第65章 好哄
車調轉方向往醫院駛去, 突然刮大的風将高聳樹葉上堆積的雨水全部掃下,落了車窗一片,将本就漆黑的道路遮得更死。雨刮器不厭其煩地來回運轉, 将前方道路重新展露在眼前。
車停下時,司機轉頭遞了一把傘給門邊上的陶思素,陶思素摩挲着黑色硬挺布料邊緣輕聲道了句謝,但坐在門邊上卻沒了其他動作。
關詠蘭傾身将她那側門猛地推開,冷風和凍雨剎那間落在身上。陶思素下意識瑟縮成一團, 她用一雙蘊滿濕氣的眼睛不解地望着母親。
“不是你說要來的?”關詠蘭平淡開口。
是她說要來的,可真當人走到門口時, 人們對醫院的天然恐懼突然就變得更加具象。這裏有生有死, 走進這裏的人們到底要經歷哪一遭, 誰也不知道。
關詠蘭見她不做聲, 伸手拿過了她手裏被擰得扭曲的雨傘随手丢在一旁的座椅上, 她說:“小岑在等你。”
母親頭一回用這麽親密的稱呼叫她的男朋友。
心忽地跳很快,陶思素擡腳邁入濕淋淋的雨,任由猖狂的冷意挑釁自己。
陶思素繞過一個個轉角看到岑安衍時,他正板正着身子背對着自己,僅僅一個背影也透露着藏不住的倦意。
盡管他只有二十一歲, 卻已經開始做起了家裏的頂梁柱。
焦急到來回踱步的岑安安率先發現了她的到來, 她淚眼朦胧撲到陶思素懷裏,像是一只被抛棄的小獸,捂着通紅的眼睛抽噎許久。
陶思素費力揉了揉她的腦袋,擡頭就看見岑安衍那張冷峻的臉,和一個小時前笑意盈盈的他不一樣, 倒像是回到初見時高冷不可近身的模樣,陌生又叫人無端心疼。
岑安安的聲音還伴着黏糊的淚, “我哥就喜歡死撐,待會兒辛苦你稍微安慰安慰他。”
“其實他很好哄的,只要是你,就算是抱抱,他也能很高興。”
陶思素點點頭,跌跌撞撞走過去環住了他的腰,岑安衍回抱的動作很深,壓得她手臂生疼。
兩人都沒說話,鼻息間濃郁的消毒水味在頃刻間消散,只聞得見彼此潮濕的水汽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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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詠蘭走到羅蘭映面前,不輕不重地說:“啧,原來小岑是你兒子啊?他跟你長得可真不像。”
“他長得像他爸。”羅蘭映看到熟人有些吃驚。
“哦,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難怪一股子銅臭味。”關詠蘭恍然大悟地點點頭。
陶思素下意識想去阻止自家母親那不合時宜的嘴,卻被岑安衍拉住阻止,他搖搖頭道:“正好讓我媽轉移轉移注意力,她自己一個人呆站着太容易胡思亂想了。”
他很了解自己的母親,她理智從容,但也很脆弱。
在關詠蘭剛到場的時候,羅蘭映的眼眸明顯亮了幾分,岑安衍想或許她們之間存在着一種很微妙的關系,或許兩人之間都有着放不下的情感。
然而緣分确實就是個很奇妙的東西,兩人原本是大學室友,關系好到可以同吃同睡的地步。
可偏生兩個都是固執的人,關系分裂的那一刻硬是沒有一個人回頭。
關詠蘭不待見岑安衍這事大概可以追溯到血緣上,她在大學期間就極其讨厭岑寧這種學生,他張揚高調、揮金如土,就算是優越的外貌也成為了關詠蘭眼裏的減分項。總之,在那時候的關詠蘭眼裏,岑寧是個十足十的混不吝,絕對是她厭惡榜單之首。
可偏偏壞小子和好學生的愛情故事還是俗套的開始了,岑寧對在開水間打水的羅蘭映一見鐘情,當天就開始了高調的追妻行動。
關詠蘭讨厭他那副厚臉皮的模樣,私下當面都沒少罵他。可人別的不一定行,偏生就是毅力極佳,愣生生追了羅蘭映整整兩年,在畢業的前夕愣是憑借毅力把人追到了手。
周邊的同學沒一個不叫好,獨獨關詠蘭又氣又惱,她知道閨蜜的條件比自己家也好不了多少,她憂心她至此會落入愛情的墳墓,擔心她會因此停下自己追求未來的腳步,害怕她從此淹沒在人流中碌碌無為。
她想,她的結局不應該是那樣的。
但二十出頭的少女總會渴求愛情,羅蘭映認為自己可以平衡好學業和愛情,但年少輕狂時的承諾顯得那麽微不足道。
她跟她大吵了一架,周邊的同學都說關詠蘭是嫉妒,嫉妒要好的朋友從此一步登天,将她落的遠遠的。
可羅蘭映知道她不是,她知道她素來說話不中聽,但句句都是實打實的關心。
總是以冷靜自持的羅蘭映頭一回漲紅了臉跟人破口大罵,對着匆匆趕來的岑寧抹着淚堅決說要分手,手足無措的岑寧見不得她哭,紅着眼眶竟然也說了句好。
愛情火焰燃燒不足十小時就被她掐滅,那時候的關詠蘭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錯了,但年少輕狂的青年人哪這麽容易否定自己,又哪這麽容易低下頭顱,于是兩人之間的鴻溝還是變得越來越深。
交通和通訊尚不發達的過去,畢業就意味着真正的離別。手上的信寫了一封又一封,卻怎麽都寄不到對方的手上,寫有彼此名字的期刊被打印出來久久藏在書櫃頂端。
所幸的是,羅蘭映的愛情是幸福的,學術也是順利的。
兩人再一次見面是在某年的學術交流會上,形同陌路的兩人都實現了最初的夢想,只是彼此不再要好。
醫院走廊的紅色電子時鐘還在争分奪秒,關詠蘭以一種絲毫不在意場合的态度自顧自說着話。
“岑寧這人就跟打不死的小強似的,每次我覺得他快放棄的時候,第二天總能蹦蹦跳跳跑你面前叽叽歪歪,我甚至都懷疑他是不是往自己血條裏氪了金,生命力怎麽會這麽頑強?”
“岑寧這人除了命硬,就屬臉皮最厚。他明明知道我倆關系不咋地,還隔三差五給我寫郵件,問我能不能來給你做伴娘。還說如果介意我本人在場的話,他當天可以戴個面具,讓我眼不見為淨。”
“我是真懷疑他腦子不好使,聽不懂人話,明明我不止一次告訴他我跟你絕交了,他還時不時托以前的同學給我送禮物,還美名其曰是你給我送的,希望我倆重歸于好,可是破鏡怎麽可能重圓?”
沉默良久的羅蘭映突然開口,“為什麽不可能?”
關詠蘭微微咧起的嘴角突然僵住,她緩緩笑了笑,像是在反問自己,“是啊,怎麽就不可能呢?”
明明她也很期待重歸于好的一天,怎麽這一天就等了那麽久也不來呢?
“你跟陶遠洋......”羅蘭映張了張口沒問出完整的話。
從共友的口中早得知了結果,但還是不死心的想從對方口裏獲取真相。
關詠蘭笑了笑,“你不是知道嗎?”
“我跟他離了。”
“其實那會兒我信誓旦旦的愛情也不過如此,反過來看你倒比我幸福多了,所以歸根結底還是我錯了。”
“你也好,陶遠洋也好,你們都看清了我本質的惡劣,早點遠離我也沒什麽不好。”
羅蘭映上前握住她微微顫抖的手,“你是很優秀的,你的愛情雖然走到頭了,但也并不失敗。你們本來就是因愛結緣的,還因此誕下一個很可愛很善良的女兒。無論如何過程都是美滿的,我想你和陶遠洋都不後悔。”
“至于友情,其實我一直都很想你。”
岑安安因為哭累已經睡下了,岑安衍黑色的厚外套被她攏得很緊,好似這樣她才算有了依靠。
無論酷暑還是嚴冬,醫院裏總是透着一股冷氣,岑安衍的大手在這樣的溫度下變得冰涼。陶思素抓住他的雙手分別揣進自己內搭兩側的口袋裏,又試圖把自己毛茸茸的外套脫下來蓋在他的身上。
岑安衍阻止了她的動作,只是将人摟得更緊,幾乎叫她喘不過氣。
“這樣就好。”他用着極低的氣聲告訴她。
他像是北方冰雪世界裏被運往溫暖南方的冰雕,脆弱到像是随時會融化,但陶思素還是不可避免的想要抱他更緊。
大概又過了很久,手術室的大門終于還是打開,疲倦不已的醫生揚起嘴角微笑,誰都知道,這是一場生的歷程。
陶思素恍惚間聽到岑安衍重重吐出的濁氣,可她轉身卻只是望見他蘊在光圈裏淺淺淡淡的笑容。
誰來守床又成了争論的問題。
“媽您明天還得參加學術交流會,今天也別在這守着了。”岑安衍率先開口。
羅蘭映正欲拒絕,關詠蘭立刻開口,“也好,回去正好給我看看你明兒彙報個啥,反正岑寧這二愣子命大,你不在他估計嚷嚷地更兇,醒得更早。”
她說着拉着人走了,全然不顧跟她一塊來的女兒。
岑安衍望着身旁眨巴眨巴眼睛的姑娘有些無奈,他摸摸她圓圓的腦袋道:“安安明天還要上學,你大發慈悲陪她睡一晚好嗎?”
陶思素噘着嘴不願意,岑安衍輕柔吻了吻她的眼睛,“你晚上來已經讓我精力充沛了,所以不用擔心更多。”
“好夢。”
這一晚,岑安衍勸走了所有人,但無法阻止每一個早起的鳥兒。
清晨六點,小小的病房裏已經站了滿滿當當的人。
岑寧的臉蒼白,像是一夜間消散掉大半的元氣,原來那些意氣風發的模樣竟然能頃刻間消散。
他揚起嘴角笑,“這大早上的圍一圈,我還以為我死了呢。”
“爸,你說什麽呢!”岑安安瞪着他有些不滿。
岑寧小心瞧了一眼自家老婆,“沒死沒死,我還等着跟你媽出去周游世界呢。”
“油嘴滑舌。”關詠蘭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岑寧看到自家老婆笑眼彎彎的模樣,面上的笑意更濃,“啧,你這次不會又是來勸分的吧?”
被點的關詠蘭嘴角微抽,她是真的很想再一次告訴閨蜜不要嫁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