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通理

“點。”這回雁圖南毫不猶豫了。

白弈塵又問:“這塊沙地只是比其他地方不平整,凹陷,它不還是沙麽?為什麽說它是點?”

“因為它和周圍不一樣,還因為它小,不長也不寬。”雁圖南比劃着總結。

“對,先是不一樣。我現在要你放棄所有的外部感官去想象混沌,想象你身處的正是這樣的混沌,你身前咫尺的每一寸空氣裏都有無限小而細且可分的不相同的物和不斷變化的複雜的理,它們連成一片,皆可分割又都不可分割。”

雁圖南閉上眼,許久說不出話來。

白弈塵把先前從樹上摘下的果子在手上抛抛接接,又對他扔去。雁圖南差點被砸中,幸好聽得破風聲預感到不對,睜眼接住。

“它與周圍的空氣,一樣嗎?”白弈塵指着蘋果。

雁圖南被從想象中驚醒,混沌與眼前闖進他意識裏的蘋果驟然形成鮮明的反差,他越發輕車熟路起來:“一樣也不一樣,一樣是為無限小的物和其變化的道理構成,不一樣是它有可以觸碰的硬質邊緣觸感、甜的味、紅的皮等等。”

白弈塵點點頭:“有一部分的物與理在你以往的所有概念裏為你腦子裏刻下了蘋果這個統一的整體。還在嬰兒時,你的世界便如初時混沌未開,甚至還有過于之,不只是你身外的世界,就是你自己,也未有這個‘自己’,而是同外在一般混沌且連續一致,複雜且變化。

“與外界的互動讓人不斷在反應與經驗中形成了‘我’。兩者同出,有了‘內’方才有了‘外’,認識了‘我’方才能意識到‘物’。名,便是蘋果從混沌到蘋果的過程,外在裏蘋果還是蘋果,沒有變化,或者同時可以說蘋果還是混沌,亦沒有變化。名與未名,萬物常在無常形,道依其上而衍其行。

“有欲以求,得之所求。”白弈塵将這句單獨拎來出來,置于停頓之中強調了片刻。

“先前你遇到的事,雖然有人刻意鼓動,但旁觀者如此輕易地就将你置于惡人的位置,是他們傻嗎?那些人看你是修者,又對修者有怨氣,自然看你樣樣不好。是他們帶着‘欲’去觀察人。只能看到你的不好。看人如此,看物亦然。

“你看這竹竿。竹有道嗎?有。萬物有其規則。生長節令、氣候、所需土壤、生長速度,甚至生長這個過程,道都在其中。然而方才在我手中,它是劍;平日在我眼裏,它是笛;在匠人眼裏是建材,在學堂先生眼裏是教材樣本,在儒生眼裏是謙恭風骨,更有思維超凡之人眼中,它的道是‘竹上無道’。每個人見萬事萬物各有其道其求。”

雁圖南又迷糊了:“這又是什麽意思?”

“我與你講個故事,從前有一個人,他生來聰慧,而且有探究萬物道理的心,聽聞聖賢說道理在萬物之中、格物致知,他便要去格那竹子,參悟竹子裏的道理。”

雁圖南認同道:“竹子裏确實有道理,先生說竹子中空,是虛心,竹子挺拔,是氣節,竹有竹節,是不斷反省革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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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錦煜撇撇嘴:“這大道理牽強附會得我都聽不進,竹子聽了還不連夜拔根逃出學堂?”

白弈塵又覺得這人太好玩了,他算是明白了,有這于錦煜在身邊說不準病都能好轉,他笑起來:“話糙理不糙。竹子哪管這些,它長就長了。圖南你說的這些都是人的道理,是人借着竹子的形反思自己的道理。所以那人格了七天,越想越郁悶,反而苦思成疾。”

“真有毅力,換做是我別說格竹子了,就是要我在竹林裏不做旁的只幹待着,七天之內我必把竹林給揚了。”于錦煜想了想評價道。

白弈塵失笑,差點沒了思路,他說:“對,他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也正因執着,他苦思成疾後并沒有就此放棄聖人之道,而是另辟蹊徑思考。也正是他,後來提出了心外無理、心外無物之言。”

“在萬物裏反思自己心裏積澱的道理,确實說得上心外無理,理自在心中。”雁圖南思考了一會兒道。

“換個角度,若是有欲以求,人能格出來的道理,也得是在心中的。”白弈塵又問,“不同主張的智者則覺得,理就是理,你知與不知與它在與不在有何關系。”

于錦煜納悶:“我不明白了。我覺得這也有理,那也有理。”

“因為它們不沖突呀。”白弈塵笑笑,“來,圖南,你想着那蘋果與混沌,我再問你,心中的理與心外的理是什麽關系?”

雁圖南突然睜大眼睛:“名與無名,明與無明!”

“對啦。”白弈塵說,“‘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于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我向來很喜歡這個‘明白起來’,一語由暗到明,無明到有明,無名到有名,很美。”

“有欲以求,得之所求,則觀其物;恒無欲也,以觀其妙。妙,是感官察覺之外的微妙變化。

“帶着要找聖賢之道的欲去竹子上尋聖賢之道,參的本就不是竹而是自己心中的道。萬物之道本是渾然一體、無所不在、相生相連、變化無常的。就像在一間擺滿器具的武器鋪,你若只是個過客,你一入眼玲琅滿目的各式武器都是入心;你若來買劍,你一入眼只有劍方才入心。

“我要你把眼蒙上,你的悟性很高,懂得把五感摒棄,化繁為簡,這是入門,是第一層。接着往下走,知虛虛實實,有無相生,是其二。若要再往下,不論出招或防守,劍道或做事,過于強調‘欲’,過度有所求,不但會被所求所蒙蔽,就像專門格竹子卻太想從竹子裏讀出道理,是讀不出的,你帶着欲求去找,只能找到你想要的,你再看這個點。

“你說這有點,那點外的面呢,構成點的黃沙呢,指着點的竹竿呢?通通視而不見。”白弈塵一邊悠悠然說着,一邊就順手用靈氣把竹竿削成了竹笛,然後滿意地看了看手裏的笛,“草從你還未來,就生在那兒,你卻習以為常,他在你眼裏豈不就是‘無明’?你不覺得我會把它作為攻擊手段,為何?”

那蘋果驟然炸裂開來,雁圖南急急把它丢了出去,吓得心神不定。

于錦煜在一邊琢磨了半天長嘆道:“我現在就一個念頭,真不想在千門大典上對上你。輸不輸贏不贏我不在乎,主要是回去不好應付大哥。”

雁圖南卻是在心裏說:“我倒很希望遇上。如果哪一朝有機會能贏,哪怕只是劍上,我也沒有遺憾了。”

“去吧。去找人對練,我不教你那書上寫的一招一式的,思路在心,招式在實戰裏學。你只管自己把想到的全部謄錄下來,再來找我。”

“我還有一個問題,”雁圖南有些猶豫地問,“你是音修,卻能教劍。而我聽那些方法,似乎也能用于其他各種不同的地方...”

“萬物通理。你就算撿根掃帚當武器,道理也是這個道理。不然天下那麽多細碎的知識,你總不會打算一個字一個字,一處一處去記去學吧?武器只是你的延伸,并不是你的主人,可別忘了。”白弈塵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說,“你那蠱也是。昆山的蠱毒,那日沒用是你良善。此術邪性太盛、殺性也重,只合用在不得已時。雖說用之善則善,用之惡則惡,實際上又未必那麽簡單。哪怕有一天你覺得自己能如臂使指,也少用。”

“你怎麽知...”

“他怎麽不知道,他也是你昆山中人,雖然是外姓,但說起來搞不好還和你有親緣關系,你得喊一聲‘哥’呢。”于錦煜打趣道,被白弈塵睨了一眼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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