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有無
雁圖南支支吾吾,白弈塵只是安靜地看着他,不打斷也不走,還攔下正納悶着想打岔的于錦煜。半晌雁圖南才低着頭說:“我想學些體術防身,不能總要拜托你們。都說你最厲害,能不能...能不能教教我,我這裏有好多丹藥可以...”
他顯然是很不好意思的,好像十分擔心白弈塵不願意,說着已經開始翻儲物袋。
但于錦煜的關心點不在這,他的思維一向飄逸到九霄雲外:“好哇。你要學體術,不找我這個劍修,卻找他這個音修!”
白弈塵撲哧地笑出聲,又在于錦煜的瞪視下抽抽着嘴角憋住笑意,他輕聲好像是自語,其實根本沒遮掩全讓于錦煜聽到:“可能你看着太兇。”
“好你個白弈塵,”于錦煜哼唧了半天,砰砰砰地退到邊上,“那你教,我絕不出手,我倒也好奇你要怎麽教。”
千門大典接下來是要舉辦的,到了那時他們都是對手,于錦煜雖然早就聽聞這是個驚世奇才,但自從相識以來也從沒見過他出手,平日裏相處久了覺得世人咋咋唬唬,可能是一傳十十傳百愈演愈烈才給他說得神乎其神。
白弈塵只取來一節竹竿,示意雁圖南拿個武器。于錦煜看熱鬧不嫌事大,淩空便丢過來一把宗門佩劍,雁圖南邊接過邊連連說謝謝。
“好像也不複雜?”于錦煜剛開始還認真看,越看越覺得無聊,這劍技非但半點不高深,反而太簡單,簡單過頭了,沒半點邏輯思路在,說一通胡來那都是過譽。歸元宗的基礎劍招拿來晨練都不帶這般亂。
雁圖南也疑惑,他這個完完全全的門外漢竟然一招不漏全部接下。這竹竿是半點也不快,而且毫無章法,只要看得夠準反應夠快都能擋下。
但就在這時,攻勢一轉,乍然複雜。
有佯攻有虛影,快到了一定程度,紛紛雜雜,連成一片,雁圖南只覺得自己被重重圍住,四下都是簌簌聲。
他緊張起來,調動所有觀感意圖辨清,但他越專注,感受到的卻是越來越複雜的紛湧而來的各種聲音、畫面、觸感,漸漸地,他的精神力開始麻木,疲于應對。
于錦煜撐着腦袋靠在樹邊看熱鬧,他想着要是他對上了雖然會覺得麻煩,但光論這個水準的速度,要應對根本不在話下。
只是不知為何他完全料不到下一招,要是真的面對這樣的攻勢,恐怕比在局外看着要棘手得多。
他越是專注局中,越是驚疑不定,心裏沒底起來。
白弈塵對着雁圖南甩手就是一條半長的白绫,雁圖南本來要擋,抓到手裏才發現是普通布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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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它摒去視覺。”白弈塵說。
“可是...”雁圖南手上抓着白绫,可是了半天。他在想現在已經很難應對了,再目不能視豈不是一招都撐不下去。
“用。”白弈塵的回答很簡潔。
白绫把視野遮蔽成了一片昏黑,雁圖南心下很是慌張,連踏出一步都怕摔了,但其實踏出以後才發現越是不去想別的堅定地做一個動作,就越自然、越自信,一步比一步行雲流水。
這時白弈塵的竹竿又快了,雁圖南乍然發現腦內的信息反而變得簡單許多,沒了畫面,聲音和觸感更加清晰,也不用每時每刻去理順紛繁複雜洶湧而上的信息。
他心念一動,自行摒去五感,只以靈力感念察。
那些佯攻并不會因此消失,招式也依然複雜,但沒了繁多信息的幹擾,規律隐約有跡可循,漸漸反而能夠抵禦。
他蒙着眼看不見,于錦煜确實看見白弈塵見他如此便嘴角一揚,突然招勢一轉,又變得簡單。
五感屏蔽的雁圖南又有些手忙腳亂,這樣簡單的招式并無規律只是這一處那一處,他急得解除屏蔽又揭去白绫,才看見白弈塵悠悠然地已經翻身到一棵牆邊栽的樹上看着他笑,那竹竿是被靈氣牽着,左一下右一下地亂打。
“第一,出招首先要堅定,才談得上氣勢。你一開始的氣勢太弱了,還沒出手就落了下乘,記住方才行雲流水的感覺。”
白弈塵怼下于錦煜往上戳的手。
于錦煜邊搗亂邊大嘆妙哉,這雁圖南外在性格是有幾分優柔寡斷的,連帶出招也不利落,他本來也想提,卻沒把方才發生的一幕往引導上想。現在一想,心裏只剩下贊嘆。
“第二,攻勢簡單的時候,蒙着眼睛你才看不清;攻勢複雜的時候,不蒙着眼睛你才辨不清。看出來了嗎?出招還是布局,面對簡單的局面時,要動用所有外感盡可能收集所有信息,面對複雜的局面時,反而要擯棄雜亂無用的信息細酌其中關鍵。”
“前面都是基礎中的基礎。第三...”白弈塵縱身跳下,竹竿直指雁圖南面門前幾寸處,周身氣勢一邊,突然淩厲,于錦煜一驚,這時才看出這個平時溫文的少年作為天才的那一面風骨,“天地自有道,人以其感觀之,為所得者名。你看到我指向你的竹竿,是竹,因你早知竹為竹,且能看見、聽見、摸着它為竹,其外呢?”
雁圖南沒想到他突然問這個,皺着眉頭觀察許久說:“是...空氣?”
“可以說是空氣,因你知有空氣在而言它是空氣,但空氣無色無形,若你不知,則視之若無。”說着,白弈塵用靈氣抽幹一片區域裏的空氣,“現在呢?”
雁圖南:“...?”
“我們一般概念裏會認為這是無,但又并非無,只是還不能被辨出而抽離出無的,未名之物。”,白弈塵擡手恢複一切,竹竿也重新遞到雁圖南眼前:“若你不知竹竿為竹竿,且竹竿在你的一切感知之外,以你出發而觀之,它亦為無。不論是感官、還是認識,我們所能覺知的都十分有限。”
“先攻的講求之一,便是虛虛實實,有其無、無其有。要清楚敵人知什麽、明什麽,不知什麽、不明什麽。”竹竿又乍然對着雁圖南襲去,雁圖南險險避開,結果被看起來完全就是自然中的一物而一直被他忽視的草纏住。那竹竿化作虛影,他反應很快地掙脫回頭抵禦,打到了竹竿松一口氣正要放松,才發現恰恰因為他回頭的這個動作,背後破綻完全暴露在白弈塵面前。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雁圖南恍然大悟,嘴中喃喃。
白弈塵已然站在他身後,沒出手只是笑着看着他。
于錦煜此時暗自在心底到抽一口涼氣,他拍着自己一片混亂的腦袋:“等等,你們在說什麽無有有無的,怎麽就我聽不懂嗎?”
“你有你的道,不必聽這些,以你大開大合的用劍風格,聽明白了反而有害。”白弈塵收回竹竿,“而若要守,或是靜而觀之、蓄勢待動,道理也在其中。人生來有各種接觸外界的觀感,卻不是要你胡亂用的。什麽樣的局勢,怎麽用,如何觀察,如何分析,心裏都要做到有數。”
“譬如先前你遇到的那幾個人,他們各有自己的欲望和目的,各有自己的性格和思考邏輯,但并不是複雜的局面,所以要沉下心來把所有能得到的細節都記在心中,加以利用。但若到了行軍打仗時,千萬人有千萬種想法,地勢、氣象、糧草、時間、疫病...紛繁複雜,不能從亂局中抽離出條理,不懂得摒去無用的信息,就是自亂分寸。”
“剛才可還有察覺出什麽?”白弈塵笑吟吟地又問。
方才松一口氣又被問起新問題的雁圖南這下又慌了起來,比起學堂裏被提問有過之而無不及。他絞盡腦汁才從靈光一現中憋出來一個:“點。”
倒是于錦煜恍然大悟說:“不管是簡是繁,你那竹竿的攻勢都集中在突破‘點’上。我方才還在疑惑慢下來不成章法,原來是并不連貫。”
“對,以點破之,這是攻法之一。點是最簡單的,卻非最下乘的。”白弈塵贊賞地點點頭,把竹竿往地上一戳。
“你看這條線,”他劃了一條橫線,起始處點上一個點,橫線中間分隔幾段用豎線段阻攔,“點在橫線上走,至豎線前便不能再行進,是為困局。在線的維度裏,點所面對非豎線,而是無盡延展的、無可跨越的阻隔。”
“但若将線置于面的維度上思考,”他在線所在的外邊框了一個面,借代無限延展的平面,“點則可以繞過豎線段,繞過困局繼續行進。那豎線段或長或短,也不過是或高或低可以跨越的阻礙。
“可若在面上有一線橫貫南北,永無止境。則在面的維度,點無以跨越這條線。
“但要是将點、線、面都置于體的維度觀察,則點稍加偏移,依然可以繞而行之。
“反過來思考,若開始時并非點而是無限延展的線。”在最初橫線起始點的那個點上劃一條豎線,“縱然是在面的維度,仍無以跨越豎線隔下的困局。相反,線越短,越靈活,短至點時,無所不至。”
“地點時間、所涉及的人...凡此種種,都是局中的因素和維度,出招的時機、角度、力度...都是招式中的維度,怎麽用,用在什麽時候,都是學問。”他一揮手将沙面又打散,把竹竿一拔:“你再看這地面上有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