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桃花源(2)
“就是這兒。”于錦煜低頭看了看地圖,“前面就沒詳細地圖了。”
眼前是一片厚重的迷霧,帶着濕氣,天地好像都迷蒙成一片,晦暗不清。一棵棵古樹靜默伫立着,深根紮進土壤,交錯盤結。
雁圖南探了探樹藤,扯了一段下來,用木靈氣将其延長,一端捆在樹上,另一端拽在手中。
枯葉鋪滿了泥地,在踩踏之下發出一陣陣斷裂的□□。雁圖南一邊向前走一邊留意着身後的樹藤是不是延續着直線。從小在多有迷霧的陰濕林地環境下長大,這一套對他來說輕車熟路。
穿透了層層濃霧,時間在不見天日的混沌下好像趨近于無限拉長,不斷有樹在霧中浮現身影。可當有一棵樹由灰黑色的狹長剪影化作清晰實體時...
三個人都停住了腳步,前所未有的毛骨悚然感從足跟席卷上脊背,竄進大腦。
那棵樹上赫然纏着雁圖南先前捆綁的樹藤,甚至...那樹藤繃緊成一條懸空的直線,就好像被誰拽着。
雁圖南的手顫了一下,樹藤落地,他下意識要去撈,可眼前的一幕讓他說不出話也做不出反應來。
捆綁在那樹上的樹藤也在這一刻,落地了。
“等等。”白弈塵攔住他,伸手去拽綁在樹上的樹藤,随着他的動作,那地上的樹藤向正後方倒竄了一截。
“啾啾啾!”就在這時,雁圖南肩上的藍白團子突然開始啾啾亂叫,然後拍拍翅膀,挺起那毛絨絨的小胸脯。
“團子?”雁圖南伸手撈它,它撲扇着翅膀就往前飛。
于錦煜上下左右打量:“它原來叫團子,是挺像的。”
藍白團子啄他。
雁圖南跟着藍白團子向前飛的方向,兩人見狀也跟上。
不一會兒,一切開闊起來。陽光透射進渾濁的霧氣中,驅散了迷霧,眼前是一片村落。
Advertisement
于錦煜看着藍白團子洋洋得意用翅膀拍他腦袋的樣子,忍不住道:“所以剛才為什麽繞不出去?繩子都用上了,霧再濃也不至于走不出一個林子啊。”
“是迷瘴。”雁圖南并沒有因為走出林地而放松,“我們以為自己在前進,其實在兜圈。我們以為看到的就是現實,其實是幻景。”
白弈塵則若有所思:“原來是這個‘桃源’…”
桃源鄉裏桃樹連村花如雨,亂分春色到人家,山環水繞、屋舍俨然,晨光将此地暈染得像浸在了金色的海洋裏。
時不時有人經過,看外人的眼神都很驚奇。
雁圖南肩上停着藍白團子,團成一個小毛絨球緊緊貼着他。
一問話,裏面的人都很樂意回答,說這裏不過是借着地勢和迷霧與世隔絕,在戰争裏得以安居,是一個很普通和寧靜的地方,很少有人來,竟不知外界更疊了時代。
鄉裏人打聽了些外面的事,聽罷都啧啧稱奇,天色漸晚了還不過瘾,熱情地拉着幾人要邊吃晚飯邊聊。
這裏的晚飯其實是大鍋飯,鄉裏人都圍在廣場,升起篝火,暖洋洋的火光映在每個人的面龐上,大鐵鍋裏盛着各式各樣的食物,湊成一鍋大雜燴,熱湯咕嚕咕嚕冒着氣。他們也不辨是誰家的食物,也不藏私,統統往鍋裏加。邊上還有籃子盛着片好的肉和洗過的菜。大夥攜着幹完一天的活後歇下來的暢快輕松,談天說地,笑聲散在氤氲的熱氣中。
于錦煜小聲貼着白弈塵的耳朵說:“把所有東西大鍋炖能好吃嗎?不過真有意思,我想試試。”
雁圖南耳朵尖,先聲回答了:“是古董羹,名字取自丢入食材的‘咕咚’聲。若是加點辣椒就更好了,不加辣椒起碼少掉九成味道。”
食物在熱鍋裏燙着,湯的香氣漸漸逸散向周圍,鄉民沒有直接開始吃,而是在周圍點亮一圈燈,開始唱着禱告的歌,圍成一圈跳起舞。
“這是浮願燈,點燈是感謝天地帶來的豐收、還有表達對明天的期盼和祝福。”鄉民解釋道。
一沒留神于錦煜已經和本地人跳做一團,不仔細看根本辨不出來,但只要稍微留意就會發現其中有個人的舞姿帶着些不協調的誇張。鄉裏的姑娘紅着臉向白弈塵伸手,眼裏是很純粹的期待,嘴裏卻是害羞地沒說半句話,白弈塵笑着點點頭也加入其中。于錦煜邊上的老人看到這場面,哈哈大笑。雁圖南捧着藍白團子在一邊逗鳥,也不管青年如何熱情吆喝,突出一個置身事外。這也讓鄉裏人成功将他誤解為了怕生的漂亮女孩。
白弈塵留意到歌裏唱到了“極樂國度”和“浮願教”,暗暗記在心中。
“三月三來桃花開,桃花開來散雲霭...”
晚飯結束,連藍白團子都吃得圓滾滾。
聽完于錦煜所言外面的一些事,鄉民感嘆:“要是天下都能如這裏一般就好了...”
熄滅篝火,月光輝輝,周圍的一切朦胧起來。鄉民體貼地邀請他們在閑置的屋子裏住下。
到了屋內,白弈塵即刻問雁圖南:“有辦法麽?”
雁圖南點點頭,默默從儲物袋裏摸出來一條灰氣騰騰眼神無光的小蛇,小蛇一出來就要咬藍白團子,藍白團子拿爪子去攫它,被雁圖南按住。
白弈塵看了一眼小蛇說:“晚些再拉我出去,你向我描述就行。”
雁圖南點點頭。
“你們在打什麽啞謎?”于錦煜湊上前看蛇,雁圖南指尖一動,蛇往上竄,他的下巴被咬了一口,“哎呀!”
眼前的一切融化了。
原本幹淨溫暖的屋子變得破敗不堪,角落結着蛛網,空氣中彌散着腐臭味。
透着破敗的縫隙向外看,泥地裏還散落着枯骨。
“...這。”于錦煜看到眼前的一切,情不自禁地後退了兩步,結果一腳踩進不知是什麽的黑色軟爛腐質物裏,他趕緊抽腳往旁邊閃,“這是什麽?剛才和我們聊天的該不會不是人吧?”
“你左手牽着的那個不是。”雁圖南淡然地點了出來,“哦,不過沒事。至少你右手邊那個是活的,只不過看上去病怏怏的快斷氣了。
“這是現實,剛才是夢。”
于錦煜沉痛地看向自己的左手,沉痛的程度就好像嫌棄到要舍棄自己的手。他突然可憐巴巴地望着白弈塵:“白兄,我的親哥,再生父母,給點水。”
白弈塵甩了他一個小水團:“先小聲點摸去還活着的人所在的地方看看吧。”
踏出門檻,圓月高懸。月色空明流淌在枝葉間、戲游在搖晃的樹影裏、回轉在潭水中。桃源鄉融散在了沉靜的月色,幾聲悠悠的蟲鳴就好像這座城有規律的淺息。
雁圖南摸了摸歪倒半邊搖搖欲墜的門向外看,屋外可謂鬼氣森森,讓人看不出究竟方才是幻境還是現在是幻境。四下都是殘破景象,枯樹、殘骸,荒涼籠罩此地。
他們沿着筆直的小徑走,盡量不發出太大動靜。
路上橫着個大石塊。
雁圖南蹲下仔細看了看:“病死的。”
只有一間屋子的燈火亮着,透過不完整的窗可以向裏看。
“哇,哇哦。”于錦煜努力斟酌着腦海裏為數不多的詞句,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暖黃的油燈光左右搖曳,映着銅鏡前微微亮。三尺外是屋子角落染着鏽紅血漬的寒涼,三尺內是溫熱的光。白發蒼蒼的老人披着寬大粗疏的麻布衣,被皺紋和老繭包裹的手微微顫抖而溫柔地,在為空氣梳妝。
罂粟和精神病是最‘廉價’的夢,宗教和故事則是最‘體面’的。而這裏的人顯然在夢與夢的隙間尋得了可以栖身的替代品。
“三月十五。”白弈塵冷不丁地傳音,“這個時間點的前後,這片區域可有發生過什麽?”
于錦煜仔細回顧,先是回話:“這三年沒有。”又是從儲物袋裏掏出了一本地方志。
白弈塵用一種很複雜的眼神看着于錦煜取出地方志的這整個過程,他時常震撼于後者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粗中有細。
“找到了,是三十年前。”被拽到邊上角落的于錦煜說,“三十年前的三月...平水城外,霞陽軍舉兵來攻,天時不利,未果,月中,繞而...”
他突然愣住了,語速漸漸慢了下來:“繞而行之,自東暗襲。”
平水城是那個向他求助的人所居的地方,平水城東,就是桃源鄉。恐怕那時候,真正的桃源鄉就已經在金戈鐵騎之下被蕩平,不複存在了。桃源鄉,竟是前朝的幻影。
“三月三來桃花開,桃花開來散雲霭。”白弈塵喃喃着先前聽來的歌謠。
雁圖南遞來一個香囊,道:“今天三月三。”拆開香囊,裏面卻不是什麽複雜的東西,而是被磨成粉末的桃花瓣。
被碾為血沫的桃源鄉,生者的願同死者的不舍彙成了極強的念力,影響了這片桃花林。
之後歷年,每逢花開,桃源鄉都會短暫美好地沉陷入在三十年前和夢想間的夢鄉。
“錦煜,如果我有辦法将火攔在桃花林的邊緣,護住城內城外所有人,你能燒盡這片桃花林嗎?”白玉笛已經握在了他手中。
“可以是可以,”于錦煜想到方才看到屋裏的場面,還有那篝火前的歡宴,不知為何有些猶豫,“讓不願醒來的人從夢中醒來,真的好麽?”
“你忘了平水城嗎?不讓一切繼續向外擴散,只有一把火燒盡這裏的夢。從美好的夢跌入破碎且無力的現實是痛苦的,但倘若不從夢中醒來,就永遠也無法重建已經是殘骸的現實。”白弈塵只是這樣回答。
“夢與現實,界限真的有那樣清晰麽?”雁圖南突然開口,藍白團子落在他的懷裏,不斷用自己綿軟的毛蹭着他的胸口,“如果一個人一生都活在夢裏,夢不就已經成為了他的現實嗎?我們以為自己在現實裏,又是如何确定自己不在夢裏?夢是虛幻的,痛苦卻是紮根在現實的。不去解決痛苦,甚至不提供摧毀痛苦根基的可行路徑,卻去打碎人們的夢,只是徒勞把裝睡的人一同拖入烈火中。”
“他們恐怕就是這麽想的。”
“什麽?”
“所以把整個世界拽入夢中,讓世界本身成為夢的倒影。當所有人都在同一個夢中的時候,夢本身也在社會這一層面具備一定現實性了。”或者說這正是他們的宗教信仰,他在內心補充道。白弈塵嘆了一口氣,如果裏面的人們并沒有把香囊販賣到平水城,又或者他們沒有将天下都變成桃源鄉這般模樣的期望,他也許會猶豫更長的時間,“我們要做的是別的事啊。”
雁圖南擡頭,若有所思的看着他。
......
悠悠的笛聲帶着顫音,如泣訴卻非,如憶往昔,如思念遙寄。
水幕沖天而起。
兩人眼中是妖冶的桃枝在灼灼烈火中掙紮。
而白弈塵眼裏,清淺的粉墜入了熾熱的紅,空氣滾燙得扭曲,那柔光沐浴下的美好村落一點一點融化成了晦暗慘淡如骨灰堆裏撈出來一般片片零落的破敗殘骸。
一切颠倒,剝離,破散,化為雲霭。
不遠處的屋內,老人手中的木梳落到了地上,哐當輕響。渾濁的眼中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然後那雙眼緩緩閉上,再也沒睜開。
......
白弈塵心中也不甚平靜,一闕曲罷,持笛的手微微顫抖。你是無法推脫的罪魁禍首。他對着自己問:“有這樣的方法嗎。讓他們,讓天下至少不像這般痛苦。極樂國度,在現實而不是幻夢裏能夠實現嗎?”
“至少在戰亂中不可能。”雁圖南搖搖頭,“除非能停止戰亂。但就我的經驗而言,就算昆山這樣相對中立的宗派也不會輕易停下掠奪和吞并。很簡單,弱肉強食,大潮滾滾向前,停滞者就會被淹沒。資源相對有限、靈氣日漸稀薄,再加上觀點和立場的不同。沒有餘地留給婦人之仁。”
“也不是這麽說,”于錦煜想了想,“現在各國各派的勢力過于不相上下,假使能夠有一個聯盟能夠擁有相對的威懾力,震懾其他宗派,建立相對穩定的規則...停止鬥争應當是對各派都有利的吧?”
“想得太簡單了。首先,誰帶頭停止?你停止了你的敵人趁機攻上來,找誰說理?其次,哪些宗派聯手?現在宗派與宗派之間的關系不說血海深仇至少也是有利益糾葛在的,就連鄰近的世交清門山和昆山,也少不了紛争。再次,誰做領頭人?你也說了勢力不相上下,那麽那個宗派心甘情願居于人下,又有誰說得好獲得震懾地位和制定規則權力的宗派不會趁此機會偏私向自己的利益?”雁圖南越是往後說,語速快了起來,連珠炮彈一般。
“千門大典還有幾個月吧?”白弈塵突然開口道。
千門大典作為各宗派未有分之前的傳統祭祀典儀,不只是各門派都會到場,還會讓各門派的年輕一代進行文武鬥,這文武鬥囊括天文、地理、實戰、兵法...明面上是激勵年輕一代,實則是對各自實力和發展潛力的試探。拿下前幾名者會無形中獲得更高的地位認同,并且易于與其他勢力談聯合。
雁圖南帶着一絲驚訝地看向他。
“錦煜,如果需要你盡全力,為難嗎?”白弈塵問。
“你是不知道我大哥...”于錦煜苦着臉,“好吧,行。”
“于錦峋,我會上門尋他。”白弈塵拍拍于錦煜的肩。
安置鄉民和處理流出香囊的路上白弈塵擺弄着那本地方志。
有一頁的志怪故事裏寫道,有個漁夫打漁,誤闖入桃花林。
阡陌交通,雞犬相聞,黃發垂髫并怡然自樂。
一滴淚洇濕書頁。
幾個月後雁圖南收到一個包裹,裏面什麽都沒寫,卻是一些少見的花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