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愚者舟
随着于錦煜的講述,糾纏在記憶裏的朦胧感被驅散開,過往的回憶漸漸浮現。就連不在他敘述中的部分,也一寸寸清晰起來。
“後來的千門大典...”
“你拿下頭名。第二名卻不是我,也不是我哥,”于錦煜似乎不想回顧,“是雁圖南。也就是後來的仙盟副盟主,追殺你的人之一。
‘鬼面錦衣客,七言亂六國。’說的就是他後來的手腕。化名無明,撺掇游說各國之間,當時我只佩服高明,不曾想過後來他會把刀指向你。”
勁風襲來,白弈塵将手中茶杯擲出,在一尺餘外清脆地炸碎,他已然向後錯開身位。
引蛇出洞成了,可算上鈎了。不過對手比他想象中還難對付。
沒等他站穩,眼前是一個個尖銳的棱刺封住了他近乎所有退路,要施法怕是來不及了,這麽短的時間內能不依靠玉笛瞬間完成的防禦都不堪一擊,要近戰身周三尺之內沒有任何可以作為武器之物。
而于錦煜離他的距離比棱刺離他的距離還遠得多,顯然對方算到了這一點。
他目光一凝,水靈氣運轉,轉瞬之間水霧充斥了整個房間。水霧精妙的控制讓其中一個棱刺之上塗抹的某種深褐色液體被抹去。白朦朦的霧氣讓房間裏的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無法定位。同時,在霧氣最大程度的覆蓋下,水元素占據了整個空間,任何人在這空間下的舉動都将暴露無遺。
他向着被淨化的棱刺處突破而去,躲開了其他棱刺。尖銳刺鋒洞穿皮膚,扭轉的三棱撕開血肉,着實不好受,但也只能一聲不吭地忍耐下來。
盈盈幽光乍亮,一個隐藏在暗處的人影被分明地标記出來,于錦煜默契地拔劍襲去,卻聽地面重物砸地的鈍聲。
散去水霧,是一具蒙着面的屍體。
“是死士,”于錦煜探了探屍體,顯然是在被發現行蹤之後,此人就已服毒自盡,他驚詫道,“是沒有靈氣的普通人,方才的隐匿,應當是靠着某種未現世的符咒。”
白弈塵按着腰側,他已經忍痛将棱刺拔出,撕了衣服紮住止血,此時看到屍體的表情比方才受傷時還不好受。
他手上捏着一個棱刺,長三寸左右,分三棱、帶血槽,中段回旋,刺入人體內便能撕裂傷口死死鎖在血肉上,輕易不可拔出,又能引血自血槽源源不斷流出,加上尖端的毒,方才感受到的弩機的爆發力和棱刺沖擊的速度,完全是将人置于死地的狠手。
白弈塵想到“現代”的子彈,但又不完全是,心中大駭。棱刺的速度快過于錦煜一個修界高手的反應...這樣的技術本不應該出現于此。他看得出,如今各國都未必能夠這樣精巧的構造和冶煉技術,若是量産,在戰場上可以說是一大殺器。更可怕的是,如果還有相同級別的其他造物,甚至更可怕的殺器,已經足以威脅不擅近戰的很大一部分修真者,例如,清門山的音修,再如,昆山的醫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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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家主!”外面有聲音響起,白弈塵翻手将那暗器收了起來。
于錦煜推開門,一個侍衛急急忙忙地說:“家主,邪法有消息了!”
“什麽消息?”
“據說一個乞兒曾經無意見到過有人深夜裏在少有人去的街巷隐蔽處用血畫奇怪的陣符,他每日在那裏睡覺,那天被吓醒,眼見了這一幕,沒敢出聲。後來報官,別人看他吓得癡癡傻傻也不信他。”
“那個乞兒呢?”
“因犯偷竊之罪,被放逐城外,現在正在船上,現在從城裏出發應當還來得及。”
兩人對視一眼,于錦煜說:“走。”
“慢,”白弈塵攔住他,“那是流放船,你堂堂于家家主去了打草驚蛇。再者這裏的大局也還需要你來穩住。”
于錦煜皺眉:“有人想暗殺你。”先前才發生那一幕,他實在安不下心來讓白弈塵獨自出去。
白弈塵邊弄了一個平平無奇滄桑中年人的易容,施法換了布衣,邊說:“要守在一地可能還困難,但若是打不過了要逃,我還是有自信能逃走的。”
“你的傷...”
“外傷不礙事,你忘了我的功法?最大的特點就是命硬。內傷一直在想辦法,一直也治不好,倒是奇怪。”
“我會派人尋可信的醫修。”
“我也去。”葉羨寒不知何時來了,從那侍衛旁邊擠過來,說。
白弈塵思忖了一下,他一起去也好,既不容易引人注目,又多了個不弱的戰力。不過:“這麽晚了,還沒睡?”
“睡不着,聽到有動靜,就過來了。”其實是聽到有動靜着急了,侍衛的居所不遠,本來為的就是方便察覺主屋可能遭到的各種襲擊。
白弈塵招招手,葉羨寒不明所以地過去,結果被拉着用各種粉撲了一遍,一動也不敢動,妝罷全然不像他本人。白弈塵滿意地看了看自己的“作品”,他心想,擺弄男主,這可不是誰都能體驗的,然後不自覺嘴角上揚起來。
......
三濑河到了此地水急,再往後便是驚濤怒浪,掌船人被稱為渡者,此時正觀天象。每每渡人過此,就是歷一遍鬼門關,傳說若是閻王爺要收人,那就是船上的人罪有應得,要是沒收人,就是罪不至此。但他從來嗤之以鼻,難道自己也是罪有因得,自己手下的水手也是罪有因得?他只信自己的眼睛,觀天象、識暗滔、辨風雲。
船上的人不少,白弈塵把自己和葉羨寒折騰了個灰頭土臉,想着這樣混進去不容易被發現。船只渡一程單行道,一兩個生面孔看到了也不會有人在意。
他帶着葉羨寒隐蔽氣息上船,然後緩緩從船的一處角落走出,偷偷打量着船上一個個面孔,找着畫像裏的乞兒。
“你。”突然有個膀大腰圓的大個子直愣愣指着他,白弈塵一驚,但轉眼卻發現周圍人無甚反應,似乎習以為常。
那個大個子樂呵呵的,莫名其妙地說:“死了。”
白弈塵聽得毛骨悚然。
葉羨寒聽到這個字眼,心髒突然揪緊了一瞬。
“不要胡說八道。”一個瘦小的老人過來要拉大個子,但拉不動,拽了兩下他還在原地。
“你看這裏。”大個子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還活着。這裏沒聲音了。”他又指着白弈塵的心髒。說罷他又傻笑:“嘿嘿嘿,我們很像。我比你好,我活着。”
老人還在拖着拽着他,一邊嘴裏碎碎地念念叨叨,大個子顯得有些不滿,他不滿了就要手舞足蹈起來,又把老人推到一邊,自己誰也不看,走了。
“他在給別人家兒子做爹做娘哩,還是個傻的。真是瘋了。”有人圍觀得起勁,是個書生打扮的,點評道,“都被丢邪魔一樣排擠到船上了,還在用單方面的同情尋求認同,再想要個家也不至于此。”
見到兩人看過來,他起興了,唾沫橫飛、說書人般一敲不存在的醒木道:“不是什麽稀罕事,我和他同一處來,也沒人知道為甚,他就是四處尋着流浪孩子收留。但是都是吃飯的嘴啊,一個老人怎麽收留得起,收留不起怎麽辦?自己去偷,還不行怎麽辦,教孩子怎麽去偷。啊,現在被抓啦,都說他這裏,”“說書人”指指腦袋,“有問題。你看,都是自身難保,他到船上新瞧見一個癡傻的,又上趕着同情了。”
葉羨寒想起了過往,神情複雜,想說什麽卻說不出話來。
“說書人”一看,樂了,他說:“你覺得他可憐啊,你是被雇來撐船的,不是要被送走的人吧?”
葉羨寒說:“我是覺得他罪不至此,但被偷的人難道就活該受罪?”
“诶,這就對了。流浪的孩子呢?該受罪嗎?”“說書人”卻認同地點點頭,然後說了一句不明所以、牛頭不對馬嘴的話。
“也不該。”
“那我便告訴你,這船上有過錯的人占得多啊!就像天底下有過錯的人占得那般多!”“說書人”大笑起來,“那兒還有對有斷袖之癖的,也有犯通奸罪名的——但‘通奸’成立當然是要在夫妻固定的準則之下,我聽聞有族裔講求什麽‘開放關系’,在那甚至沒有這樣的概念。當然也有像我這樣的‘瘋子’,‘瘋子’是由‘正常人’所界定。畢竟思想是有邊界的,不允許有人看天作地、看地作天,看自己作西瓜,一旦如是,自小就會被打手心,若還記不住,成人了就會到這船上來。
“在前朝我說祭祀不合理,他們罵我瘋子,在如今我說祭祀才合理,他們也罵我瘋子。仙盟副盟主沒了,我鼓瑟吹笙,說人走了是解脫,應當為他高興,就到這來了。不合一時一地的風俗,被恐懼地驅逐出‘一同’之外,被污名和活埋。正常與否、是非對錯,好像天道由他們制定,不合時宜的噪音也就這般銷聲匿跡了。”
這就局限了,你要是為盟主的死鼓瑟吹笙,他們估計會為你鼓掌叫好。白弈塵不禁想。
他聽着這話雖然在包容性上有理,但由于把問題推向另一個極端,就與他立場相悖了。話語裏崇尚着原始的自然的純動物性的自由,這就使它的本質立場天然地反對一切同一和秩序。
“瘋癫”一定是反秩序的,對應了本我和動物性,有人天然的追求在驅動。而秩序則是社會性的,對應超我,是後天加諸以确保社會構成、運行順利的束縛,同時也是保障。
他說:“也許被群體所規定是你我進入任何群體的必要代價和投名狀。由于各個或至少特定一些層面的高度同一是社會穩定的手段之一,邊緣化或異化是少數方在群體中的宿命。就像萬物的生态,一個生态系統的組成部分過于簡單,便難以維持穩定,此時任何特異的個體或是外來的物種入侵對它都是致命打擊;若本身足夠複雜,才足以承受異己的沖擊而不至于分崩離析。在群體具有足夠的包容性能夠平衡多樣帶來的沖擊之前,将異己排除在外是一種自我保護手段。換個角度想,船過了彼岸,到了荒野,沒有了大群體的所在,便沒有人束縛你所思所想了。”
“看來你是認了代價,但你以為就能逃過一劫嗎?你有撐船來謀生,雖然有歸程,但也未必能一直有。”“說書人”神神叨叨地道,“仙人長命,有無數仙法寶具,我想應當用不着撐船的。他們一旦徹底停止了互相攻伐,一心來搶我們這些下邊人的食。像你們這樣的現在還在嘲笑、看不起、貶斥我們的人,遲早會在這船上。等你們沒有用處了,又會被笑是廢物、是懶漢,等你們吃不上飯了,沒人會同情,等你們不再有用了,處處是看不起。
“可是仙人憎恨魔族,憎恨得好啊。可惜凡人也還在憎恨凡人啊。”“說書人”說着,瞅了那老人的一眼,這裏沒人理會他,因為這裏的人互相不理會。
葉羨寒反駁:“可是仙門宗派也不全是那樣的人,也有大濟天下的善人。是你沒遇到,不是沒有。”
“善人?當然有善人!這裏的善人也和天下的一樣多。不過是站在那個位子上尚有餘力的‘施舍’,若要等着壓迫的人來施舍和救贖,我們只管等着做鷹犬奴隸,搖着尾巴讨賞便是了。”“說書人”高談闊論,被路過的人狠狠瞪了一眼。
他狠狠瞪了回去,又接着說:“當靈氣、靈根被視之為衡量一個人價值、尊嚴、自我認同、個性乃至存在理由...一切一切的标準之時,沒有靈根的人就會被迫失去這些作為普通人的一員所應得的一切。而當人的存在被價值所定義後,失去價值的人同時失去了作為人的所在。”
白弈塵聽着這話,話語裏将雙方不容置疑地對立起來,這當然不全面,但也提到了一些他曾熟視無睹的問題。他想此事後也許該像原主年少時那般,在各地游歷考察一番。
他暫且把一切留在後頭思考,又想到那個老人一定有乞兒的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