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遮光簾沒有拉嚴實，投進一隙雪亮的日光，光刀将她們分割。
沈薔薇朝葉莺偏一下頭，那束光便落到了臉上，空氣中細小的塵埃在她蓬松的發頂舞躍，睫毛染成金色，光影将她分割成明暗的兩塊。
日光下，她的神情飽含期待，陰影處卻滿是哀愁悵惘，她安靜地注視着，如某種潛伏于湖泊沼澤深處的詭秘水妖，只待獵物靠近，突地一擊。
葉莺第一次在人臉上看到如此複雜的表情，如此充沛而矛盾的情感。
沈薔薇輕攥住她衣角，食指繞了兩個圈，“小葉老師——”
“你別動。”
“怎麽了？”她孩子似的偏頭，天真無辜。
把畫薄從床頭櫃上拿過來，翻開嶄新的一頁，葉莺起身蹲到牆角，“你別動，你這樣特別好看，我給你畫一張。”
沈薔薇：“……”
還當什麽呢，吓她一跳。
“還要畫呀。”沈薔薇嬌滴滴。
“很快就好，十分鐘！”
沈薔薇只能不動，她做過演員，演戲上還算有天賦，跟高正佑結婚七年，耐性也是一等一的好。
再者，請女生玩來，不就是打發無聊嗎？
樂得陪她玩，沈薔薇盡職盡責給女學生當起了模特。
幽藍水波浮蕩，她周身散發星芒光點，容顏絕美，眼神魅惑，長發在水中飄散，海草般茂盛，寬大華麗的魚尾随水流呼吸輕輕拍打在珊瑚叢。
陽光穿透水面，直直地傾瀉，她身處明暗交界，是純潔的水中精靈，亦是人間惑世妖姬。
“所以，你把我畫成了一條魚。”沈薔薇審視着畫中的自己。
“這是我自己的想象。”葉莺解釋。
沈薔薇：“你的想象中，我是一條魚。”
葉莺：“美人魚。”她抿唇，“你不喜歡嗎？”
“當然喜歡，小葉老師很有想象力，很有才華，我很喜歡。”沈薔薇把畫薄按在心口，“這本只畫我，好嗎？讓我帶走，下次再畫的時候還給你。”
“為什麽要帶走。”
“我想拿回房間裏去看。”
葉莺只能說好，沈薔薇忽地起身，彎腰湊近她，手掌按在她肩膀。在可以感受在呼吸的距離，葉莺看清她嘴唇的每一條紋路，像花瓣的血液脈絡，吐唇時貝齒若隐若現，“小葉老師，好好考慮一下我的附加協議。”
她轉身，走出兩步，裙擺轉一個圈，“午安。”
房門合攏。
鎖骨殘留她手指的溫度，封閉的客寝充滿她身上難以描述的花香味，厚重的遮光簾鼓出風的形狀，葉莺呆坐原處，狂跳的心久久不能平複。
她神魂颠倒。
在客房的浴室清潔臉蛋和手腳，躺到柔軟的床墊上，借室外朦胧的微光，葉莺把合同重新看了一遍，尤其是沈薔薇強調的補充協議。
名義上是家教，其實是做她的玩伴，只要陪在她身邊，乖乖地呆在這所房子裏，每天都有五張紅鈔入賬。
還真讓安然說中了——有錢人的消遣。
可為什麽偏偏是葉莺呢，沈薔薇看上她什麽了？
沈薔薇這樣的漂亮女人，難道還會缺玩伴，她沒有別的貴婦朋友嗎？她老公呢？她的親人呢？她需要的是哪種陪伴？
葉莺決定在午休後問問清楚。
陌生的環境，漂浮不定的心，輾轉難眠，葉莺只能下樓，換了鞋去花園裏走一走。
她記住了很多花的名字，別墅大門外工具棚上的金黃色月季是碧翠絲，枝幹狂野，花朵碩大；向日葵有三個品種，大笑、玩具熊、音樂盒；地上開紫紅小花的是醡漿草，花盆裏另有粉白桃之輝和爪葉酢漿草；紫藤蘿栽培架支腳處撒了些白石灰，防蝸牛和蛞蝓……
風帶來淡淡的煙味，葉莺快走幾步，枝葉紛披間，穿玫瑰長裙的女人靜坐樹下，指尖挂一枚秀氣的銀色煙托戒指，半眯着眼睛，香煙燃了大半，在桌面積蓄了一小撮灰燼。
她察覺到有人靠近，睜開眼睛，眼底有一閃而過的防備。
“是小葉老師啊。”沈薔薇掐滅香煙，取下煙托，桌上有泡好的玫瑰花茶，沈薔薇邀請她坐。
“我睡不着，想談談合同的事。”葉莺說。
沈薔薇為她倒了一杯茶，“不用着急給我答複，這也不算一件小事了，你長期不在家的話，也得跟家裏人商量商量。”
“我媽媽都不怎麽管我了。”葉莺雙手捧起茶杯，茶水溫熱，淺紅色，馥郁花香沁脾。
“我只是想知道，你為什麽會選我，招聘啓示挂了三個月……為什麽，偏偏是我呢？”
“你以為我只面試過你一個人嗎？”
下午天熱起來，她及腰的卷發在腦後束一個低馬尾，露出整張精致小巧的臉，脖頸修長，裙子領口袒露大片雪白，整個人香氣四溢，像高檔西餐廳裏的精美甜點。
“我面試過很多人，她們給我發很多性感的照片，我約她們來花園，見到我，她們卻很失望。”
“為什麽？”
“大概，她們并不是真的想做家教。”
葉莺沉默，她也無法肯定自己當時動機是否跟沈薔薇口中的‘她們’一樣。她慶幸寶牙半片8號是沈薔薇，慶幸沈薔薇是個女人，可這似乎更不安全了。
沈薔薇說：“當然也有不錯的家教老師，只是我都不喜歡。如果你一定要我解釋，就是眼緣，我蠻喜歡你的。我還是那句話，你可以先試着了解我，在晚飯後給我答複。”
其實已經不需要考慮，能被她喜歡，葉莺感覺受寵若驚，能陪伴在她左右，簡直就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分，有什麽理由不答應呢？能有什麽損失？
沈薔薇那麽漂亮，那麽溫柔，偶爾還會撒嬌……還說喜歡她，嗚。
“好，那就晚飯後。”葉莺答應，手掌在桌下搓着膝蓋。
她也該矜持一點，別憨頭憨腦的，惹人家笑。
下午小喇叭醒來，葉莺開始教她畫畫，小喇叭很乖，有專注力，也有繪畫天賦，關鍵是很有想象力。
天賦是可以被開發的，一棵種子，可以長成一棵大樹，一片森林，想象力就是它的土壤。
小喇叭念國際學校，小學階段對考試成績要求不高，在家沈薔薇也不給她布置過多的功課，不像一般人家孩子周內周末上各種補習班。國際學校的課程已經非常豐富。
繪畫是因為她喜歡，從這個假期開始，她每天下午兩小時繪畫課，其他時間自由安排。
沈薔薇說：“她爸爸沒什麽藝術天賦，經商的頭腦也一般，而我的天賦……漂亮？”她好笑地聳肩，“小喇叭交給你了。”
這兩個小時裏，葉莺慢慢和小喇叭熟悉起來，她話變多，沒有人跟她說話也不耽誤她自言自語，情緒激動時音量奇高，葉莺好像有點明白她為什麽叫小喇叭了。
她的臉貌簡直就是縮小版的沈薔薇，唯獨眼睛格外的大和圓，像兩顆咕嚕滾動的黑玻璃球。畫她想象裏八條腿七個腦袋的外星人，忽地停筆，仰臉看來，“小葉老師，你知道我為什麽叫小喇叭嗎？”
“為什麽呢？”葉莺用跟兒童說話的腔調。
“因為我媽媽說，我剛生下來的時候，哭得像街上兩元店裏的大喇叭一樣響！”小喇叭非常自豪的樣子。
“但是因為我生下來的時候很小，所以我叫小喇叭。”她補充，同時用手比劃一個圓，“我媽媽說，只有這麽小。”
“原來如此。”
對話結束，她繼續想象，鉛筆随意在畫紙上游動，外星人正圍繞篝火載歌載舞。第一天上課，葉莺不急着教她專業的繪畫技巧，更多是溝通和了解，探尋孩子的內心，給她尋找适合的方向。
小喇叭上課的時候，沈薔薇在修剪花園裏的草木，清理害蟲和雜草，她穿白色短T，戴遮陽帽和橡膠手套。
饒是如此，站在窗口噴防曬也如天女下凡，仙氣飄飄。
兩個小時的課程結束，小喇叭歡呼一聲沖向花園和沈薔薇抱在一起，親親臉蛋和嘴巴又歡呼着跑走，家裏的阿姨已經開始準備晚飯，有食物的香氣飄出。
“需要幫忙嗎？”葉莺來到沈薔薇身邊。
“你看，我跟你穿了一樣的衣服。”她踢一下腿，同款闊腿褲，只是材質和顏色的分別。
“你穿什麽都好看。”
盡管已經極力提醒自己，葉莺還是時不時就控制不住地冒傻氣。她對此無能為力。
她的呆頭呆腦，沈薔薇卻很是受用，“我看到你穿，覺得很舒服，我就想跟你穿一樣的，你看我們像不像姐妹？”
“那你是妹妹，我是姐姐，你更顯年輕。”
沈薔薇手腕擦擦臉，笑起來，“小葉老師這麽會說話。”
“薔薇。”忽然一聲男人的嗓音。
沈薔薇笑意收斂。
葉莺回頭，襯衫、西褲、皮鞋，男人身材高大挺拔，步履沉穩，戴無框眼鏡，臉貌看上去三十五六，又或許不止。
她想象不到什麽樣的男人才能配得上沈薔薇，猝不及防的，他來了，金玉其外，渾身上下寫滿‘成功人士’四個大字。
葉莺心裏沒由來一陣失落。
“這位是……？”
男人已走到近前，氣度十分沉穩，鼻梁高直，口不歪眼不斜，竟是意外的儀表堂堂。
“是小喇叭的繪畫老師，葉莺。”沈薔薇又向葉莺介紹，“這位是我先生，高正佑。”
“葉老師好。”高正佑伸出右手。
“高先生好。”葉莺颔首示意。
高正佑不露神色收回手，攬住沈薔薇肩膀，“小喇叭呢？”
“看動畫片。”沈薔薇像彈一只菜青蟲毫不客氣地彈開他。
高正佑松開手，走進別墅，哈哈大笑，“小喇叭，爸爸回來了！”
擦肩而過之際，葉莺聞到他身上厚重甜膩的女士香水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