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飯廳裏有張近兩米長的歐式實木餐桌,沈薔薇和高正佑各據一方。

通常高正佑回來,馮姨只做西餐,這樣大家就不必為方便夾菜聚攏在一起。

這棟房子是沈薔薇懷上小喇叭那年高老爺子做主買的,房産證上只有沈薔薇一個人的名字,婚前協議裏是她個人私有物。

那一年她僅十八歲,《晴子的夏天》殺青後不久,身上還沒有多少錢,發現自己懷孕,不敢告訴相依為命的小姨媽,搭兩個小時公車到高家,坐在門口的芍藥花壇上流眼淚。

高家做制藥生意,老爺子從藥田回來,站在大門口,她抹着淚向他伸出一個巴掌,要三千塊錢打胎。

那年高正佑三十三歲,是劇組投資方,殺青宴後就不見了蹤影,劇組工資也拖欠着。

高老爺子聽她說完事情經過,高老太太把她安排進高家住下,半是看管半是照料,小喇叭出生那天,寶牙半山8號的房本送到她手上。

小喇叭一歲零三個月,沈薔薇終于到法定,高家長姐高正楠領着她跟高正佑和謝舒華去了民政局。

高正佑先跟謝舒華扯了離婚證,轉頭換個窗口跟沈薔薇結婚。

之後四人乘車返回高家,把所有的證簿交給老爺子過目。老爺子揮揮手,意思是:好,我替你做了主,你該滿意了。

權力和金錢推着人往前走,它們專斷獨行,不容絲毫忤逆。沈薔薇帶着孩子來到寶牙半山8號,一住就是七年。

別墅的女主人排外姿态十分明顯,小喇叭、葉莺和馮姨聚攏在她身邊,高正佑僅能短暫擁有面前一堆瓷盤刀具。

小喇叭專心用勺子吃水煮豌豆,一顆豌豆掉在大腿餐布上,她撿起來塞進嘴巴,沖沈薔薇嘻嘻笑,沈薔薇用紙巾擦去她嘴角一點黑胡椒漬。

“明天去看老爺子。”高正佑沒話找話。

“我知道。”沈薔薇淡聲。

頓了頓又說:“小葉老師也陪我去吧?我們順便在附近的苗圃買一些花苗。”

葉莺自然應允。

“學校好玩嗎?”

“準備什麽禮物?”

沈薔薇和高正佑同時開口。

葉莺兩邊看看,回答沈薔薇:“還行,在大學城,吃的便宜,郊區風景好,還有個古寺,寺裏有股泉。”

小塊牛排送進嘴巴,餐巾輕拭過唇角,沈薔薇喝了一口水才道:“有空去逛逛。”

葉莺說好。

高正佑說:“小喇叭,想爸爸沒啊?”

小喇叭正低頭找掉在餐布上的青豌豆。

高正佑起身,“我吃好回房了。”沈薔薇這才嗯了一聲,“好好休息吧。”

待他離開,小喇叭才開心端起盤子坐到沙發上去,打開電視。馮姨也跟着過去,說:“看昨天那個,看昨天那個,今天大結局了!”

小喇叭飛快按着遙控器,馮姨把她的小碗小碟子在電視茶幾上擺好。

倒不是怕了高正佑,一來在他面前總有些不自在,二來他确實啰嗦煩人。

是這麽一回事,高正佑平日裏不着家,他在外面有許許多多的家,但只有小喇叭這麽一個女兒,他卻并不知道小喇叭喜歡什麽,真正需要什麽。但他身為孩子親生父親,自覺不能不管不問,所以偶爾回來一趟,便會自以為是對她進行一番管教。

——“不準在沙發上吃東西。”

——“不準在花園裏玩水。”

——“不準躺在床上玩ipad。”

不準這樣,不準那樣。

沈薔薇問:“你為什麽要來管她。”

他大言不慚,“我是孩子爸爸。”

“那我就是你媽。”沈薔薇說。

……

四十二歲的高正佑痛心疾首:“慈母多敗兒!”

沈薔薇說:“我是你媽。”

高正佑的媽不是高家老太太,那女人命短,高正佑認祖歸宗沒幾年就得病死了。沈薔薇要當高正佑的媽,誰也管不了她。

晚飯後沈薔薇回到書房,找印泥和水性筆跟葉莺簽合同,高正佑立在書房落地窗邊等她。

合同一式兩份,沈薔薇先不露聲色地确定合同沒有被高正佑翻過,才拉開抽屜拿印泥。

“薔薇。”高正佑上前兩步,手掌撐在桌面。

沈薔薇不應,抽屜裏拿出兩支筆,高正佑一把搶走。

“我有事跟你說。”

“就屁就放。”

高正佑說:“我們好好的吧。”

“你沒事吧?”沈薔薇笑起來。

高正佑握住她的手,“我說真的,明天我就搬回來住,我們以後別吵架了,讓爸爸看見不好。”

沈薔薇說:“你被女人甩了?”

“薔薇,你怎麽就信不過呢?”他自己也覺得這是句廢話,又改口,“我們是夫妻啊,難道你不讓我回家?”

“我有不讓你回家嗎?”沈薔薇說。

“你不讓我親近。”

“我嫌髒。”

“沈薔薇!!”高正佑大喊。

“有何貴幹?”她歪頭。

她太漂亮了,這麽一個漂亮女人站在你面前,她無論說什麽做什麽,對你進行各種的鞭撻羞辱,你只要看到她那張颠倒衆生的臉,就是被逼着喝她的洗腳水也是心甘情願。

外面沒有哪個女人比得過她,可她太冷酷了,這也是她的魔力所在。越得不到,就越顯得珍貴。

“薔薇——”

高正佑雙手握住她肩膀,“我們怎麽會變成這樣?”

如果兩秒鐘後巴掌沒有落在他的臉上,那說明他可以跟她親近。哪怕只是一個擁抱。

但毫無例外,沈薔薇肩膀動了,高正佑飛快地撤開。

“薔薇!”

沈薔薇轉身即走。

她走進客房,對坐在床邊發愣的葉莺說:“去我卧室。”

葉莺擡起頭,沈薔薇已經帶上門離開,高正佑追着她下樓,兩個人在客廳裏繞圈,小喇叭站在沙發上看他們繞圈,沈薔薇裝作四處尋找的模樣。

葉莺大概領會了她的意思,打開門出去,按她的吩咐進去她的房間。

兩分鐘後,沈薔薇推開房門,“抱歉,小葉老師,把你忘在了這裏。”

高正佑在門口止住腳步,葉莺看向他,他只得離開。

窗外是一棵枝冠茂密的四季桂。

四季桂四季開花,窗戶敞着,它若有似無的清淺桂香飄進房間,西斜的太陽照耀着,房間像泡在甘甜的橘子汽水裏。

“這是我們的合同。”沈薔薇把印泥輕輕放在桌上。

不需要再看,葉莺早就想好了,她把合同翻個身,直接翻開最後一頁,彎腰,簽字,按手印,一氣呵成。

她的字也非常漂亮,像她這幅瘦長的骨架,亦具有她身上獨屬于少年人的天真坦誠。

沈薔薇掩唇吃吃笑起來,“小葉老師,你簽了賣身契,以後就是我的人了。”

葉莺也跟着憨頭憨腦地笑,左邊臉蛋笑出淺淺的梨渦。

沈薔薇把合同收進床頭櫃下面的小抽屜裏,起身後展開懷抱,“小葉老師,抱一下吧,一個友誼的擁抱。”

一個友誼的擁抱,當時沒有問題。

她們抱在一起,像橘子汽水裏兩只快樂的泡泡。

“真好啊。”沈薔薇由衷感慨。

簽了合同,葉莺便要離開了,她今晚回學校收拾東西,再回家一趟,明天中午過來。

沈薔薇送她下樓,兩個人走在傍晚的花園裏,蟬在樹上聲嘶力竭地鳴唱,草地裏蛐蛐也和聲。

東邊夜色已緩緩來了,天水藍一片,月亮半透明,玉鈎似遙挂頭頂,西邊的太陽穩穩坐在山尖上。

花叢邊,小徑上,腳步很輕,她們說話的聲音也很輕。

沈薔薇說:“假如下雨就好了。”

葉莺說:“下雨就不用澆花了,如果一直不下雨,這麽大的花園,光是澆花都很累吧。我小時候跟外婆住過一段時間,在鄉下,外婆夏天只在傍晚時澆花,說那時候土壤已經冷卻,水不會灼傷根莖。”

又走到那棵擋道的冬青樹下,葉莺擡手撥開樹葉,偏頭避讓。

她毫無預謀跟她并肩靠在一起,不過一瞬,她柔軟肌膚的熱度和發香,都被身上的每一根汗毛精準捕捉到了。

不過一瞬,人的身體卻那麽誠實。

這顆該死的大腦給她心髒來了一槍,讓它吃痛流血,狂跳不止,然後就什麽都不管了,任她臉像熟透的蝦子,還不知道要花費多久時間才能平靜下來。

葉莺狂扇衣領,“真的好熱,确實應該下雨,好久沒下雨了,啊哈哈……”

沈薔薇仰臉沖她溫柔地笑,“是啊,如果下雨的話,就沒那麽熱,就不用澆花,小葉老師,也許會留下。”

不經意間視線相撞,葉莺心髒驟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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