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格式條款
姜至在經罪科工作了小半周,讓自己處于一個比較适當的半透明狀态。或許是因為他的“無為而治”,嚴鑫除了偶爾的冷眼,言語上倒還算客氣。
連真正處于風頭火勢的時運都置若罔聞,他就更不急于立威。大多數情況下,姜至都在翻看會計支援組過去的工作報告,除非組裏的人主動問起一些條款細節或是會計處理方式,他才會給出一些建議。
電腦屏幕右下角的時間跳到了整點,窗外淡橙色的天空仿佛挂着露水的橘皮般幹淨。姜至很久沒試過準時收工,他放慢了收拾桌面的速度,讓自己的身體習慣這種按時打卡的悠閑。
電腦屏幕上有幾處空白的下劃線在密集的文字間顯得突兀,關閉前姜至最後掃了眼文檔,确認無誤後左手摁下了Ctrl+S鍵,抄了一份到自己郵箱,這才合蓋起身。
從辦公室裏出來,經過二十步走到長廊盡頭,姜至在欺詐調查A組拐了腳尖。
“叩叩——”
“進。”
推門而入時,時運正在窗邊講電話,一雙長腿交疊着倚在櫃面,瞧見是他,便用肩膀夾住手機,騰出修長的食指以豎直的姿态觸到唇的正中間。
姜至随即噤聲。
時運接的應該不是特別重要的電話,在通話期間,他還有閑情拉百葉窗。等了大概半分鐘後,時運便說了再見。
中黃和上龍的傍晚景色區別很大。過去姜至擡頭只能從對面大廈的玻璃上看到暗沉到分不出色澤的雲影,而此刻,他卻能清晰地目睹晚霞在時運的睫毛上灑下金晖。
時運笑問:“來接我下班?”
姜至不置可否:“有事找你,路上說吧。”
“正巧,我也有事找你。”時運從衣帽架上勾下一件外套,随意搭在自己肩膀上,“你急嗎?”
姜至拟好了睡友合同,今天其實是來找時運協商細節的。但不管怎麽說都是和床有關的事兒,在辦公室裏喊急的話,未免顯得自己圖謀不軌似的。
他眉心短暫聚攏後又放松,板着臉說:“不算。”
“我的急,上我車。”
姜至十分乖順地坐上了時運的副駕。他今天穿的西褲比較修身,越野車的底盤高,擡腿的時候膝蓋幾乎與地面平齊,臀腿間因此疊起數道褶皺。
他并不知道,替他關門的時運已将自己緊繃布料下飽滿的臀線納入眼底,只是奇怪點火的時候那人不知為何吹起了愉快的口哨。
線條剛勁的越野車仿佛肌肉收緊的豹般駛入夕陽,即便速度再快,也無法穿越晚高峰的車流障礙。
等紅燈的時候,時運的手指敲了敲方向盤:“嚴鑫有為難你嗎?”
姜至搖頭:“沒有。我又不是刺頭,見人三分笑,就不會有晦氣。”
時運自嘲道:“那是。姜老師見誰都笑,唯獨只對我沒什麽耐心。”
“省省吧,要是沒耐心,我能浪費時間陪你一起堵在高架上?”姜至一點都不吃刻意裝可憐這套,“我只是覺得不該越過你前面去管這事兒。”
嚴鑫的反應如此劇烈,不過是因為前有時運隔空管理、後有姜至介入輔佐,讓他感到身份尴尬、不被信任而已。
姜至望着窗外的流雲,自語道:“嚴鑫本人的身份認知和現實落差太大,到時候幫他糾正合适的位置,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再說,能暗地裏咬人的,通常明面上不叫。”
他在工作中見慣了形形色色的人,知道這點程度的個性并不難辦。
面前的車道逐漸寬闊,時運撥動方向盤,追着太陽下沉的方向往西邊開去:“那我帶你去見個又會叫又不咬人的?”
半小時後,車停在了半山上。姜至透過車窗往外瞄,看到了“動物管理中心”六個大字。他猛地回頭,一下撞上時運含笑的眼睛。
“下車吧。”
時運和工作人員說明了來意,對方便領着兩人去往犬舍。雖然建築外牆已經有了風蝕剝落的痕跡,但好在裏面設施齊全、寬敞明亮。
“嗷嗚——”
一聲奶甜的叫喚勾住了姜至的注意力,他一側頭就看見了熟悉的身影。與記憶中被雨淋透的可憐相不同,這會兒小狗渾身上下濕漉漉的只有一雙眼睛。
姜至的瞳孔倏地亮起,有些不可置信地轉頭問:“是它嗎?”
對方臉上突如其來的燦爛燙得時運眨了眨眼,他片刻後才颔首,說:“是它,你在巷子裏挂彩救下的那只。”
小金毛長得快,幾周不見感覺大了一圈,黃白色的毛毛泛着健康的光澤,這會兒正拼命拍着玻璃牆沖救命恩人吐舌頭。
姜至伸手隔空貼上它小小的肉墊,歪頭笑道:“你平安無事,我就放心啦。”
時運望着眼前的一人一狗,逐漸有些出神。
姜至跪在地上,因為垂着頭,襯衫領口處露出雪白纖長的脖頸,和他在自己懷裏安靜呼吸時一樣純淨美好。沒有了融化防備的夜色和撲滅理智的雨水,時運依然恍如置身雨夜的街巷內一般,迫切想把這個人留在自己身邊。
不知道姜至面對那只小狗,會不會也有同樣的心情。
離開動物管理中心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這片位于上龍轄區邊緣的海邊半山是明灣有名的夜景欣賞地。從這裏俯瞰,越往遠處燈光越濃稠,流淌在街巷間的霓虹仿佛浮動的顏料,為漆黑木讷的城市夜晚蒙上一層溫柔。
動物管理中心是公益組織,但收容數額有限,如果沒有人領養,被遺棄或是走失的寵物,大部分将面臨無可奈何的人道毀滅。
“王Sir跟我說,小家夥表現好、讨人喜歡,已經被領養了,過幾天就去新家。”時運感慨,“它倒是機靈,知道替自己找個好去處。”
時運靠着欄杆,對着夜風說:“所以我想是時候該帶你來看看,同他道別。”
帶了溫度的夜風掀起他的衣角,鑽入T恤時仿佛溫暖的掌心貼上肌膚,但卻遠不及身旁那股視線灼熱。
姜至靠着他的肩膀,眉眼中間的小痣因為被笑容折疊而藏了起來:“謝謝你。”
時運對他而言就像一顆洋蔥,剝離時帶着嗆人的氣味,偶爾讓他招架不住,但卻情不自禁被新鮮的內裏所吸引。
人的性格太複雜,外表混不吝,卻能在細微之處留下關心。
這些淹沒于平凡的細枝末節,他偏就受用。對方好像從來沒有刻意去做些什麽塑造形象,但似乎總能無心插柳,讓自己在他心裏多加一分。
“既然舍不得,為什麽不考慮收養它?”想起剛才在犬舍內姜至不斷下壓的嘴角,時運忍不住問他。
“我工作時間不穩定,還經常出差,先別說遛彎,連按時喂養都成問題。把它一個人留在家裏是不負責任。”姜至的眼底投落着城市燈火構成的星圖,平淡至極的語氣好像在說着事不關己的話,“它跟在我身邊只能分享孤獨。既然給不了它一個健康的成長環境,還不如一開始便離它遠些。”
明知沒有結果,那便不勉強、不将就,這是姜至處理情感的準則,盡管他總是無法适應自我消化的揪心。
你也想這樣冷處理與我之間的關系嗎?在開始之前就預設結局,獨自沉浸在拟好的感情設定中被動翻頁。
時運有些失落地斂去表情,靜靜地看着姜至伸手抓住了一片被風揚起的葉片。綠色被骨節分明的手指卷入掌心,陷入一場遲緩而漫長的窒息,時運跟着呼吸一滞,似乎預感到了姜至有話說。
果不其然,身邊的人開口了:“果然我還是自私的。”
隔空投送的提示音劃破兩人間凝滞的氣氛,姜至用手指敲了敲手機背面,卻仿佛叩在時運的心上:“很抱歉,我不想給你和小金毛一樣脫離苦海的機會。”
偏要讓你也品嘗困擾我多年的苦澀,讓你的存在替我稀釋難熬長夜帶來的孤獨。
時運打開投送到自己手機上的合同文件,咀嚼着讓他愉悅的标題。可當他粗略浏覽了片刻,便發現裏面的內容逐漸有便于重複使用的跡象,充滿了冰冷與敷衍的嫌疑。
并非專屬的合同好像一個舊項圈,哪怕替他佩戴的人動作多麽溫柔,上面屬于其他狗崽子的氣味依舊令他再次皺起了眉。
“格式條款[1]?”時運感受到自己的眼尾正在上揚,是生悶氣的預兆,“你這樣只會讓我覺得,我簽的是一份沒感情的保單,晚上躺在身邊讓我哄着睡的是通訊錄裏一點都不熟的保險經紀。”
“你非要這麽想來惡心自己,我也沒意見。”姜至被他突如其來的指控氣笑了,“你明知道這和不同公司放出的同崗位招聘一樣,有重合的表述很正常。有小脾氣發洩兩句得了,別不講道理。”
時運的嘴唇緊閉,一副聽不到軟化不罷休的犟樣兒,姜至知道自己得拿個有勁兒點的起子撬開。
“你聽好,這玩意我只簽過一次,而且我根本沒有給對方協商的機會——那才叫格式條款,還是不合理、不公允的霸王那種。”姜至無奈的嘆息被風吹散,化成溫柔的碎片吻上時運的耳朵,“我剛才下班的時候說有事找你,就是為了知道你對這份協議有哪些想要修改的地方。”
耳廓攀升的溫度讓時運心情大好,他立刻改口:“嗯,最近視力不太好,剛才看串行了,這條款原來得是這麽念才對。”
姜至:……這種鬼話都扯得出口。
瞧見時運身後莫須有的尾巴晃得得勁,姜至勉強緩和了表情,踢了他一腳:“順氣兒了就給我認真看。”
“一起看。”時運也不管姜至樂不樂意,将他的手機放到兩人中間,腦袋也跟着往左下方靠去。
柔軟的發絲交纏到一起,在兩股頻率不同的呼吸之間,檸檬和茉莉白茶的味道分子完成了交換。
姜至對自己草拟的內容熟悉萬分,可額角邊的熱源存在感太過強烈,頸後皮膚微麻的瞬間竟然讓他産生了片刻的失憶。
協議的前提除了不能發展成戀愛關系,還有是什麽來着……
“協議必須在不是雙方的住所處履行。”時運低沉的嗓音中染了些涼意,似乎并不太理解,“難道還有比自家床更舒服的地方嗎?你本來就睡不好,這是給你增加了負面因素。”
姜至當然清楚這一點,但卧房的床擁有着天然暧昧的定義,躺在上面的人擁有着即将受法律保護的親密關系,他不喜歡營造出會産生錯覺的氛圍。
如果可以,姜至甚至希望能夠借用寺院的禪房,聽着佛經,四大皆空、六根清淨,或許更有利于睡眠。
之前他有需要的時候,都是去季景和的心理咨詢中心,兩個人睡在診療室旁的休息室裏,姜至有着被尊重的安全感。
“我打算再租一間……房,用來解決這個問題。畢竟是我有求于你,我會負擔房租。”姜至沒想好該怎麽稱呼這間額外的住所,腦中突然閃過一個不太文雅的詞彙。
時運替他說了出來:“怎麽感覺像是金屋藏嬌一樣。”
姜至拉開了兩人間的距離,平複着胸腔內不平常的振動:“只是一個擁有特定用途的場地罷了。”
時運忽然說:“還記得我欠你一張升級套餐的空頭支票嗎?”
姜至愣了一下,從錢夾裏摸出那兩張已經布滿折痕的紙:“你說這個?”
“現在是我兌現的時候了。”時運伸手抽出它們,利索地從中間撕開,“我家空了兩個房間,裝修之後一直沒有使用過。現在劃出一間作為我們約定的合同履行地,免租金、免手續、衛生我包,支持上門看房驗貨,不滿意還可以免費改布局。”
“你看怎麽樣,要約人[2]?”
說得像模像樣,姜至差點以為這是正經合同。
“我們這份法官見了都懶得看的東西,怎麽通過标的确認履行地?提供勞務嗎?”姜至有些無語。
時運說:“睡眠陪伴怎麽不算提供勞務了。正好,不管怎麽想,履行地都是我家[3]。”
姜至逃不過對方的千層套路,要是平時,他早就據理力争怼回去了,可奇怪的是今晚嘴裏的小鋼炮仿佛啞了火,他一張嘴便是一句軟和的“好”。
姜至隐約覺得,今晚帶自己來看小狗的時運,或許是為了增加拿捏自己的籌碼。否則他為何能如此輕易就說服自己,作出這樣荒唐的讓步呢?
乏善可陳的條款被一次次精雕細改,每一個可能産生歧義的用詞都被反複斟酌。姜至能夠感受到,至少在成為自己睡友這件事情上,時運是經過了絕對考量之後才作出的慎重決定。
晚風裹挾着栀子的幽香,繞在他們手邊驅動着指尖在電子合同app簽上了名字,頭頂的星空和眼前那座他們守衛着的城市見證了一段關系的改變。
“原來明灣也有美好的夜晚。”時運将手機塞到後褲兜,深吸一口氣。
望着即将暫時成為自己枕邊哄他入眠的星月、喚他起床的晨曦,姜至破天荒與給自己帶來痛苦的夜色和解了一瞬。
他重複道:“是啊,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