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能抱我嗎

姜至将車靠在路邊的臨停位上已經三分鐘,再過一會兒就要超時違章了。放在擋位杆上的手已抻到發僵,可每當他将視線落到面前那棟建築時,呼吸都會漏一拍。

背上泛出一片涼意,甚至凝成了一滴順着脊線淌落,他從未因為即将踏入一個人家中而這樣緊張。

忽然,左側的車窗上傳來兩下規律的輕叩,姜至聞聲側臉,意外地陷入一片溫和的笑容。

路燈的暖黃随着下降的車窗流進來,時運側身彎着腰,手指因為沒了阻礙,直接戳到了對方臉上的軟肉。

“你怎麽下來了?”因為臉頰凹進去一塊,姜至說話的時候有些含糊,但他沒有躲開。

“來接你。”時運收回手的同時用指腹替他揉了揉被戳紅的皮膚,“看你磨磨蹭蹭的,怕是今晚要直接睡車上了。”

他直視進那雙被夜色染過的眼睛:“我有這麽吓人嗎?”

時運總是游刃有餘地處在一個看戲的狀态,姜至有些局促地看向一邊,躲開了那股濃烈的試探。他知道自己現在這樣很奇怪,明明提出這件事情的是他,別扭的人也是他。

姜至有些厭棄這樣不夠利落的自己。

正當他走神的時候,時運忽然從車窗那兒探身而入,越過他的大腿,咔嚓一聲解開了他的安全帶。

狹小的駕駛席因為充斥着兩名成年男性的身體顯得更加擁擠,對方頸後的短發甚至掃到了他的下巴,姜至有些驚慌地叫了聲:“你幹嘛?”

時運撤身出去的時候手卻沒有松開安全帶,任由它跟随彈力移動,最終停在姜至耳邊:“來帶你回家啊。”

姜至說不出話來,被牢牢釘在原地,不知是被他強勢的姿勢,還是充滿蠱惑的話語。

“交警騎着鐵馬正過來呢,再不走你就要被抄牌了。”時運指了指後視鏡內逐漸靠近亮黃色背心,調侃道,“說好上我這不用付房費的,這200塊我可受不起。”

姜至抿着唇,最終聽話地從車前方繞到了副駕駛。時運将車駛離,拐進了小區的地下停車場,還未等姜至提醒,就看到象征着門禁的橫杆擡起放行。

姜至詫異地問:“你怎麽把我車牌輸進去了?”

“你以後都要常來,省得麻煩。”時運理所應當道,“下次直接開進來,別在路邊蹲停車位了。”

他沒有當面戳穿姜至賴在路邊的真相,貼心地體諒着他的窘迫。分寸感在他身上真的是個很玄乎的東西,來去如影,叫姜至捉摸不透。

“嗯。”姜至摸了摸自己的手背,低低地應了一聲。

乘電梯上樓的時候姜至才注意到時運穿着家居服。霧霾藍帶着幹淨的氣質,姜至的眼神落在上面,仿佛一顆顆墜落的星。

或許是額前放下來的劉海有些長,時運有些不舒服地揉了揉眼睛,又在癢意的驅使下抖了抖頭。他應當是剛洗過澡,深藏在發根的水珠甩到姜至的眼皮上。

像小狗一樣。姜至的唇角不自然地彎了彎,呈現出上翹的弧度。

“進來吧。”

開了門的時運從鞋架上取出一對嶄新的拖鞋,在姜至彎腰的同時,毫不刻意地将自己腳上的同款秀到他視野範圍內。

“……”幼稚的行為讓姜至很想把剛穿好的拖鞋踢到他臉上。

雖然說好了可以提前驗房,但姜至并沒有真的這麽做。這是他第一次來到時運家,還是以睡友這樣特別的身份。

時運父母在他高中畢業之後就移民了,留下一間市中心的四室兩廳大平層給兒子遮風擋雨。中西廚分離、270度轉角俯瞰明灣夜景,豪華奢靡的裝潢處處彰顯着讓人齒癢的階級壁壘。

姜至的父親從小教育他“財不外露”的道理,因而姜至雖然家境殷實,卻從不放縱自己的享受欲。而時運家看起來正恰恰相反。

姜至的嘴角抽了下,酸道:“時Sir你的生活水平與工資數額高度不匹配啊。反腐倡廉的重拳什麽時候錘到你身上?”

“富二代不犯法吧?”時運望着玻璃上投射出的虛影,靠到定制的雲母石背景牆上,有些委屈地說,“姜老師如果想大義滅親搞內部舉報,咱倆可就算一鍋端了。到時候作風奢靡之外還帶出個行為不檢,我們蓋着同一床被子,還連累了你。”

“……你好好兒說話。”姜至被怼得啞了火。

時運直起身,朝他勾勾手指:“過來。”

姜至總覺得這手指是隔空撓在了自己下巴上,原本有些拒絕,可是見時運眉心往下一斂,一副不容拒絕的表情,便妥協般跟了上去。

只見他将自己帶到次卧的浴室:“今晚我們就睡這裏,你可以先用浴室。”

姜至說:“我洗過才來的。”

時運指了指他的後背:“但你濕了。”

姜至還沒來得及細品這話裏的怪異,就通過鏡子看到自己淺藍色襯衫上确實有一處明顯的色差。

“放心吧,洗漱用品都是全新的。你随身帶的包我給你放架子上了,待會兒自己拿。”時運退出去的時候順便拉上了浴室的門。

姜至将襯衫褪下扔進髒衣簍裏,赤腳步入熱水蒸騰出來的霧氣裏。在水流聲中,姜至一遍遍默念着“公事公辦”,試圖讓自己變了速的心跳穩定下來。

躺下閉眼、在不屬于自己的呼吸聲中陷入睡眠,這是他習以為常并能夠駕馭的事情,沒什麽大不了的。

姜至做完心理建設、收拾完出來的時候,時運正站在床邊,寬闊的肩背遮去了手上的動作,姜至看不見他正在做什麽。

“你洗完了?”時運側頭轉向他,姜至從他頰邊的視野區看見了花瓶中一束新鮮的洋桔梗,“下班路過花店,覺得好看就買回來了。”

姜至過去總喜歡在卧房裏添上一抹屬于洋桔梗的靜谧純白,像是把炎夏裏的雲偷了下來。這不是什麽秘密,至少在時運闖進他房間之後,就不再是了。

不同于內斂的白,拉弗爾橘彩安靜陷于床頭與光束構成的暗角,仿佛一場被定格的粉橙色日落。“其實是我覺得你會喜歡。”永恒的餘晖中,時運的雙眸閃着光,帶了幾分期許和小心翼翼,“你喜歡嗎?”

發梢的水珠滴到腳面,姜至猛然一驚。他不太适應時運這般幹淨無暇的注視,好像自己随便一句話就能往裏注入感情一樣。

可最終他還是屈服于這片意外卻真誠的溫柔:“嗯,我喜歡。”

姜至能夠看得出,時運是想盡可能營造出一個輕松、更貼合他原本生活的睡眠環境,哪怕只是如此微不足道的舉動。

在萬千芬芳中,時運唯獨挑選了這一朵,看似無意,實則用心。

“那就好。”時運明顯松了口氣,緊繃的胸口恢複平坦,留下肌肉本身恰到好處的弧度。

姜至賞花時的專注力被這他奪走了些許,但反應過來之後很快回避了視線。

“你選一邊?”時運用下巴點了點床鋪,見他有些為難,便替他做了決定,繞到另一側坐下,“你就在那兒吧,夢裏也能聞到花香。”

“那我就客随主便了。”

姜至上床的速度很慢,甚至有些拘謹,在被子遮擋之下他悄悄抓緊了床單。

時運看出來他的不自在,給他留足了不遠不近的距離,溫聲道:“那先聊會兒天?”

“不用做這些無關的事情。”姜至咬唇拒絕,在氣氛到達拐點之前躺到了枕頭上。

時運也跟着做了,用的是側躺的方式。姜至露在外面的脖子上還帶着熱氣染過的紅粉,水洗之後帶出的慵懶勁兒讓他看起來很是勾人,他本人卻毫不自知。

“你現在看起來很像顆桃子。”獨處的時候時運根本就不會收斂眼神和語氣中的大膽,向來都是直截了當地表達真實想法。

姜至瞥了他一眼,警覺地将被子扯到自己下巴附近:“怎麽,你還想啃一口嗎?”

“如果你允許的話。”時運嗯哼了一聲,眼神落到他臉上,如同夕陽灑落的金輝親吻着他。

姜至皺眉躲過這股讓他動搖的視線:“我說了,不要把精力浪費在這些無謂的事情上。”

姜至很怕時運再這麽看着自己,會讓他産生被愛着的錯覺——至少連暗戀自己的季景和,也從來不會這樣大膽地用眼神挑逗自己。

他需要良好的睡眠質量,同樣也需要清晰邊界提供的安全感。

姜至現在躺在時運身邊,源于上一段脫軌的影響,他不想再面臨一次同樣的錯誤。

“我不覺得這是沒有意義的事情。你可以不贊同,但不能否認我對價值的評判。”時運收回了目光,但顯然并不同意他的說法,“你好像對我有些先入為主的苛刻,試着對我溫柔點吧?”

姜至像是說服自己一般,有些冷淡地說:“你放心,無論是誰,我都一視同仁。”

床頭的洋桔梗毫無征兆地掉了一片花瓣,空氣安靜到能聽見它飄落的聲音。

即便沒有明說,可時運還是聽出了讓人受傷的潛臺詞——他和季景和一樣,是姜至随時可以丢掉的、不重要的工具。

“姜至,你為什麽總是要提起別人?這次還是躺在我身邊說的。”時運從對方刻意加重的語氣裏感受到了薄情,有些自嘲地笑了一聲,“你對我未免也太殘忍了些。”

或許他步步緊逼打亂對方節奏的做法也有些過分,但姜至一而再、再而三搬出別人來回避的态度讓他很是窩火。

時運不怕被拒絕,只是不希望以這樣荒唐的理由。

如果姜至這會兒側臉看他,會發現它下颌角呈現着緊繃的弧度,是極力隐忍着怒意的征兆。

“我……”不是這個意思。這句話姜至根本沒有底氣說出口。

“睡吧。”時運翻身背對他,用行動表達了疲憊,“我會像你希望的那樣。”

聽到語氣裏的失望,姜至本能地伸手,卻抓了個空。

時運伸手碰了碰床邊的開關,卧房瞬間陷入黑暗,只留下床頭一盞微弱的夜燈。他後背的起伏有些劇烈,很久沒有和緩下來的跡象。

窒息般的沉默如同裹住雙腿的沼澤,讓人在絕望中一點點下陷。姜至有些懊惱自己把事情搞得無法收場。

“我不是要拿你和他比較。”黑暗賦予了他短暫的坦誠,姜至将最靠近自己的那一片衣角鑽入掌心,輕輕扯了一下。

“我只是害怕這樣失控的改變,不熟悉的情緒讓我感到恐懼。”姜至的聲音很輕很遠,像是飄在天上随時會散的雲,“請你給我些時間去适應和習慣。”

“習慣什麽?”時運翻身重新面對他,在昏暗的光線裏望入那雙漂亮又絕情的眼睛。

姜至咬着下唇,幾乎是很艱難地說:“習慣我們之間的模式……”

他看起來太可憐了,眼睛泛着濕潤的紅色,像是被逼急了一般忍耐着羞恥心的折磨。

時運只看了一秒就毫無原則地心軟了,但他保持着讓對方難耐的緘默,似乎是等待着量變最後的堆積。

果不其然,大約一分鐘之後,時運便感受到被子的起伏,緊接着姜至的腦袋貼着他的胸口鑽出來。

“你能……抱住我嗎,像上次一樣?”姜至的聲音悶在布料裏,聽起來格外軟糯,像撒嬌一樣。

姜至無法抑制地渴望着在酒店那一晚時運給到他的安全感,好像靠在他懷裏就能什麽都忘記。時運在無意間把他往懸崖邊推,卻又仁慈地向他伸出手。姜至知道不能将自己對感情的敏感歸咎于時運。

望着懷裏冒出的頭頂,時運妥協般嘆了口氣,擡手輕輕環上姜至的腰,用力收緊:“是這樣抱嗎?”

“嗯。”姜至的臉緊緊貼在他的胸口,枕着如安眠曲般的心跳聲逐漸合上眼睛,“晚安。”

這一次時運并沒有喊他的小名,只是有些生疏地說:“晚安,姜至。”

在陷入睡眠之前,姜至好像從唾液裏感受到口腔分泌出來的苦澀。

懷中人的呼吸逐漸規律,貪婪地追着他的心跳,甚至無意識般蹭了蹭觸感極好的胸肌。

時運伸手撥開遮在對方眉眼間的碎發,溫暖的指腹摩擦過那顆不用光照便可找到位置的小痣。

他哪裏是買花,分明是姜至往他心口種了一朵,可時運的內心依然感到荒蕪。即便只是擁有了屍骸般的外殼。他也願意将花蕊銜在嘴裏,等待時間将它孵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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