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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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經晚了, 帳篷裏只有火爐一個光源。

白玲這幾天用幹柴和牛糞用的相當小心,就怕燕蒼梧回來之前燃料用完了,因此爐子裏的火并不旺。

燕蒼梧整個人都在昏暗中, 看不太清臉, 只能看見他把懷裏的小狗往外推了推。

白玲倒了一缸水俯身遞給他,關切的問道:“你要不要喝水?這幾天怎麽樣?怎麽現在才回來?”

燕蒼梧微微搖了下頭,并沒有去接白玲手裏的水,他用那雙蔚藍的眸子安靜的注視着她,“喝過了。是這樣的, 牧畜段需要剪秋毛的羊太多,任務又急,一直剪不完就多留了一天。你別擔心,我沒事, 只是耽擱了一下。現在有點累。”

這麽一長串解釋配合他那雙漂亮的眼睛和溫和的口氣, 真的相當有說服力。

白玲放下手裏的水缸,将仍舊躍躍欲試要往燕蒼梧身上撲的小狗拎開, 她心頭有點狐疑。

以她這幾天對燕蒼梧的觀察, 還有書裏對燕蒼梧的描寫。

這個人對人做事,幾乎不會放低姿态,說什麽漂亮好聽的軟話。

這會兒燕蒼梧居然對她好聲好氣的解釋了一長串, 總給人一種事出反常必有妖的感覺。

她仔細的端詳着燕蒼梧, 一般來說, 出了遠門回來的人大多風塵仆仆,更別提他還是去牧畜段幹活,跟動物在一起待了幾天身上應當幹淨不到哪裏去。

可燕蒼梧的頭發幹淨蓬松, 發梢自然卷曲,明顯今天剛洗過頭,

另外,一般來說人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特別是家裏,都會自然放松下來。

但燕蒼梧明明坐在那裏,身體的姿态十足松弛,但從一些細微之處卻又能看出緊繃和不自然,這樣子讓她想起來燕桑榆緊張的站在帳篷門口,雙眼盯着她随時準備跑走的樣子。

他們兩個還真不愧是親兄弟,這方面還真是挺像的。當然燕蒼梧的表現并沒有燕桑榆那麽明顯。

如果說燕桑榆是小貓如臨大敵,燕蒼梧就像是一頭趴在岩石上看似在懶洋洋曬太陽的猛虎,餘光偶爾遞來的視線就足以威懾其他靠近者。

“你沒事就好,這幾天我一個人在帳篷裏等得也怪害怕的。”

她心下愈發狐疑,唇邊卻揚起一個笑,伸手去拿他堆在身後的衣服,“燕大哥,你換下來的衣服要不我給你洗了吧?”

他精準的,鎮定的握住了她的手腕,阻止了她的動作,“不行。”

在她不解的望過來時,他條件反射放開了她的手,“非親非故的讓你一個姑娘給我洗衣服傳出去太不好聽。時間不早了,我今天太累了,有什麽事情都明天再說吧。”

白玲更加認定燕蒼梧身上說不準有什麽事情,這幾天牧畜段剪羊毛的工作恐怕根本沒有他說起來那麽輕松簡單。

但這個人大抵是屬鴨子和核桃的,嘴巴太硬,什麽事情都只會往自己肚子裏藏。

他話說成這樣,她也不好再說什麽,只能揣着一肚子疑問暫且退開放燕蒼梧一個人休息。

燕蒼梧大概的确是累極了,頭挨着枕頭沒多久便合衣沉沉睡了過去。

小狗精力旺盛,繞着白玲轉圈。

白玲拍了拍它毛茸茸的屁股,壓低聲音,“去,自己玩。”

小狗聰明,能聽懂人話,他轉頭鑽進了桌子底下,不知道玩什麽去了。

白玲躺下休息了一會兒,忽然感覺有什麽東西在拱自己的手,低頭一看竟然是小狗叼來了一卷白紗布。

長長的紗布拖在毛毯上,白玲坐起來一看,見上面竟然沾着幹涸的血漬,紗布上還散發着濃重的藥味和酒精味。

白玲這才确定自己沒聞錯,燕蒼梧剛從馬背上下來的時候身上就是這個味道。

他受傷了,也不知道傷在哪裏。

白玲點了一盞煤油燈,拿着燈小心翼翼的靠近燕蒼梧,在他身邊蹲下來。

燕蒼梧安靜的睡着,胸口在毯子下一起一伏。

他隐隐約約聽到身邊有呼吸聲和響動,光落在面上,周圍的環境驟然亮了起來,令他不安的微微皺眉,掙紮着想要醒來,但意識很快又被睡意拖着下墜。

他實在是太累了,連着幾天,每天睡不到三個小時,最鈍的剪刀要剪最多的羊。

更別提最後一天,他精疲力盡之下,只是放下剪刀喘了口氣,不知道怎麽的旁邊剪羊毛的人偏偏這個時候起身,一腳踩在了剪刀上,緊接着就口口聲聲說他剪刀對着人是故意傷人。

剪羊毛的人裏除了他,都是熟識的同事,他幾乎一個都不認識。

他辯解了幾句不是故意的,也沒人相信,在睡夢中那些尖酸刻薄的指指點點和怒氣沖沖的責罵都好像仍在耳邊。

對于他這種人來說,所有的辯解都只能是狡辯,燕蒼梧已經習慣用沉默來應對那些狂風暴雨的批評和叱罵

比起剛到達這裏的時候,他的棱角已經在長久的時光中一點一點被磨平了不少。

就在這時,燕蒼梧在不遠處見到了一個熟人,不是別人,正是蔔勝武。

他意識到他一開始的預感就是對的,這是一個圈套,所謂牧畜段調人來幫忙的好事,只是蔔勝武對于他的報複。

後來發生的事情很亂,他推開人群想要離開,不知道是誰抄起了木棍打在了他的身上。

他忍無可忍搶過木棍跟一群人打在了一起。

本地的牧工沒有幾個比他塊頭大,牧畜段的這幾個職工都又矮又瘦,真動起來沒一個是他的對手。

這下自然更有話題可說,他被扣在牧畜段整整一天一夜,直到馬叔聞訊趕到才被放了回來。

若不是他們的木棍上的倒刺刺進他的胸口,刮出幾道翻卷着皮肉的傷口,看起來實在嚴重了些,恐怕還沒有這麽容易放人。

亂七八糟的人臉與畫面在眼前轉了一圈又一圈,他滿心煩躁,仿佛置身酷熱的爐火,口舌幹燥的發疼,奔跑在無邊無際的沙漠想要找一口水卻怎麽也找不到。

清冽的水潤濕了唇瓣,他本能的吞咽着從天而降的甘露,撫平了口舌的疼痛,眉頭慢慢舒展開,重新回到了寧靜祥和的夢境。

這一覺睡得極為安穩,他睜開雙目,雙眼清亮。

帳篷中十分昏暗安靜,唯一的聲音是火焰在爐膛中的燃燒聲,簾子的縫隙中投入一點橙紅的陽光,看起來時間正處于日出或者日落的時間。

燕蒼梧隐隐約約聽見帳篷外有人正在交談,他發現自己上半身的衣服不翼而飛,就這麽光着膀子躺在棉被裏。

他心口一突,窘迫與羞愧占滿了腦海,慌裏慌張的向下摸,摸到褲子仍舊好好的穿在身上這才稍稍松了一口氣。

他胸口和後背的幾道傷口都已經換了藥和新的紗布,明顯經過他人妥帖的處理。

想到那個自己都明顯需要大人照顧的年輕姑娘用一雙漂亮白皙的手脫下他的外套,解開他的襯衫,脫了他的背心,直至把他脫得幹幹淨淨,為他身上的傷口塗藥換紗布。

燕蒼梧不由得紅了臉,心裏有種難以言喻的感覺,他怎麽會睡得這麽死!

他起身拿起旁邊的搭着的上衣披在身上,一顆一顆的把扣子嚴絲合縫扣到了最上面一顆,正好聽到帳篷外傳來的對話。

馬忠國的聲音粗,嗓門又大。

這裏的人大多如此,說話都嗓門大得像是吵架。

“什麽?去團部?用不着!用不着!我看就是發點燒,燕蒼梧那麽大個小夥子,大高個,身體壯着呢,挨上兩天就好了。用不着費那個勁。”

小姑娘說話一貫柔聲細語,時而還露出些少女的輕快俏皮,此時沒有一點平常的輕快俏皮。

她甚至也提高了聲音,斬釘截鐵的強硬說道:“不行!”

燕蒼梧扣扣子的手停了下來。

白玲注意到自己的否決似乎太過于強硬,又生硬的聲音低了下去,“他都睡了兩天了,再這樣下去要是燒壞了怎麽辦?”

燕蒼梧回來的那天晚上,她就發現他睡得特別死,本來以為只是累的,結果第二天他也沒有醒過來的意思。

她摸了一下他的額頭有些發燙,就去找了馬忠國,但馬忠國來了也只是給了點塗抹的藥的就走了。

她給燕蒼梧塗了藥,他還是沒醒這讓白玲有了一種很糟糕的感覺。

不會讓她這只蝴蝶翅膀扇得本來該落水被男主救的人形SSR提前高燒去世了吧?

她急切的小聲求着馬忠國,“馬叔,今天必須送他去團部的醫院,要是有什麽費用我都可以出。這是十塊錢,人命關天耽誤不得,您幫幫忙吧。”

“白知青,這不是錢的事情。我知道你急。但這裏離團部有多遠你也知道,你說蒼梧那麽大個小夥子又不是一顆蘋果,一張紙。我怎麽帶走嘛?咱們這又沒有車,只有馬。把他放在馬上這麽一吹,本來人就病着,真要是有點什麽那不是更嚴重了。”

白玲退了一步,“也是這個道理。那您把我送去團部吧,我去團部想想辦法找個車過來接人。”

馬忠國長嘆了口氣,“白知青,你跟蒼梧非親非故的,為什麽非要管這事情呢?車那麽金貴的東西,就是送你去了團部也沒用,找不到的。女娃娃啊,就是太天真,別給自己找事了。”

燕蒼梧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沒有咳嗽一聲發出點響動讓外面的兩個人知道他醒過來了,而是鬼使神差的聽起了牆角。

或許,馬忠國問的,也是他想要知道的。

他不是沒有跟人住在一起過,他帶着弟弟在勞改隊的集體宿舍住過很長一段時間。

在宿舍只要一有人生病,其他人就會自動搶走他的飯,搶走他的衣服,搶走他的所有東西,像是一群饑餓的豺狗迫不及待的分食着同伴的身體。

那時一旦倒下一次,可能永遠就再也爬不起來了。

他倒是還好,年紀輕,又是男人,重體力活雖然吃不消但不至于像是那些養尊處優多年的中老年知識分子,幹部一樣曬上幾天就大病一場。

他記憶中最深刻的一幕就是每天早上幾乎都會看到一個垂垂老矣的老頭拖着鐵鍬走在山坡上,他沒走出幾步就要摔一跤。

老頭看着可憐極了,可誰都想不到這個老頭是本地最大的地主之一,建國前占了幾百畝好田和一個水草豐美的牧場,娶了四個老婆,生了十幾個兒子七八個女兒,一輩子靠着佃農和牧民的租子活得風風光光,一次地都沒下過。

每次他一摔跤,其他犯人便會哄笑起來,此時另外一個臉上挂着傷疤的犯人還會上去嘲笑幾句,誰也想不到這個挂着傷疤的中年人居然是建國前本地臭名昭著的土匪。

建國前,這地主被土匪搶過兩次,兩個不共戴天的仇人居然在勞改農場同住一個屋檐下,一輩子沒種過地的地主要在晚年趴在戈壁灘上讨食,拿着槍杆惡名昭著的土匪也只能被沉重的扁擔壓彎了腰,不得不說命運弄人。

從一個勞改農場到另一個勞改農場,再是林場,地方一個個的換,裏面什麽樣的人都有。

這些年燕蒼梧見過太多的人,三教九流,土匪,曾經被土匪搶劫過的老地主,曾經剿匪的兵,學生,老師,幹部,形形色色。

落到這步境地,即便曾經是文化人,是好人,也漸漸學會了明哲保身,更有甚者學會了同流合污。

誰會幫別人?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人花錢?

病死的,摔死的,累死的人,這地方一點都不稀奇,死了讓麻袋一卷,挖個坑埋了都算是體面了。

馬忠國這樣的人已經算是難得善良的忠厚人,至少馬忠國從不會仗着手裏的權力欺負人,也不會動辄對勞改犯打罵,能幫的馬忠國都願意幫一把。

白玲又是為什麽呢?為什麽要這樣照顧他?

她一個月三十五塊的津貼,十塊已經交給他做了生活費,剩下二十五塊。

誰都不容易,十塊錢不是一筆小數目,她說拿出來就拿出來為了他這麽個特務,她憑什麽要為他做這麽多?

這十塊錢能買的東西多了,小學一個學期的學費才六塊錢,白糖那麽精貴的東西也才七毛八分一斤,肥皂三毛錢一塊,雞肉一元一斤。

這麽一大筆錢花在他這麽個特務身上,他算個什麽東西?他憑什麽呢?

白玲的聲音很輕,但卻十分堅持,“是非親非故,但人之所以是人,就是因為比動物多了點良心,您說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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