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亂雲飛渡

周裕之到淩晨時分才回來,神情疲憊,扔了大衣便倒在床上。聽着身邊的動靜,季時年也安心合上眼睛。再睜眼,天已經大亮,照往常,徐至美已經等在樓下吃早飯,自從周裕之回來,徐至美總會穿戴整齊和兒子一起吃飯,然後回屋略作休息,再由周裕之陪着在園子裏轉轉。

季時年推推還在沉睡的周裕之,卻不見動靜,手無意觸碰到裸露的皮膚,火一樣燙,吓一跳,拍拍周裕之的臉,大聲喊:“裕之,裕之!”

周裕之昏昏沉沉中仿佛回到好小好小的時候,看見一個四歲的小男孩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發呆,眼睛裏是不合年齡的悲傷。周聞生走過來,看他一眼,不說話便穿起衣服拿着公文包,走了,爺爺叼個煙鬥,走了,奶奶嘆口氣說聲“作孽啊”,也走了。

場景變化,又看到一個十四五歲的清俊少年,卷着衣袖擦着滿頭大汗跑回家,一個三十多歲的美麗少婦端出一碗湯水,溫柔地看着他咕咚咕咚喝下去。周聞生回家看見少年胳膊上的傷疤,擰着眉頭,喝道:“又在哪兒打架了?不長進!”喝水的少年停下動作擡起頭迎上去,眼睛裏露出憤怒和不屑。

突然美麗的少婦被一只大手拽着,少年叫“媽”,可那溫婉的女子居然不再理他,面上的笑容也消失,随着那手就走了。

季時年看周裕之漲紅的臉,呼吸突然變得急促,嘴張着似乎要喊什麽,卻最終又緊緊閉上。

徐至美急得不得了,拉着季時年問怎麽回事?季時年吞吞吐吐撒謊說周裕之半夜在陽臺上吹風,大概是受了涼。劉嫂急急忙忙去熬姜糖水,又打了電話讓醫生過來。一番折騰後,周裕之算是重新睡過去,季時年看徐至美守在身邊,掩飾着內心的複雜情緒,說:“伯母,一個上午您還沒休息呢,等裕之醒了,我叫您。”

屋裏沒其他人,徐至美看半晌兒周裕之,然後将目光移向季時年,輕輕說:“時年,你們是吵架了嗎?”

季時年本能地搖頭,道:“沒,沒有。”

徐至美的目光似乎要洞察一切,在季時年臉上看半天,又低頭看周裕之,然後起身,緩緩說:“你們倆高高興興就好,裕之病着,你就辛苦了。”

等把徐至美送到樓梯口,季時年松口氣,回頭看周裕之睜着眼睛,神情漠然地看着房頂。她猜到他在假睡,從發現他發燒的那一刻起,到徐至美剛剛離開,幾個小時的時間,周裕之除了皺眉喝姜糖水再未醒過,就是喝水那一會兒也做迷糊狀不理大家,劉嫂急得不行,只有季時年心裏清楚這不過是周裕之在當鴕鳥而已。

走過去坐到剛才徐至美坐的地方,掖一下被角,說:“剛出了汗,小心着涼,醫生說你受了風寒,再加上前段日子身體虧空,所以病得厲害,這段時間多養養就是了。”

周裕之并沒有過多反應,目光從房頂轉到季時年身上,停留片刻又轉開。大概是累了,沉默了将近五六分鐘後,周裕之終于睡過去。

再度醒來已經是中午,劉嫂送過來飯菜時,徐至美也跟在後面,周裕之低頭喝粥,始終沒有擡頭看徐至美。季時年心裏着急,這周裕之也太倔,他這幅樣子,恐怕早被徐至美看在眼裏,以徐至美那麽聰明的人即使不知道真實的緣由,也怕是該懷疑什麽了。

“小寶,你想吃什麽就告訴劉嫂。”徐至美有些局促地摸着周裕之的絲綢被面,兒子的态度與平時迥然不同,或者說是從來就沒有過這樣的冷淡。從小到大,周裕之見到她哪次不是興高采烈,小時候是粘着她,大了則哄着她,即使別的男孩子難過的青春期,周裕之除了和周聞生橫眉立目,對她總是貼心懂事,人家都羨慕他們母子感情好,徐至美也覺得幸福,她沒遇到周聞生的愛情,錯過了英的傾慕,老天對她不薄,總還有兒子,如果這些過去的人和情都放在她眼前,她依然會放棄那些,她丢不開她的小寶。今天周裕之的生分和冷漠卻深深傷了她這個當媽的心,她不知道哪裏對不住兒子,哪裏做錯了,這些年,小寶就是她的命,當年從國外回來看見小寶瘦弱的身子,她後悔得恨不得打自己幾個巴掌,她忘記自己是個母親,上天就懲罰她,心裏發下狠誓再也不離開C城陪在小寶身邊。

周裕之艱難地點點頭,眼睛始終盯着碗裏的粥,徐至美神情變得蕭索,眼風掃過身邊的季時年,季時年看着徐至美帶着詢問的目光,卻不得不低下頭來,她不知道該怎麽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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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其他人出去後,季時年看周裕之又恢複了茫然虛空的表情,探手摸摸他的額頭,體溫似乎降了點兒,懸着的心暫時放下來,試探着說:“裕之?”

季時年看周裕之的眼睛眨了眨,确定他在聽着,斟酌着字句,說:“伯母剛才走的時候多難受啊,她還是個病人。”

周裕之閉上眼睛,搭在被子外的手握成拳頭,關節繃得緊緊的。

“或許你心裏總有自己的一套理由過不去,但是,看在老人的份兒上,你能掩飾就掩飾一下,伯母身體本來就不好,難道你願意看到她剛有起色的身體又垮下去?”

季時年見周裕之不說話,也不再說話,差不多的道理他都明白,這樣的事情她本來也尴尬,如今不得不參與進來,無非是看不下去徐至美病弱的身體,還有剛才臉上的酸澀。周裕之是她心裏的一塊寶,怕是受不了兒子如此待她。突然大腦裏電光一閃,一個念頭敲醒了季時年,周裕之如此恐怕也是從來把母親當成最愛的人,如今覺得被欺騙吧,否則何以如此受不住,想起他們母子的親密關系,心裏越發肯定,是啊,她當初也很震驚,周聞生感情曾經出軌,也是已經知道的事實,徐至美心中另有所想,無非也是情理之中,就算周裕之不知情,但還不至于發瘋至此。這樣想着,擡眼看周裕之,心下一橫,便道:“裕之,你恨伯母是因為你貼心的媽媽,居然曾經欺騙你,甚至抛下過你。”

周裕之猛地轉過頭,眼睛裏滿是血絲,陰沉沉地盯着季時年。

季時年看過去心裏了然,仍然平靜地繼續道:“你不是為伯母愛上別人,不愛父親難過,你難過的是你自己。我們當初為各自目的約定的時候,我最初的感覺是你有些不擇手段。你堅持以不同的戰略經營風華,表面看是想奪風華的管理權,其實你是只是想證明給父親看,也想給母親争口氣。這些我開始都沒想到,直到我們心意相通,直到勞倫斯出現,我知道了周家的秘密,尤其是你本來可以出國,卻又為着風華留下來犧牲自己,裕之,你知道麽?我拒絕和勞倫斯一起走,找陳明要他帶我去看守所見你,都是因為我看到你的內心,那麽好,那麽讓人心疼。即使你最初是在算計,到那一刻我也知道你愛母親,願意讓她為你驕傲,你也愛父親,雖然表面上你總是和他對着幹,但實際上你也是讓他在知道自己有個不比誰差的兒子。你的內心柔軟,卻又矛盾。就像你起初對我的态度,又生硬又冷冰冰的,可是時間長了,我知道你的心。你總是把自己看得太嚴,管的太緊,其實,讓我一個旁觀者看,你是伯母心上的寶貝,誰也比不過去,就是周總他也不是你想的那樣,你不在的時候,周總的頭發白了好多,他心裏有多急都不能說,伯母生病,我人生地不熟,他什麽苦都得咽到肚子裏。”

“我曾經和你一樣,對父母親的聚少離多難受過,只以為他們對我的愛也減了不少,可我後來想通了,人有好多種愛,如果一個人全部擁有,當然幸福,可是大部分的人總是缺少一樣或幾樣,我在很久很久以前也知道母親有一個交往甚密的朋友,當然,我相信母親在情感上并未背叛父親,我一直不明白她為什麽不索性和父親離婚尋找自己的幸福,前段時間我大概想通了,到如今,她和父親成了一個整體,多年的相處,這樣的關系已經是血肉聯系,割開了不比被愛情所傷的痛輕多少。父親也一樣,從正值盛年卻守着孤獨,為母親,也為曾經愛過的人,何況這個整體裏還有我。而我,只要享受他們的愛就好,至于其他,他們受的苦遠比我能指責的更痛。我想周伯母和周總也大概是這樣的情形,他們感情的悲歡離合與你沒有關系,他們都愛你,并不曾因為這些而忽略對你的愛。”

“如果你不能接受,那我們的事情也可以往後拖,或者我總能找到好辦法避免兩家見面。你也不用擔心還會發生什麽。即使我知道我父親的尋人不過也就是憶舊而已?只是我覺得,愛情是太多悲歡離合的事情,如果能少一點苦,總會好一點兒。”

季時年一口氣說了一大堆話,有對周裕之心理的剖析,有對周裕之的表白,也有對自己過去的思考,并沒有多清楚的邏輯,想到什麽說什麽,說完了竟然有些喘,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說服周裕之,只是突然覺得累,人不願意長大,總懷了偷懶的情緒,小孩子不高興哭就可以,而成年人發個脾氣都要顧及左右,講道理和聽道理的都好累。

一時情緒低落,季時年起身要走,卻被周裕之拖住手,意興闌珊地說:“時年,我們離開吧。”

季時年低頭看周裕之的臉,盡管痛苦依然,卻少了戾氣,如果早一天聽到這句話她都會高興,只是如今這局面……也罷,她也管不了這麽多的事情,抓緊周裕之的手說:“這樣也好。”

兩日後周裕之身體恢複如初,只是情緒始終郁郁,當天晚飯後季時年回公寓,周裕之找個時間對周聞生和徐至美說起要去法國一段時間。周聞生和徐至美皆是一驚,問他緣由。周裕之只說在家有些悶,想出去散心。

“你做事就這麽随心所欲嗎?”周聞生生氣道。

“您對我的評價從來也是這麽随心所欲嗎?去法國,我只是告訴您一聲,不需要得到誰的許可。”周裕之只是靜靜地看向周聞生。

“你……”周聞生沒料到周裕之居然如此無禮,一句話說不出口。

“裕之,怎麽之前沒聽你說過,是發生什麽事情了嗎?”徐至美眼看父子倆又要對峙起來,趕快做和事佬。

“沒什麽,就是出去走走。”周裕之斂眉道。

“那時年……”徐至美不放心多問一句。

“跟她沒有關系。”周裕之把話掐斷。

徐至美一時氣滞,咳嗽幾聲,周聞生皺眉,端起茶杯示意她喝點兒水,耳邊卻聽得周裕之微不可察地“哼”了一聲,當下眉頭又深幾分,當着徐至美的面又不便多說,壓着火氣道:“一會兒到書房來。”

徐至美已經知道父子倆不可避免又是一番争論,雖然心裏急,有疑惑,卻還是像平時一樣站起身回房,只要他們說的是公事,她都不會參與,即使今天有其他原因,她也不會參與,自己的兒子怎麽會不了解,做了決定的事誰能改?

書房中周聞生隐忍着問:“這些日子不讓你去風華自然有不去的道理,我以為你明白,怎麽就這麽等不急甩臉子給我看?”

“爸,我對風華急不急你應該知道,當初不走有當初不走的道理,現在要走也有現在走的原因。”

“風華眼看無事,你們都走了,那我要把風華給誰?”周聞生一聲哀嘆,“裕之,你究竟為了什麽,以前你對酒店的經營不是很上心嗎?等這風波一過,我也該真正退了。”

周裕之眼睛看着周聞生後面的書架,再不說話。

“這幾天我沒有時間跟你詳說,恐怕就是這幾天的事情了。你是等不急還是不想等了。”周聞生看着周裕之平靜地問。

“爸,能為風華做的,我已經做了。我想做自己想做的。”

“你真要走,我也不攔,只是你母親的身體現在剛有起色,多陪幾天。”

“我訂了下月初。”周裕之緩聲答道。

“那你去吧。” 周聞生的聲音有幾分疲憊,到下月初也不過一兩周時間,看來周裕之主意已定,風華是他的心血,私心裏想把風華傳給兩個兒子,他也曾以此讓他們努力,他倒沒想過有一天誰都不在乎,看來果然是他老了。

周裕之出得書房路過徐至美的房間,房門有一絲細細的縫兒,應該是還沒有睡,腳步猶豫着終究邁開上樓,屋裏的徐至美手裏拿書耳朵卻聽得分明書房的門一開一合,也聽得有人的腳步在門前停滞旋即又離開上樓,眼裏蘊着淚,合上書,她沒猜錯的話周裕之的反常一定與她有關系,眼看他不似平時在自己眼前的調皮無賴樣兒,心裏發酸,無端想起年輕時的往事。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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