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誰不自私

“什麽,下月初就走?”季時年聽到周裕之的安排有些吃驚,并沒有幾天時間,雖然對她來說說走就可以走的,但是問題還是在周裕之身上,他扔下一個爛攤子就這麽走了?風華自然有周聞生在不用擔心,但是徐至美恐怕要受很大的打擊。

“他們不會同意吧?”試探地再問一句。

“我已經說過了,你收拾一下東西。”周裕之低頭看書頭也不擡地說。

季時年又氣又急,她早晨從公寓那裏過來本以為緩和兩天周裕之情緒會好一點,誰知這人已經自作主張訂了機票,他真就不考慮家裏的感受,就是她一個外人都覺得于心不忍,他倒真能做得幹幹淨淨。

“你難道不能等伯母身體再好些?你不在的那段是時間,她有多苦,怕我們擔心,從來不問,大家說什麽她就聽什麽,以她那麽聰明的人,怎麽會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可是她就是不問。”

“不問也好。”周裕之依然眉不擡眼不動。

“虧你說得出口,她是不問,可身體是日漸消瘦,說不清道不明的病情越來越重,西醫不管用,中醫來,中醫說是憂思過度,她為什麽會憂思過度?難道你不明白?”

“你不過耿耿于懷的是伯母二十多年前與我父親的一場相識。上一代的事情,就算是周總經理,也不過是個可憐人,因為他對伯母和周家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所以早早就被定了親事,遇到喜歡的人也不能自由地相愛,以至于釀成之後的尴尬,而伯母更可憐,和一個不愛自己的人結婚,丈夫又失信于婚姻,她一個孤女無親無故,怎麽面對身邊周家的人,碰到一個心動的人,最終還是放棄,她已經夠忍辱負重,父母早逝,公婆雖然憐惜也畢竟不是親生,丈夫雖然敬重她卻不愛她,唯一的兒子如今也因為這麽蹩腳的理由離開她,你想她活還是想她痛苦。周裕之,無論你有多站得住腳的理由恨她,你都是自私。”

周裕之合上手裏的書,目光投向窗外,好半天又轉回到季時年的臉上才說:“你也覺得我自私?”

季時年突然張口結舌,周裕之的反問無疑她不能給一個确定的“是”,如果說他自私,恐怕也不會有牢獄之災,他不是那樣的人,只是在徐至美的事情上,他的表現太過。

“我不是說你那樣的自私,是說關于伯母的事情,你可以看開一些,我看着她那副樣子就莫名地心酸。即使她曾經有過錯,但是她也在受煎熬。”

“什麽煎熬,是這麽多年見不到那個叫英的男人的煎熬嗎?對不起,時年,我不得不這麽說你爸爸……”

周裕之還要往下說什麽,突然房門外傳來一聲響,屋裏的兩個人立刻屏氣凝神,片刻之後聽到劉嫂慌慌張張地叫:“啊,太太,太太,你怎麽啦?”

季時年心裏一凜來不及看周裕之轉身往門外跑,周裕之在呆了幾秒之後扔掉手裏的書向屋外沖出去。

徐至美此時就在周裕之的房門前,半靠在劉嫂懷裏,面色如紙般蒼白,雙眼緊緊閉着,鼻息微弱。季時年大概猜到怎麽回事,擡頭沖愣在一邊的周裕之說:“快把伯母放到床上。”

周裕之遲疑地半蹲下來跪在地上,從劉嫂手裏接過徐至美,沉着步子往樓下走。家庭看護做了簡單的處理,輕聲說徐至美是受了刺激暈過去的,她已經給注射了鎮靜劑,讓她在藥力的作用下睡一會兒,有事情等醒來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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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退到門外,劉嫂憋着哭腔說,她本來是陪太太到樓上的露臺坐坐,剛上樓發現忘記帶披肩,她就下樓去取,誰知道再上得樓來就看到太太躺在周裕之的門口,已經暈了過去。

聽劉嫂說完周裕之揮手讓她去忙,自己在廳裏的沙發上坐下,雙手掩住臉面,不再說一句話。季時年在沙發的另一側坐下亦不出聲,事情的發生是兩個人都沒想到的,徐至美必定是要到周裕之的房間,結果卻聽到他倆個的對話,這下子什麽都不用說,徐至美知道了一切,包括英是誰,周裕之為什麽突然要走。這些個打擊對一個病人來說不啻是滅頂的,當年一段情愫被翻掘出來,即使不論她和英的邂逅有沒有道德的問題,那麽單單是面對兒子恐怕也是她這個母親不可避免的羞愧。

徐至美醒來後拒不見任何人,周聞生進去一次沉着臉出來只問劉嫂出了什麽事情,劉嫂怯怯地将事情再重複一遍,周聞生又叫周裕之到書房,之後季時年在客廳碰到周聞生打聲招呼之後,周聞生并沒有按往常一樣回應,只是看着季時年,然後說:“季小姐,白天究竟發生了什麽?”

季時年垂下眼睛,說:“我和裕之在屋裏聊天,就聽見外面一聲響,待出去看劉嫂扶着伯母,伯母已經暈過去了。”

“那麽說你們也不知道至美為什麽暈倒?”

“是的。”

“能讓我知道你和裕之在聊什麽嗎?”

季時年壓着心裏的不安,眼睛對上周聞生的,說:“我和裕之不過是聊要去法國的事情。”

周聞生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季時年,似乎要從她的表情裏看出什麽,季時年手指背在身後緊緊攥住,半晌兒,周聞生移開眼睛道:“裕之也是這麽說的,我只是不希望至美再受到什麽傷害,她的身體太弱了。”

季時年無意識地接口道:“我會盡量勸裕之的。”

當周聞生從季時年的身邊經過,她似乎感覺到那種老人暮年心力不支的困頓。

不去風華不代表不知道形勢,季時年因為周裕之的關系也漸漸有些明白所謂的政治,這幾天C城的形勢也風雲詭谲。方秘書長賦閑,省裏檢查工作組雖然來C城已經一周多近兩周,卻并不如最開始人們猜測的那樣,只是對方秘書長以前分管的工作進行檢查,而是似乎意猶未盡對其他領導的工作也順便進行談話調查,這一來,以前對方秘書長看跌的人又不敢輕舉妄動,但是被外界認為與秘書長有深厚關系的風華酒店卻依然被監管未營業,甚至有謠言傳出來說可能會被迫轉型。于是有人多方探聽,但此次消息政府封鎖得厲害,竟什麽都探不出來,于是C城的政治格局又顯得雲深不知處。

周裕之對這樣的事态并不是不知道,恐怕知道得更多,陳明自他回來以後也來過幾次,但是周裕之卻始終表現得淡漠,真就像他曾說的那樣要離開風華,離開C城,甚至是永遠地離開國內。但季時年在這幾天卻在周裕之密不透風的行為下發現了一絲絲猶豫,起因自然是那天徐至美在門外暈倒之後。

徐至美采取的是非暴力不合作态度,只要有不想見的人人進門便合眼睡覺,周聞生、季時年都有這樣的冷遇,對于看護按照醫囑要求她吃的藥片,徐至美也不過是睜眼看看不吃也不說話,劉嫂端來的飯菜,除了喝些粥面外,也不進食,不過是一兩日,原本算恢複顏色的面容便現出憔悴灰敗之色,醫生幾次來欲勸其住院,徐至美只是說一句“我的命我知道,您不必勞心了。”

周宅出現了前所未有的陰霾,徐至美仿佛這個家的筋脈,平日裏感覺不到,只覺得她是個閑散的貴婦人,養花種草,畫畫讀書,存在就是為了顯示這是個鐘鳴鼎食之家,殷實富貴,就如同牆壁上挂的一幅簪花仕女圖,美則美矣,實是無可輕重,可她這次真的擺出自己的态度,周家才陷入恐慌之中。下面的傭人自不必說,從沒見過太太如此任性,從來徐至美都是和風細雨,即使身體一直不好,但從不見她把自己的痛苦加諸在別人身上,而今她還是不動怒不發火,卻讓人實實感覺到周宅正經歷前從未有過的危機,哪怕是當初周裕之的無辜入獄。

周裕之從那日退出徐至美的卧室後再未進去,但季時年發現他的情緒卻是一天比一天差,有時候悶在房間裏抽好多煙,那煙味嗆得人流眼淚。日子過一天,便離月底近一天,也就離月初近一天,季時年在周宅待得壓抑,索性借口整理衣物搬回到公寓。這天晚上突然接到周宅電話,劉嫂說徐至美想見季時年已經安排車子來接她。季時年挂斷電話心裏忐忑不知道和徐至美會有怎樣一番談話,如果她問起父親的事情她又怎麽說,如果她想見父親她又如何安排,亂七八糟想半天,直到車到周宅也沒有想出個所以然只好硬着頭皮進屋。

徐至美躺在床上看她進來臉色平淡,眼睛看身邊的椅子示意她坐過來。季時年安靜地坐下咬了咬嘴唇還是沒說話。

“時年,我一直沒有提起過你的眼睛特別像我的一個故人。”接着徐至美又說:“去法國之後就忘記在這裏的事情,有些事情不知道會更好。”

季時年沒想到徐至美如此單刀直入,愣怔,不知如何答話。不料徐至美只是看着她淡淡微笑,然後便轉了話題,談起她屋子裏的一些東西,說如果季時年喜歡可以帶走。季時年聽出那種淡然之後的悲傷,抓住徐至美的手說:“伯母,我不拿,放在這裏我随時都可以來看。”

徐至美清淩淩地看她一眼,道:“其他的也罷,那個雙面繡的觀音與佛陀繡屏送給你,不是禮物。”

季時年這才注意到以前擺在徐至美屋裏顯要處的一座兩尺高的雙面繡屏沒有了。當初她看到這幅雙面繡非常喜歡,忍不住央求徐至美教她繡花,最終也不過因為後來的種種而斷斷續續沒有繼續下去。記得當時徐至美說過,中國有句老話,男戴菩薩女戴佛,她特意求了民間的老師傅繡這幅繡屏,又找了高僧在吉日開光,為的就是保佑周家的男男女女。如今送給她也無外乎是将自己的兒子始終護佑在菩薩佛陀的佛光下,享得安康喜樂。

“繡屏已經包好,劉嫂待會兒交給你。我有些累了,你也回去休息吧。”說完徐至美閉上眼睛不再說話,神态的确是疲累的。

季時年把徐至美的手放到被子裏,說句:“伯母,你一定要好好的……好多人都希望您好好的。”也不管徐至美聽沒聽懂,起身輕輕向外走,行到門口,聽得徐至美在身後說一句:“代問你父親好。”

季時年鼻子一酸,徐至美的确是聽到那天她和周裕之的對話了,是他們棒殺了一對老人暮年的思念,含糊地答應開門便走,劉嫂早在那邊拿着一個錦盒等着。季時年接過錦盒說句“好好照顧伯母”便低頭匆匆出門,不過是一兩日未來,周宅已經不是那個花香溫柔的周宅,老宅特有的氣韻在以前是歡樂的底蘊,而現在則現出頹敗的氣氛。這樣想着沒有看路一頭撞到一個人身上,擡頭看是周裕之,扭頭就要走,卻被一把拉住。

“放開我。”季時年低低地喝道。

周裕之卻不放手。

季時年站住不動,手裏緊緊抱着繡屏,沉默半天說:“我覺得是我們用所謂的道德和兒女的自私殺了伯母,不僅殺了她對過去的緬懷,殺了她對于情感的信任,也殺了她的健康,是我們的感情太自私。我說你不考慮伯母的感受,我以為自己可以比你寬容,其實在我的心裏一直怨恨他們,我并不比你偉大。”

周裕之的手指遲疑地放開,感覺到季時年身體熟悉的氣味在空氣中漸漸消散,直到好久才緩步向屋裏走去。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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