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天闕苦遺孤

江千夜心中有愧,低聲道:“莫大哥生我氣了麽?”

“豈敢。”莫遠歌冷着臉擠兌他,“你如今有舅父護着,我哪敢生你氣。”

江千夜看着他背影,站住了腳:“莫大哥,梁掌門沒騙你。我是見不得光的人,身犯不赦死罪,早就該死。之前千方百計讨你憐惜,只是想你護我一時。如今我有了着落,不該再接近你,這會給你帶來殺身之禍的。”

莫遠歌回頭看着他:“你是逃犯?”

江千夜苦笑:“不,我是死囚。”

他漠然盯着地上風化的地磚:“家父犯下十惡不赦的滔天大罪,天子下令誅我九族,全家被就地誅殺,我卻因……卻因這張臉,被老畜生惦記而被救下,隐姓埋名茍活至今。我從地獄爬回這人間只為複仇,只為把我痛恨的人拉下地獄!無論付出多大代價……此外再無他念。”

看着那張清瘦的臉,莫遠歌心中柔軟處被刺了一下。面對這樣悲慘決絕的身世,任何安慰都蒼白無力。

他拍了下江千夜肩膀,低聲道:“小小年紀休要說胡話。走,随我去見我娘。”

江千夜站在原地不動:“莫大哥,我不去了,我……我還是走吧。”說着轉身往回走。

莫遠歌拉住他胳膊猛地往回一拽,江千夜直接撞在他胸口。

“哪都不許去。”莫遠歌不由分說拖着他往內院而去,“也不許随舅父上危柱山。”

江千夜鼻子在他肩頭撞得酸疼,眼窩不自覺發熱,被他拖着往前走:“莫大哥,你要把我關起來嗎?”

莫遠歌沒回他,只是拉着他手往內院去。兩人站在屋檐下,莫遠歌恭敬地喚道:“娘,有客來。”

雕花木門“吱呀”開了,莫如黛探出頭來欣喜地喊起來:“娘,哥回來了。”

目光觸及莫遠歌身邊的江千夜,少女明亮的眼睛飄進一絲光彩,她忽然羞澀起來,絞着手指低頭立在門口。

莫遠歌微微一笑:“如黛,娘呢?”

宋青梅從屋中走出來,眼睛掃過莫遠歌,停留在江千夜臉上:“這小公子是何人?”

江千夜連忙拱手行禮:“在下江千夜,見過宋女俠。”

宋青梅盯着他的臉足足看了片刻,才道:“江公子有些眼熟。”

江千夜把頭低得更低了。

莫遠歌連忙解圍:“娘,江公子孤身一人無依無靠,進京趕考途中被山匪打劫,受了些刺激,孩兒先帶他去歇息,等他心緒平複些孩兒再帶他來給娘請安。”

宋青梅上下打量江千夜:“原是個秀才。也是可憐人,你好生安頓他,莫讓他和那幫孩子住一起,畢竟是讀書人,要體面些。”

“是,孩兒知道。”莫遠歌扯了下江千夜袖子,拜別宋青梅便往東屋而去。

莫遠歌把江千夜安置在自己院內東面小屋,與自己屋子對着,開窗即可看見對方屋子。

房間裏,莫遠歌雙手抱懷看着江千夜:“說吧。”

江千夜沮喪地坐着不敢擡頭看他:“說什麽?”

“說你爹所犯何罪要被滅門,你又為何要殺爛柯門的人?”莫遠歌審犯人似的看着那張清瘦的臉。

江千夜道:“又非什麽光榮之事,有甚好說。”

莫遠歌道:“你不到十歲被袁福芝收養,按時間推算,你家出事當在建安五年左右,那時北梁興文匽武律法寬松,舉國上下滅門之罪就那麽一件:天闕城欺君之罪。”

“你如此關注陽春樓說書人口中的《天闕之殇》,甚至為打聽真相不惜與我舅父結盟。若說你與天闕城無關,無人會信。”

莫遠歌走到江千夜面前,低頭看着他:“從逃離袁福芝開始,你便瘋狂報複爛柯門,甚至冒着成為廢人的風險過度使用陰極功,你與他們有什麽深仇大恨?”

江千夜低着頭不說話,眼睛看向一邊。

“據我所知,爛柯門在天闕城覆滅後坐穩江湖第一把交椅,正是因為花白露誅殺天闕逆賊有功,皇上在朝堂和江湖都賜予爛柯門極大的榮耀。你恨爛柯門,不僅是因為爛柯門當年奉旨誅殺天闕城的人,還因為花白露是城主夫人花明月的生父。但面對女兒的苦苦哀求,花白露依舊毫不留情地一刀結果了她性命。”

莫遠歌蹲下仰望着江千夜,雙眸烱烱,低聲問道:“是嗎?江星河?”

江星河,天闕城少主名諱,江湖上人盡皆知。

江千夜看着他,雙眼通紅:“是我,遠哥。”

莫遠歌定定望着眼前人,眼中瞬間迸發星光,俊美的臉被襲人的哀傷籠罩,嘴角微揚,又似含着一絲激動和喜悅。他的手激烈地抖動了下,緩緩伸向面前人那的臉,離那張臉寸餘,卻僵在原處:“星河,你真的……還活着。”

江千夜怯怯地看着他:“遠哥,我也沒想到你還活着……夜歸人那晚,我第一眼便認出你。十二年了,你長成了英姿勃發的青年,但容貌與少年時無太大變化。”

莫遠歌苦笑了下縮回手:“是嗎?可我那時少年英姿,鮮衣怒馬,如今卻深受冰潭玉之苦,日日靠火曜石續命,活得身不由己。要生,需飽受銀錢之困;要死,又不舍至親哀毀骨立。欲死不能得,欲生無一可,所以我半死不活,什麽都可以忍受,什麽都看得下去,無欲無求,雖還活着,卻如行将就木。”

江千夜“噗通”一聲,直直跪在莫遠歌面前聲淚俱下:“遠哥,天闕城罪孽深重,害你至此。我就在這裏,你要殺要剮我皆無二話,但求你容我多活幾日,等我殺了花白露老賊,立即在你面前引頸就戮。”

莫遠歌伸手将他扶起:“稚子無辜,天闕城的罪孽又與你何幹。你不過與我一樣,受牽連的可憐蟲罷了。既然千方百計活下來,便不能輕言生死。”

江千夜捂着通紅的眼睛哽咽道:“你不怪我麽?”

望着院外那棵幹枯老樹,莫遠歌滿眼蒼涼:“我曾經痛不欲生,覺得天道不公,此生沒做任何傷天害理的事,為何要飽受這些非人之痛。我也痛恨過天闕城讓我變成這副模樣,可一切早已煙消雲散,天闕城成了一片焦土,我滿腔憤恨無處承載,時日一長,便也漸漸散了。”

他捏了捏江千夜瘦弱的肩膀,苦笑道:“你若覺得對我不起,便好好活着,天長日久,所有的恩怨都會消散的。”

江千夜紅着眼睛望着他,眼淚又要洶湧而出。

莫遠歌勉強一笑:“你盡量不出這院子,你娘花明月是北梁第一美人,我娘也是名門之秀,定是見過她的。她方才只是覺得你眼熟,萬一哪天她憶起故人模樣,我擔心她容不下你。”

江千夜低頭擦眼睛:“嗯。”

镖局倒座房內,梁奚亭手握茶壺惬意地喝了一口,看着伍智達用竹編笸籮:“你編這玩意兒能賣幾個錢,編一百個還不夠他三天藥錢,無用。”

伍智達瞥了他一眼,反唇相譏:“那是。梁大掌門多有能耐,賣完秘籍又賣琴,下次幹脆把自己也賣了,你生得俊,定能賣個好價錢。”

梁奚亭清了下嗓子,嘴硬道:“也不是不可以,只要有人買,我定願意賣。”

伍智達笑了:“可惜你人懶嘴賤,只怕沒人肯花那冤枉錢。”

梁奚亭白了他一眼,道:“此行十分順利,江星河果然不知當年事情前因後果,我便将當年事細細與他說了。他感念我相告之恩,已答應與我合作。”

伍智達抽着旱煙,編着竹篾:“他逃離袁府後便化身幽靈,把矛頭直指爛柯門,便知他也不曉得當年真相,只能殺爛柯門人洩憤。梁掌門果然聰慧,終于發現了。”

又被奚落,梁奚亭有些惱,站起來在屋中走來走去。

“梁掌門此事做得有些缺德。”伍智達毫不留情地道,“用一個并不算秘聞的故事便騙得人家供你驅使。那孩子也是可憐,被袁福芝關這麽多年,什麽也不知道,逃出來卻又怕暴露身份,不敢明着打聽。”

梁奚亭臉上無光,又不便罵那老家夥,只得把頭偏向一邊不說話。

“清秋,你情急之下讓大郎拿着镖行令上雲章樓去救江星河,這一路下來,以大郎的機警,只怕已然識破江星河的身份。”伍智達提醒道,“他變成如今的模樣,全拜天闕城所賜,你不怕他知道江千夜便是天闕城少主後,殺他洩憤?”

梁奚亭白了他一眼,胸有成竹地道:“達叔,你還不夠了解溫如。”

伍智達看着他,等他解釋。

梁奚亭道:“當年天闕城奉旨開啓天闕密卷,卻陽奉陰違,假言天闕密卷需百名有武學天賦的童子閉關共修,皇上這才下旨從各大門派中挑選百名少年送到天闕城。溫如也被宋大娘送過去。誰知這些孩子到了天闕城便被關起來。整整半年,天闕城每日逼着他們服下大量的冰心丹,讓他們體內生出冰潭玉。那些孩子體內長出冰潭玉後,受不住那深入骨髓的寒冷,陸續都死了,如今只剩溫如還活着。”

伍智達嘆息道:“唉……你又提這事做什麽。”

梁奚亭道:“我後來聽溫如說,這些孩子中,有一個特別之人。”

“誰?”伍智達放下手裏的活追問道。

“江星河。”梁奚亭道,“有趣吧?都說天闕城喪心病狂,誰知能瘋到這種程度,連自己的少主都送進去。”

伍智達皺了眉:“天闕城究竟想幹什麽?那江星河豈不是也如大郎一樣?”

梁奚亭道:“天闕城究竟想幹什麽,只怕已經無人知曉了。不過江星河體內并沒有冰潭玉,因為我那大外甥見江星河哭得厲害,便每日悄悄替他服藥,才導致他體內冰潭玉異常大。”

伍智達目瞪口呆,接着重重嘆息:“唉……大郎真是太心善。”

梁奚亭道:“總之你放心,他與江星河是總角之交,絕不會殺江星河。”

宋青梅回到屋裏,坐在窗邊皺眉思索。莫如黛期期艾艾走到她面前:“娘,那江公子生得真好看。”

宋青梅擡眼看着她,微愠:“姑娘家如此談論男子,不知害臊。”

莫如黛紅了臉低聲道:“我就是覺得他好看嘛……哥也好看,但他是我哥,又不能娶我。”

宋青梅伸手擰她耳朵,罵道:“你這羞死先人的白丁,滾去讀書去!”

莫如黛連連告饒,捂着被揪紅的耳朵逃走了。

宋青梅腦中回想着江千夜的模樣,越想越不對勁,轉身便往前院倒座房而去。她剛走到伍智達房門口,便聽見梁奚亭那句“他與江星河是總角之交,絕不會殺江星河。”

“好啊,果然是那天闕餘孽!”宋青梅氣得擡腿一腳踹開房門,指着梁奚亭破口大罵:“梁奚亭,你這混賬東西是要害死我們嗎?”

作者有話說:

江千夜小馬甲徹底掉光,身世曝光。他與遠哥是舊識,重逢後卻彼此被對方驚豔,不相愛都難。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