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五音蘊藏機
這些少年衣衫邋遢,手指黢黑,圍着江千夜就要伸手向他讨糖。江千夜哪見過這陣仗,被圍在中間心浮氣躁地皺眉瞪眼,一張餅臉上不怎麽協調的五官快擠在一起,卻怎麽也避不開那一雙雙黑黢黢的手,急得滿頭大汗,正要開口,莫遠歌一聲令下,孩子們立時做鳥獸散。
他落荒而逃,緊跟在莫遠歌身後,用手帕捂着臉。
“哈哈哈,醜媳婦兒。”一個缺牙的半大少年笑着嚷起來。
莫遠歌皺眉,空出來的那只手向後拉住江千夜衣袖,拽着他跟自己走。
他一手扶着梁奚亭,一手拉着自己的“醜媳婦”快速進了門,穿過前院便到了掌門居所“竹韻”。他徑直把梁奚亭扶到床上歇着,把将江千夜安置在後院。
“柏君,你吩咐下去:後院住了女眷,任何人不得去打擾,違者門規處罰。”梁奚亭對弟子道。
“是。”柏君立即出去傳令。
“溫如。我雖吩咐任何人不得踏入後院,但你須知,危柱山不幹淨,各門各派的內鬼都有,你需警醒些,莫要讓人偷着進去。”
莫遠歌點頭:“舅父放心,我會看好他的。”他一邊給梁奚亭換藥一邊道,“舅父這些年卧薪嘗膽隐忍不發,那些圖謀不軌之人倒是活得自在。”
梁奚亭疼得皺眉:“若不是要讓那些吃裏扒外的家夥幫我傳遞消息,我早就把他們清理幹淨了,哪輪得到這些跳蚤臭蟲在我眼皮底下撒野。”
莫遠歌道:“現在江湖上都道危柱山氣數已盡,你這敗家掌門辱沒祖宗,我聽着實在難受。”
梁奚亭微微一笑:“為何要難受?這些虛名重要麽?虎伏深山聽風嘯,龍卧淺灘等海潮。有盼頭,便不難受。”
莫遠歌停了手:“舅父教訓的是。”
梁奚亭穿上衣衫道:“去吧,去陪你那醜媳婦。”
後院屋子裏,莫遠歌的“醜媳婦”正在生氣,坐在窗前拆頭上的珠翠,摔得“噼裏啪啦”響。
“怎麽了?”莫遠歌開門便見他一臉不高興,問道。
江千夜噘着嘴低聲道:“我不想扮醜了。”
莫遠歌笑道:“怎麽還跟孩子置氣,你若不想扮醜便卸了吧,不出這屋便是。”
江千夜道:“那是孩子嗎?明明是一群叫花子。危柱山收弟子不看資質的嗎?”
莫遠歌道:“那你就更不必跟他們一般見識。”他站在江千夜身後,看着鏡中那張臉,“星河,這些孩子都是當年危柱山死去弟子的後代,他們的父母親人都葬送在那場變故裏。危柱山便是他們的家。”
江千夜也看着鏡中的莫遠歌,眼中驚訝之色一閃而過,半晌才道:“真好,他們還有個家。”
他嘆了口氣,起身脫衣衫。
莫遠歌愣愣地看着他,直到他把上身衣衫褪盡,伸手摘除胸口的假乳,紅暈悄然爬上莫遠歌臉頰,在他臉上迅速暈染開,到耳朵,再到後脖子。他立即轉身背對着江千夜,心中“突突”直跳,這才明白梁奚亭為何受驚。
“你……也不避着點人。”莫遠歌聲音不正常起來。
假皮子用特殊的膠牢牢粘在胸口,取下時并不好受。江千夜一邊扯,一邊龇牙咧嘴道:“有什麽好避的,這又不是真的。”
“你……慢慢換,我出去一下。”莫遠歌突然不知該先邁哪條腿,順拐着推門出去了。
莫遠歌站在院中,滿腦子都是剛才那一幕,冷風吹來都吹不散那畫面。這使得莫遠歌感到煩躁。
他和梁奚亭是一類人,疲于奔命,活着都艱難,風花雪月從來與他無關,他也志不在此。花容月貌的女子和衣衫褴褛的乞丐,在他眼中并無區別。今日怎麽會為了一個不男不女的身子便有些把持不住?
屋子裏,江千夜渾然不覺莫遠歌的異常,卸了身上臉上的假皮子,換上自己的衣衫,便默默收拾那些易容的工具。
一炷香的功夫後,莫遠歌才進來,也不看江千夜,只是站在門口道:“晚飯我會給你送來,今夜你睡床我睡榻。”
江千夜一邊收拾一邊擡頭看他:“你個高,睡榻多憋屈,和我一起睡床吧。那床寬,我瘦。”
莫遠歌避開他目光,“唔”了一聲,也不知是同意還是不同意,轉身又走了。
江千夜有些莫名其妙:“遠哥這是怎麽了?”
晚飯時,莫遠歌把飯菜給江千夜送去,借口照料梁奚亭便走了,一直在梁奚亭屋中待到亥時還沒有去睡的打算。
“溫如,不必陪我了,去睡吧。”梁奚亭放下手中書,對莫遠歌道,“你也不用日日幫我換藥,我好歹還有弟子。”
莫遠歌期期艾艾放下筆,欲言又止,最終只發出一聲重重的嘆息。
梁奚亭發現他的異常,問道:“你往日巴不得把江星河栓在褲腰帶上,今日怎似在避着他?莫非是不喜他易容的模樣?”
莫遠歌連忙搖頭:“我豈是以貌取人之人,我……我只是想多陪陪舅父。”
“有心了。”梁奚亭困頓了,伸手拉過被褥蓋在身上,“去睡吧,別留他一人在後院。”
“哦。”莫遠歌只得起身上前給梁奚亭蓋好,往後院而去。
推開門,屋中亮着燈,江千夜躺在床上快要睡着了,聽見響動揉着眼睛迷糊着起身道:“遠哥……你怎麽這麽晚才回來?我給你留了熱水。”說着就要起身給莫遠歌倒熱水。
他還不知自己心裏藏着怎樣的龌龊心思。莫遠歌心中微熱,強行壓下白日那一點不該有的悸動,微笑着走過去:“在舅父房中耽擱了,你莫下床,我自己來。”
“哦。”江千夜的腳剛碰上靸鞵,又收回床上,“遠哥,爛柯門有什麽動靜,你要及時告訴我。”他被困在這院中什麽消息都打聽不到,自是有些着急,“還有……那老畜生那邊……”
莫遠歌道:“嗯,有任何動靜我都會告訴你。”
莫遠歌回來了,就躺在自己身邊,江千夜卻睡不着了,走馬燈似的把最近發生的事在腦中過了一遍,發現自己除了待在這院中等風聲過去,便再無它法。
既然如此,不如讓梁奚亭想辦法尋個見過天闕劍法的人,把劍法的招式畫下來。雖然天闕劍法的心法已經失傳,但自己用陰極功也能發揮天闕劍法的威力。
想到這裏,江千夜便有些睡不着,恨不得立即見到天闕劍法的招式。“遠哥,你見過天闕劍法嗎?記得招式麽?”江千夜轉身看着莫遠歌。
“沒有。”莫遠歌知他心中所想,皺眉道:“莫說我沒見過,見過也不會告訴你。陰極功傷身,你切不可再練。”
江千夜情急之下竟然忘了兩人在萬靈山因此還吵了一架,連忙道:“我不練,我就是想看看。畢竟,我也是天闕城的人……”
江千夜背過身去,不看那張俊美溫和的臉。
“星河,萬事有我和舅父,你只需保重自己。”莫遠歌手放在他胳膊上。
“我什麽都不需做了麽?”江千夜心道,“難道就到了溫飽思淫欲的階段?”
從前他只是江千夜,在可以肆無忌憚用心機耍手段占莫遠歌便宜;如今他是江星河,是遠哥乖巧的天闕少主,便不能随便占他便宜。
佳人雖好,但只可遠觀不可亵玩,真難。“遠哥,你睡了嗎?”江千夜沒話找話。
“沒。”莫遠歌道。
黑暗中,江千夜看着那人側臉,雖只能看到個側臉輪廓,但江千夜卻覺得十分迷人。那人眉骨高,眼窩深邃,鼻梁高挺,到嘴唇線條卻又十分柔和,鋒利中帶着溫柔,饞得江千夜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你跟我說說危柱山的人。”他大着膽子往莫遠歌那邊湊了點,聲音愈發微弱。
“你想聽誰?”莫遠歌問道。
“嗯,就說說梁掌門的師兄弟們吧。”江千夜道,“老掌門那一輩的事我都聽過了。”
“我外祖一生收了十位弟子。”莫遠歌當真給江千夜講起故事來,“大弟子聞争鳴,二弟子風無明,三弟子李讓庭,四弟子便是我舅父,五弟子文戀雙……如今這十人只剩三人還在世,便是風無明、我舅父,還有文戀雙。”
“風聞征把自己兒子送來危柱山來拜師,定是不懷好意。雲章樓文武造詣那般深厚,随便把自己門派的鐵畫銀鈎學個五成,便足夠他橫行天下,何故要來危柱山學音律?”江千夜終于将白日沒說完的話一吐為快。
莫遠歌微微一笑:“風無明還真不是風山長主動送來的,是那年我外祖和他打賭贏來的。”
“啊?”江千夜驚了,“還有這樣的爹,把自己兒子拿來打賭?”
莫遠歌道:“那年我外祖和風山長談古論今,風無明在一旁彈琴助興。我外祖贈他一曲《廣陵散》,他只花了片刻便學會。外祖見他如此靈性,向風山長提議收他為弟子。風山長自是不願,兩人便猜字為賭,結果風山長輸了,我外祖便把風無明帶回危柱山了。”
江千夜“啧啧”搖頭:“風聞征定是故意輸的,目的就是把他兒子安插進來當眼線。”
莫遠歌微微一笑:“風無明又號‘雅頌先生’”,你若見到他本人,或許不會這麽想。”
江千夜想了下,問道:“那五弟子文戀雙呢?她怎麽樣?”
“她是我外祖唯一的女弟子。”莫遠歌道,“她年幼時父母雙亡,拿着一把破琴在路邊賣唱,外祖路過便将她帶回山裏收為弟子。”
“風無明是風聞征的兒子,爛柯門忌憚他身世不敢對他下手,那文戀雙十五年前如何逃脫爛柯門毒手的?”江千夜好奇道。
莫遠歌道:“當年爛柯門冤枉聞争鳴偷了秘籍,并無十足證據,那一場戰役也屬于雙方私鬥,不像天闕城那樣由朝廷定了罪的。”
江千夜聰慧,立即道:“我明白了。只要不反抗爛柯門、主動認罪的,爛柯門便不會殺他們了,就像梁掌門一樣。”
莫遠歌道:“是。”
“我倒不覺得沒能力反抗時忍辱偷生,是什麽辱沒祖宗的事。勾踐能卧薪嘗膽,韓信甘受胯下之辱,忍辱負重去報仇雪恨,方不愧為能伸能屈好男兒。”江千夜道。
莫遠歌微微一笑:“嗯,你與舅父都是好男兒。”
江千夜每每面對莫遠歌,總有點為自己曾委身太監而擡不起頭。此刻聽到他将自己與他舅父放在一起這般贊揚,當真是心中熱,眼窩酸。
“遠哥……”江千夜說了兩個字,有些哽咽,幹脆不說了。
“夜深了,睡吧。”莫遠歌道,“你這段日子莫出門,實在悶得慌便告訴我,我偷偷帶你出去散心。”
“好像做賊。”江千夜偷偷擦了下眼窩,笑道。
莫遠歌愣了下,道:“是有點。”他将自己被褥疊在江千夜被褥上,自己只蓋了一角,轉過身便睡了。
“他還記得我畏寒。”江千夜蓋着厚厚的被褥,心道。
此時雖已是三月,但山間夜晚寒冷。到後半夜,淅淅瀝瀝下起了雨,伴着屋外風雨聲,江千夜睡得多年來少有的安穩,直到一陣細微的瓦片碰撞發出的響動将他驚醒。
猛一睜眼,側耳細聽:房頂上似有貓踩過,細微的瓦片響動從東面緩緩往這邊來。
屋頂有人!江千夜瞬間睡意全無,下意識便找地方躲藏,一雙大手猛地将他劈頭蓋臉悟到被子裏,臉就撞進一個溫暖的胸膛。
“危柱山的野貓太猖獗了,這些擾人的畜生,還讓不讓人睡了。”莫遠歌帶着惺忪的語氣抱怨了一句。
屋頂的響動戛然而止,随即那細碎的聲音漸漸遠去,到房檐處便消失了。
江千夜被他捂在被中沒有動彈,直到屋頂的響動徹底消失,也沒有出來的意思。
一只溫暖的大手拍了下他臉頰,莫遠歌嘴唇湊近他耳朵:“人走了,出來吧。”
低沉磁性的聲音帶着灼熱氣息噴灑在耳邊,江千夜要溺死在這又香又暖的胸膛了。慌亂中,小江公子以破土春筍的架勢猛竄一大截,莫遠歌感受到他不懷好意的野蠻生長,被強行忘記的一幕瞬間清晰地閃過腦子。
他挪開身子,結巴了:“你……你……我去睡榻。”說着逃荒似的抓起一件衣衫光腳下地逃到對面窄小的木榻上去了。
江千夜也有些慌亂,僵在床上半晌,聽着對面木榻莫遠歌發出的假鼾,幹笑了聲:“哈哈……那個……我也睡了。”說着便猛地把頭紮進被子。
莫遠歌在木榻上睡了小半宿,第二日便傷寒了。腦袋暈沉四肢乏力,又是噴嚏又是咳嗽。不得已,梁奚亭把風無明招到竹韻來給他看病。
流波堂裏,莫遠歌一手捂着嘴咳嗽,一手放在脈枕上,一個白面長須的青衫書生正在給他把脈。
書生頭戴方巾,腳踏芒鞋,鼻梁架着一副琉璃鏡,年約四十上下,正是危柱山“雅頌先生”風無明。
離他不遠的位置坐着一位身着青色襦裙的女子,那女子眉眼清淡,身姿筆挺,眸光清冷疏離,年約三十上下,正是危柱山文戀雙。
“莫镖頭的傷寒應當已有多日,只是一直用藥酒壓着。昨夜疾風冷雨,才驟然爆發。”風無明放開莫遠歌的手,輕撚胡須,“掌門,莫镖頭身子需得好好養一段時日。極寒極熱皆是毒,常年這樣冷熱交替,即便莫镖頭身強體健,也耐不住這樣反複虛耗。”
梁奚亭擔憂地看着莫遠歌,見他臉色青白,精神萎靡,放在脈枕上的一節手腕白得吓人,便道:“二師兄,你可還有什麽更好的法子?”
風無明将莫遠歌衣袖放下,道:“當年莫镖頭被宋女俠從天闕城接回時已奄奄一息,所以我才給他開了火曜石的藥方。唉……現在看來,竟是害了他。”
梁奚亭連忙道:“這不怪二師兄,當時若不用火曜石給他續命,溫如哪能活到現在。求二師兄再想想辦法。”
風無明站起來對梁奚亭道:“掌門放心,我定盡全力。我聽說南海有一種藥叫穿心草,藥效與火曜石相似,但更溫和些,我需往南海去尋。”
梁奚亭道:“你需何人協助,調派便是。”
風無明道:“我只身前往即可,只是勞煩五師妹幫我照顧那幫孩子。”
文戀雙颔首:“二師兄放心,交給我即可。”
風無明又道:“掌門,我前些日子回書院拉了一車米糧回來。若是不夠了,還望掌門想想辦法。”
梁奚亭點頭道:“我知道,有勞二師兄了。”
文戀雙道:“二師兄無需擔憂米糧一事,我門下思闕、芊月、凝妹三人皆以入選宮中樂坊,賞銀百兩,夠吃半年了。”
梁奚亭只覺面上無光,嘆息一聲無話可說。風無明和文戀雙兩人又商議片刻,向梁奚亭告辭。
柏君給莫遠歌生了炭盆,道:“師父,我給莫镖頭煎藥。”
梁奚亭揮手讓他去。待柏君走遠,梁奚亭看着昏昏欲睡的莫遠歌,道:“要不晚上去我房間睡。”
莫遠歌搖頭:“不,昨天後半夜有人來窺探,我得護好他。”
梁奚亭臉一沉:“他們消息倒是靈通,這麽快就耐不住性子了。你病成這樣,我不放心。”
莫遠歌咳嗽,眼睛沒睜:“我白日在舅父這裏多喝點藥,晚上定能好些,有精力應付那些臭蟲跳蚤。”
梁奚亭傷成這樣,除了莫遠歌,他也不放心任何人去照護江千夜,只得同意。白日,莫遠歌把苦藥湯當水喝,天快擦黑時終于有些力氣回後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