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瑤琴解君意
善琴者,通達從容。知音一曲百年經,蕩盡紅塵留世名,落雁平沙歌士志,漁樵山水問心寧。輕彈旋律三分醉,揉斷琴弦幾處醒?縱使真情千萬縷,子期不在有誰聽?——危柱山(摘自中國傳統八雅)
羅衣鎮去危柱山路途遙遠,沿着長青山脈一直往東,馬車慢,要行兩天。莫遠歌一路照顧着重傷的梁奚亭,江千夜便給他打下手。
經過這場風波,三人被捆在一起,梁奚亭不讓莫遠歌與江千夜接觸也無用了。他心中有愧,對莫遠歌道:“這次是舅父把你拖下水了,若是将來連累到你,我是沒臉下去見阿姐了。”
莫遠歌一邊給他上藥一邊道:“舅父放心,我定長命百歲,不讓你無顏面對祖宗。”
江千夜給莫遠歌遞藥瓶子:“我聽說危柱山老掌門夫婦和梁女俠皆被那老賊所殺,你們定也想複仇。我之前孤身一人,武功也不好,便沒想着活多久,只是不停殺人,哪天死在陰溝裏便算完。如今梁掌門和遠哥真心待我,我願和你們一起共同複仇。”
梁奚亭慘笑了下:“可惜聞師兄被污蔑偷秘籍一事已無轉圜餘地,這個污名危柱山背定了。星河,天闕城一事疑點衆多,只要你好好活着,總有機會名正言順向花白露複仇。”眼裏寒光一閃而過,“我定要花白露老賊身敗名裂,要爛柯門被踏在爛泥裏永世不得擡頭。”
莫遠歌問道:“舅父,你有何打算?”
梁奚亭冷笑:“舅父做了許多事,布了一盤棋。”
江千夜急忙問道:“梁掌門,當年之事,你知道些什麽?”
梁奚亭沒回他,卻反問道:“你當時年幼,還記得是誰把你送去和溫如他們關在一起的嗎?”
江千夜搖頭:“八歲那年,夏日一天清晨醒來,有個臉生的天闕城弟子說帶我去放風筝,我便随他去了,結果他把我帶到斷魂崖關了起來,爹娘也一直沒來尋我。我天天哭,還好遠哥總是護着我。”
莫遠歌追問道:“爛柯門攻上天闕城,我被帶走後,你經歷了何事?袁福芝如何在爛柯門人眼皮底下把你偷藏起來的?”
江千夜低頭:“我也不知。那時爛柯門的人在天闕城到處殺人放火,我被一個小太監拉着從一條密道直接鑽了清輝殿前,恰好看到……恰好看到花白露老賊一刀便讓我娘身首異處……”
他說不下去了,捂着額頭蹲下去把臉埋在胳膊裏,哭得隐忍。
“後來……”江千夜捂着臉哽咽道,“我被人灌了一碗水,便什麽也不知道了。等我醒來,已身在袁府。這些年,老畜生為哄我,偶爾會給我講些江湖秘聞,他篤定我逃不掉,有時不管不顧什麽都在我面前說,我便能聽到些對我有用的事。”
莫遠歌伸手拉起他,眼前人哭得雙眼通紅。看着莫遠歌臉上的悲憫,他又抽泣起來,蹲下來雙手捂着臉,試圖掩藏他的痛苦,瘦削的後背劇烈地抽搐着,淚水無聲地從指縫中流出。
莫遠歌無法想象他這些年如何與袁福芝周旋,如何保全自己活下來。勸慰的話卡在喉嚨,一個字都蹦不出來,只得輕輕拍着江千夜後背:“都過去了。”
梁奚亭皺眉道:“若是天闕城還有其他人就好了。不知天闕城為何要用少年的身體養冰潭玉,這些少年死去後屍首也沒瞧見,苦主搜遍天闕城也沒找到。”
莫遠歌輕拍江千夜後背,道:“花白露或許知道,但他定是不肯透露的。”
梁奚亭知他心中所想,責備道:“你趁早打消這個念頭。花白露可是世間少有的逍遙境,十個舅父加起來都不是他對手,你若貿然前去,舅父都不用來救你,直接一脖子吊死算了。”
莫遠歌道:“舅父放心,我不會去送死的。”
江千夜擡起頭看着二人,眼裏還有淚,卻用衣袖擦了一把道:“要不我去,我易容成花知煥的樣子偷襲他。在雲章書院,我近距離觀察過花知煥,記得他容貌。”
梁奚亭伸手便賞了他一個爆栗:“為了你這小兔崽子,我被人打得皮開肉綻,你行行好,讓我多活兩年。”
江千夜疼得捂住額頭噘着嘴不說話了。
“耐心等待。”梁奚亭道,“孩兒們,要獵狐貍,得比它還要狡猾。我們這麽多年都等了,不差這一年兩年。”
“尤其是你。”梁奚亭看着江千夜,“以後任何行動需與我和溫如商量,不許再像以前那般莽撞,殺一個花知微自己先去了半條命。要一個正值鼎盛的門派覆滅,得用腦子,用計策,不是靠兩把刀和易容暗殺就能辦到。當年不可一世的天闕城如何一夜之間就滅亡,你當以牙還牙。”
雖是責備,但言語裏的關切還是讓江千夜溫暖,“嗯”了聲幫梁奚亭穿衣。
江千夜之前抱着自戕的心态,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如果有更好的辦法,他又何嘗想去送死。
“梁掌門,你究竟如何盤算的?”江千夜巴巴地望着他。
“現在不能告訴你,在事情沒有敲定前,說出來就失靈了。”梁奚亭道。
第二日清晨,三人坐着馬車終于到了危柱山腳。
江千夜擡眼望着眼前景致,大受震撼:古樸蒼涼的巨大門樓直立眼前,上書“危柱之門”,門後大大小小的山峰鱗次栉比,最高的那座高聳入雲,巍峨的雲峰上,峭壁生輝;半山腰雲消霧散,滿山蒼翠,掩映着雕檐玲珑的建築群。
遠山近嶺迷迷茫茫,舉目顧盼,千山萬壑中似有無數星辰藏匿其中,閃爍着光芒。清朗的天空中,月牙高挂,與東面快要出山紅日交相輝映,真真一副人間仙境的模樣。
“漸月華收練,晨霜耿耿,雲山摛錦,朝露漙漙。此處真乃絕妙勝境,若是住在山裏,豈不是比神仙更逍遙?”江千夜嘆道。
“舅父,你逍遙嗎?”莫遠歌笑着問道。
“江公子,還真讓你失望了,住在這裏面的人吃了上頓沒下頓,不知逍遙為何物,缺衣少食才是常态。”梁奚亭拉了下肩上披的衣衫,在莫遠歌的攙扶下艱難走出馬車。
江千夜見他要下車,連忙也過去扶他:“此處石板路平坦,可以直接駕馬車進去,為何要下來?”
“危柱山祖訓有雲,危柱山子孫後代路過山門,皆需下馬步行。我雖是掌門,也不得例外。”梁奚亭在兩人的攙扶下,艱難地挪動步子朝山門走去。
待他進了門,江千夜便扶他立在門口,等莫遠歌将馬車趕進來。
“梁掌門,為何此處看不到危柱山弟子,也沒人守門?”江千夜見過雲章樓何等氣派,危柱山雖然景致絕美,卻蕭條得多。
梁奚亭方才走動時扯到腿部的傷,疼得直皺眉:“經過十五年前那場大戰,危柱山大不如前,宮、商、角、徵、羽、文、武七座峰,如今也只剩下文弦峰。”他伸手指着最高的那座峰,艱難地道,“我讓門下弟子都集中住進那裏,大家平時好相護照應。”
江千夜一陣難過,想來危柱山鼎盛之時也曾萬分榮光,如今竟連掌門回山都看不到一個弟子來迎接。
“梁掌門,那沒人住的幾座峰,我看都有星星點點的亮光,那是什麽?”江千夜指着遠處問道。
“長明燈。”梁奚亭聲音低沉,眼有憂傷,“每一盞燈,都代表一個死于那場災難的弟子,以此來提醒我,莫忘刻骨深仇。”
莫遠歌将馬車拉到門裏,與江千夜一起将梁奚亭扶上馬車,駕着往山裏走去。快到文弦峰山腳時,江千夜也鑽進馬車一陣捯饬。待他再出來時,已經變成了一個身着紅衣的妙齡少女,身量比之前矮了不少。
莫遠歌側身看着他,眼中盡是驚訝之色,張嘴卻沒聲。
梁奚亭撩開簾子,似剛經歷了一場可怕的噩夢,嘴唇都哆嗦了:“大……大外甥,你這小公子好可怕……太可怕了……”
江千夜咧嘴一笑,開口道:“梁掌門怎麽了?沒見過女子裸身?”他聲音是男子,外形卻是女子,着實怪異。
梁奚亭捂着眼睛,大受刺激:“我是沒見過男兒身活生生長出一對奶……完了,我忘不了你易容的經過。”
莫遠歌只覺好笑,轉頭問江千夜:“這次你打算裝成誰?”
江千夜壞笑着看他一眼,伸手便攬住莫遠歌胳膊:“我要做你未婚妻。”
莫遠歌一陣惡寒:“你不如當我舅娘,反正剛才舅父看了你的清白身,給他正合适。”
梁奚亭連連擺手:“不不不,小娘子貌若天仙,我無福消受。絕代佳人熱情似火,大外甥你就別客氣了。”
江千夜見兩人推來讓去,粉面生威,柳眉倒豎站起來道:“哼,兩個臭男人,老娘一個都不要。”他擡手起勢,用花旦腔吟唱道,“老娘二八芳華,恰是如玉模樣,要尋世間無數俏兒郎雲雨酣暢。”
梁奚亭吓得臉色煞白,連忙鑽進車廂裏死活不願出來。江千夜模樣怪異,舉止可笑,莫遠歌卻笑不出來。天闕城那玉雪可愛的小男孩,終被袁福芝毀成這樣。
莫遠歌心念一動,伸手拉住江千夜衣袖,滿眼憐憫之色:“好了,坐下吧。腿上傷未痊愈,當心摔倒。”
江千夜這才坐下,負氣道:“我故意扮得普通些,盡量不引人注意。我若扮那夜花魁模樣,只怕你們還要争來搶去。”
“我又不是花知微那胚,你就是真天仙我也不要,何況還是個冒牌貨。”梁奚亭在車廂裏反駁道。
“你!”江千夜氣得要鑽進去揍他。莫遠歌一把拉住他:“舅父你就別再招他了。”又對江千夜道,“你無需開口,危柱山多是功力深厚的音律大家,只怕你一開口就露餡兒。介紹你的事交給我舅父即可。”
“那我就說她是你媳婦。”梁奚亭壞笑道。
莫遠歌一皺眉,笑眯眯看着身邊人那張長着雀斑,塌鼻小眼的大餅臉,伸手搭在他肩上:“家有醜妻,如有一寶。舅父安排就是。”
馬車一路往山上緩緩而去。莫遠歌指着前方一座宅院道:“那是知音坊,是危柱山二弟子風無明居所。”
江千夜心生好奇:“這人名字怎麽像雲章樓的人?”
莫遠歌笑道:“他本就是風山長的兒子,從小就被送到危柱山,拜我外祖為師。”
“好了,星河你莫要說話了。”梁奚亭在車廂裏提醒道。
“哦。”江千夜果真不再說話,莫遠歌便一路駕着馬車路過知音坊,一路往上而去,最後停在一座巨大的宅院前。
江千夜下了馬車,擡眼看着那古樸的院門,上書“無方園”三字,門口站着一個身着白衫的年輕弟子。
莫遠歌從馬車上把梁奚亭扶下來,那人先是一愣,随後沖着裏面喊了聲:“師父回來了!”便沖過來幫莫遠歌攙扶梁奚亭。
“師父,你這是怎麽了?”那人關切地問道。
“為師受了些傷,無礙。”梁奚亭伸手扶着年輕弟子的肩膀,“柏君,為師不在這段時間門派有無異常?”
叫柏君的弟子見梁奚亭走路都困難,急得眼淚都快流下來了:“沒有。師父,你怎麽傷成這樣。”
這時,一群衣着破爛的少年弟子便從遠處沖出來,紛紛沖着梁奚亭嚷道:
“掌門你怎麽瘸了?”
“掌門,大師兄打人了。”
“掌門,剛才五師弟爬樹摔下來了。”
“掌門,小師弟把床板蹦壞了。”
這哪是一群弟子,簡直是一群擾人的老鸹,梁奚亭氣得直咳嗽:“咳咳……沒規沒矩,你們師父呢?又被你們氣得不管你們了?”
“沒有!”一個拖着鼻涕的少年道,“師父進山采藥了,說亥時才回,讓我們吃飯別等他。”
梁奚亭問道:“米糧還夠麽?”
“夠的。”那少年道,“師父回了一趟雲章書院,拉了一車米糧回來。”
“好了,你們掌門受傷了,我扶他進去歇息。”莫遠歌扶着梁奚亭往裏走,回頭招呼江千夜,“跟上來。”
“莫镖頭,這姑娘是誰啊?”那少年問道。
“嘿嘿,莫镖頭的愛妻。”梁奚亭疼得冷汗直冒,還不忘嘲笑莫遠歌。
“哈哈哈,新娘子給喜糖!”那群少年放過了梁奚亭,又朝江千夜圍過去。
“去去去!一邊玩去!”莫遠歌擔心江千夜不耐煩出手打人,連忙把這群孩子轟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