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聞君有兩意

天色漸晚,清泉山裏,莫遠歌背着江千夜狂奔兩個時辰,只需再有半個時辰,他們就能回到危柱山。

整整兩日不眠不休的蟄伏尾随和長時間的逃亡,莫遠歌精疲力盡。江千夜奄奄一息,伏在他背上睡了。追兵未絕,莫遠歌無法停下檢查下他的傷。

他劇烈地喘息,汗水打濕衣衫,步履已不如之前輕盈,但依舊未放松半點警惕。開闊處,莫遠歌猛地停住腳步,彎腰屈膝戒備着。

江千夜驚醒,伏在他背上四下張望,凉月如鈎,四周漆黑一片,并未發現任何異常:“怎麽了?”

“前方有人。”莫遠歌胸膛劇烈起伏,開始往後退,“是個高手。”

江千夜什麽動靜也沒聽到,但莫遠歌這般緊張,只怕對方武功更遠在他之上。“有把握嗎?”江千夜低聲。

莫遠歌搖頭:“若是往常還能盡力一搏,或許能勝。”他本就負傷,又幾天幾夜不眠不休,消耗到了極限。別說跟他一般的高手,就算對方只是懂些拳腳功夫的江湖人,莫遠歌都夠嗆。

江千夜緊盯前方,月下,身着白紗衣的年輕公子翩然走來,手拿玉骨扇,口中惬意地吟道:“更深露重不知寒,秋月如霜照未眠。莫镖頭行色匆匆,可是急着赴佳人之約?”

竟是雲章樓的風無憂。莫遠歌心頭稍松懈,但随即又警惕起來:風無憂此時出現在這裏,只怕不是巧合。

“原是風公子,在下眼拙了。”莫遠歌後退了兩步,騰出一只手按在刀匣上。

“故人相見竟劍拔弩張,莫非做了什麽見不得光的事,想殺在下滅口?”風無憂側身背手,玉扇輕搖。

“風公子說笑了。在下行事坦蕩,從不做見不得光之事。”莫遠歌警惕着他,“在下也非佳人,不值你風露立中宵。不知公子所為何來?”

“舞刀弄棒的镖頭啊,就是不如我們千夜解風情。”風無憂似笑非笑,“千夜,幾月不見,怎麽看見我就不吭聲了呢?果然戲子無情,有了新歡忘了舊愛。”

江千夜躲無可躲,只得從莫遠歌背上下來,對風無憂遙遙抱拳:“風公子認錯人了吧,在下與風公子只匆匆兩面,怎會是舊愛。”

風無憂輕笑,緩緩走過來,一雙多情的桃花眼仔細打量着江千夜:“是,千夜說得沒錯。我那舊愛是歡兒,不是江公子。”他竟用玉扇輕挑江千夜下巴。

莫遠歌一把打開那輕浮的玉扇,把江千夜護在身後,眼神淩厲,面含冷笑:“既然認錯人,便請風公子收回你那祿山之爪。”

Advertisement

風無憂收回了玉扇,上下打量莫遠歌,滿臉惋惜之色:“啧啧啧……也是個美人,可惜是個不解風情的木頭美人。”

莫遠歌怒了,抽出龍吟刀抵在風無憂胸口,寒聲道:“風無憂!風山長與雅頌先生皆是我敬重之人,望你自重!”

風無憂無視那泛着寒光的龍吟刀,搖着折扇漠然看着遠處:“父親乃蓋世大儒,德高望重,功在社稷;兄長皎皎君子,高風峻節,舉世無雙。唯有我雲章公子偏是個不務正業,浪得虛名之徒。”似笑非笑看着二人,“最愛風月之事。”

這人東拉西扯,莫遠歌漸漸失了耐心:“北梁四公子,最愛風月之事的已做了鬼,風公子要接他衣缽?”

風無憂哈哈一笑:“他花知微懂什麽風月,不過是色中惡鬼,牛嚼牡丹。美人啊,得細品,慢咽。”

“你今日攔在下去路,是專門來教在下怎麽睡美人?”莫遠冷臉道,“在下有要事,改日再聆聽公子面授機宜。”說着拉着江千夜就要越過他。

“慢。”風無憂扇子攔在二人中間,似笑非笑:“你可以走。千夜不能随你走。”

“那便看你有沒有本事帶走他!”莫遠歌冷笑,刀已出鞘。

“啧啧啧……不但是木頭美人,還是個暴躁的木頭美人。”風無憂扇子輕點龍吟刀身,“動不動就打打殺殺!”

見莫遠歌又要發作,他搖頭收了折扇:“算了,本人一向惜花,便不跟你計較。袁福芝被人殺了,死在自己的馬車裏。我碰巧路過,便讓軍士報本地府衙,先将屍首拉回京城。”

兩人頓時僵直。

又聽風無憂道:“袁福芝雖久失聖心,好歹伺候皇上多年。如今枉死,歡兒無論如何都會被通緝。”

他看着江千夜,正色道:“這次不是袁福芝私人搜捕,而是官府、朝廷。任何人膽敢包庇,将同罪。”他轉頭看着莫遠歌,從懷中掏出那要了袁福芝命的匕首丢給莫遠歌,“東西我已替你拿回。趁這事還沒牽連到你,你把千夜交給我,趕緊走。”

他會有這麽好心?莫遠歌收了匕首,卻牢牢握住江千夜的手:“多謝風公子好意。既然他身犯重罪,交與風公子,豈不是連累雲章樓?”

江千夜卻掙脫了他手:“遠哥,你走吧。我願跟風公子走。”

莫遠歌轉頭看着他,滿眼不解:“為何?”

“遠哥,鴻安镖局回不去了,危柱山也回不去了。我跟着你,已經走投無路了。”江千夜定定地看着他,“你現在自身都難保,又如何護我周全?”

莫遠歌張嘴,卻無話可說,袖中手微微捏緊,旋即松開。

江千夜聲音微顫:“其實我早想說了,只是見你和梁掌門被我所累,不忍開口。你們尚且自顧不暇,就不要為我操心了。”

莫遠歌頭顱低垂,疲倦從四腳鑽到肉皮裏,骨髓裏。剎那間,他的肢體、骨骼,都軟綿綿,輕飄飄,半點力氣也汲取不上。天旋地轉,他站不穩,搖晃了兩下以刀撐地,沉聲道:“我可以護着你。”

“你拿什麽護?”江千夜紅了眼睛,咬牙低聲質問,“燃燒心血的莫回頭,你還能用幾次?”

一陣眩暈後,莫遠歌站穩了。擡眼看着江千夜,雙目毫無神采,嘴唇下意識地動了兩下,卻沒有發出任何的聲音。

江千夜不忍,可還是狠心道:“幼時在天闕城,只要我哭,你便替我服藥;在長青山裏,只要我裝可憐,你就全力護我周全。遠哥,我知只要繼續待在你身邊,讨得你憐惜,你便是拼死也會護着我。”

他凄然看着莫遠歌憔悴的臉,冷笑道:“但我不願意。我良心發現了,不想再利用你,累你為我喪命。我江星河這一生算盡人心,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沒做過什麽好事,就當我為自己積陰德,懸崖勒馬放過你。你走吧。”

聽到這話,莫遠歌如墜冰窖,心裏空落落的,嘴唇哆嗦,沮喪失落,更無助。他紅了眼睛,猶疑片刻,擡眼看着江千夜,毅然決然把手伸向他:“莫胡言亂語,跟我走。”

江千夜也紅着眼睛看那只溫暖的手,片刻後,毅然轉頭拒絕:“不。”

莫遠歌收回手,面色剎時變了灰色,好像被掏空了靈魂,眼神黯然,凄然一笑:“是我武功低微,勢單力薄,護不住你……”

見兩人這麽僵持着,風無憂拳頭抵在嘴邊輕咳了聲:“多情自古傷離別。似海深情,也耐不住時勢催人。莫镖頭,你別怪我棒打鴛鴦……”

莫遠歌怒道:“我與他清清白白,你若再胡言亂語,休怪我翻臉!”

無端成了出氣筒,風無憂并不在意:“好了,莫氣了。來的路上遇見我姐夫和溫素秋,他們已在去鴻安镖局的路上,說是要鴻安镖局交人。”

交什麽人?莫遠歌心頭一震:只怕爛柯門已獲知江千夜去鴻安镖局的消息。他臉色瞬間煞白,渾身發麻:以宋青梅那脾性,鴻安镖局只怕要大難臨頭。

他手心冒着冷汗,腦裏一片混沌,周圍的一切仿佛要把他吞噬掉。瞬間慌張,下意識地去拉江千夜的手:“随我走。”

觸手那溫暖,江千夜卻一把甩開他:“不!我跟你去自投羅網麽?”

字字如刀,錐心般痛。莫遠歌放了手,身體抖得厲害,眼前一片模糊,心如火灼,捂着胸口強咽痛苦。

片刻後,他心神稍定,沒再看江千夜一眼,背上刀匣緩緩前行,黯然消失在黑暗中。

江千夜頭疼得像要炸開一般,心中血氣翻湧,再撐不住,低頭便嘔血了。

風無憂一把扶住他,驚了:“真這麽傷心?”

江千夜紅着眼睛,咬牙擦了一把嘴角的血,寒聲道:“非也,老畜生打的。”

風無憂上下打量着他,笑得疑惑:“我就說嘛,歡兒向來寡情,何時這般重情重義了。”

江千夜喘息了兩口,直視風無憂:“他走了,你如意了。”

風無憂搖着折扇:“上次讓你狼狽出逃,非我本意。我被父親罰了面壁,否則定會護你到底。”

江千夜意味深長地笑道:“那你怎麽還敢來找我,不怕再被罰?”

風無憂慢悠悠地道:“怕啊。但歡兒生得美,一日不見,我思卿如狂。都要得相思病了,還管罰不罰的。”

江千夜冷笑了聲,徑直往前走去:“還說你懂風情,美人又冷又餓,這般沒眼色嗎?”

風無憂搖着折扇跟上去,恬然一笑:“前面馬車上,錦衣玉食,紅羅暖帳,請。”

一輛黑色馬車停在林中,江千夜不客氣地蹬了上去,撩開簾子鑽進車廂。裏面有床棉被,還有幾件粗布換洗衣衫,一包寒碜的薄餅。

狗屁的錦衣玉食。

江千夜不在意,徑直換了衣衫,嚼了幾口餅子,裹着被褥睡了個昏天黑地。

風無憂坐上馬車,似笑非笑看了一眼車廂,策馬往雲章樓而去。

江千夜吃飽睡足,被馬車震動搖醒。撩開車簾,尚未天明,已能隐隐能看到韋莊城,風無憂正倚在馬車門上養神。

“說好的錦衣玉食呢?”江千夜打着哈欠,“幾片薄餅就把我打發了。都說風公子家有千金,行止由心,如今一見,不同凡響。”

風無憂一向出手闊綽,何時受過這般奚落。面皮一熱,解釋道:“我爹罰我面壁三月,我偷跑出來,沒帶多少銀子。”

江千夜肚子“咕咕”叫,嗤笑:“我說一向闊綽的雲章公子怎肯駕這樣的破馬車,原來是兜比臉幹淨。”

風無憂臉更熱了:“好好好……你想吃什麽,我去賒,行了吧?”

江千夜咽了口唾沫:“既然你偷跑出來,還是不進城為好。城門口有家馄饨攤,你去幫我買一碗。”

見風無憂愣愣地看着他,江千夜推了他一把:“快去啊,莫不是兩個銅板你都拿不出?”

風無憂下馬思忖片刻,道:“那你在馬車裏等我,千萬別出來。”

“嗯。”江千夜鑽進馬車。

風無憂看着馬車猶疑片刻,轉身往城門口去。待他端着一碗熱氣騰騰的馄饨小跑着回到馬車,江千夜早已不知去向,只給他留了一張字條:一出樊籠心自遠,千夜要去尋自己一方天地,謝無憂兄一路照拂,江湖路遠,有緣再會。

“耍我!”這人竟不告而別!都幫到這份上了,還這般防備他,果然是養不熟的白眼狼!

風無憂一把撕了紙條,正想把馄饨丢了,無奈肚子也咕咕叫,幹脆一屁股坐馬車上吃起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