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提筆畫天地
善畫者,至善至美。雲雨山川素紙裝,曉風殘月入華章。一毫漫卷千秋韻,七彩融開幾度芳。山路松聲和澗響,雪溪閣畔畫船徉。誰人留得春常在,唯有丹青花永香。——妙染坊(摘自中國傳統八雅)
第二日,莫遠歌精神好了不少,兩人一致默契地當昨晚什麽都沒發生。江千夜生爐子給莫遠歌熬了藥,兩人立即上路,幹糧都在路上吃。
傍晚時分,馬車終于到了太州境內。太州乃一馬平川的平原,惟有西面風亭山高約千丈,向天伫立。山上有一個巨大的湖泊,名曰硯湖,妙染坊便立派硯湖旁。硯湖如銀河落九天,襟三川帶五流,流入太州,千年萬年哺育它。
太州占盡硯湖水利之便,富庶安樂,百姓安居樂業。農人在田裏勞作,漁夫于江上撒網,頑童追逐嬉戲打鬧,私塾裏傳出朗朗書聲,好一片祥和安寧。
江千夜剛逃出京城時曾路過此地,可當時并無賞景的心境。此時追兵已歇,暫時可充半個閑人,便放緩腳程,沿着蜿蜒的鄉道緩緩而行。
“遠哥,你幼時念過私塾嗎?”江千夜趕着馬車,路過私塾門口時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念過。”莫遠歌在車廂裏道,“三歲啓蒙,五歲習武……唉,不說也罷。”
江千夜從他談吐和那身傲人的功夫猜得到,他幼年定被管教得極嚴。相比之下,自己十歲被袁福芝帶走,每日學身段、練唱腔,吃的苦挨的打不比莫遠歌少,可是除了易容術,這些東西對自己複仇毫無用處。
“如果我沒有學戲,倒想做個畫師。”江千夜朗聲一笑,“研磨滑墨,宣紙盡展,潑墨執筆,揮毫寫意。遠哥,剛救下我那晚,你手持芭蕉葉對月而飲的模樣,醉玉頹山,萬般風情,真叫我一見難忘。若是我會畫,定要畫下來。”
馬車裏的人不吱聲。
江千夜直抒胸臆,卻沒想把心裏話說出來了,讪笑:“我這人就愛信口胡說,你……別放在心上。”
馬蹄噠噠,很快便來到風亭山下。莫遠歌出了馬車,江千夜怕他吹風,給他穿了披風,帽子也拉起來蓋住頭臉。
兩旁郁郁蔥蔥,硯湖水從天而降,似萬匹白馬奔騰而下,奔珠濺玉,咆哮如雷,撞擊飛濺在兩旁巨石上,落下白玉似的幕布水珠,剛柔并濟。
江千夜怕水汽沾濕了莫遠歌,将他衣帶系緊些,轟隆隆的水聲中,他大聲道:“不是說妙染坊的畫師們在硯湖裏洗筆硯,把湖水都染黑了嗎?這水怎麽這般通透清冽?”
被冰冷的水汽一浸,莫遠歌還有些輕微打顫,仰望着高聳入雲的銀瀑,深邃的眼眸揉進了萬般情緒。
“我從沒來過妙染坊,不知硯湖是否盡為墨水。”他回得心不在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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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宋青梅生長的地方,二十多年前她青春貌美,如山間朝露般耀眼,與同門師妹們山間折花,揮毫寫意,無憂無慮。
莫遠歌從沒聽過宋青梅說她與父親如何結識,他們是否也像話本裏的才子佳人,月下相遇,花間暢談?
随即,他把這個念頭從腦海裏抹滅。他父母伉俪情深,如膠似漆,父親又怎會做出始亂終棄的事?
低頭看着江千夜,一個念頭閃過腦海:或許宋青梅當年也如這小鬼勾人魂魄……呸呸呸,這樣腹诽娘,大逆不道!
“走吧。”莫遠歌握住江千夜的手,牽着他緩緩拾階而上。
被莫遠歌握住的瞬間,激動喜悅的騰湧澎湃,瞬間淹沒了江千夜。那只大手有些冷,但沒任何東西比它更讓江千夜眷戀。跟着莫遠歌的腳步拾階而上,澎湃洶湧漸漸平靜,化為涓涓細流滋潤心頭。
“遠哥……”江千夜聲音微顫。
“妙染坊不比危柱山,這裏規矩大。你跟在我身後,見人需行禮,不用說話,一切交給我。”莫遠歌溫言囑咐。
“嗯。”江千夜輕哼了聲。看着莫遠歌清瘦的背影,用眼睛描繪他衣下皮肉骨骼。
兩人沿着石階走到天色盡黑,終于看到山頂那巨大的湖泊。月色下,平靜的湖面如一座巨大鏡面,清晰地倒映着天空的圓月和漫天星辰,如夢如幻,美得讓人總感覺不真實。湖邊,影影綽綽的房屋在黑夜中隐現,雕梁畫棟,廊檐飛霧,如畫中仙境。
“月下飛天鏡,雲生結海樓。遠哥,這裏是神仙住的地方吧!”江千夜沒見識地感嘆道。
莫遠歌轉頭看着他,眼裏盡是笑意:“上次到危柱山,你也是這般感嘆。”
江千夜頓時閉嘴。
“站住,此乃妙染坊山門,閑人不得入內。”一個身着素服的年輕女子突然出現,攔住了去路。
“在下鴻安镖局莫遠歌,來給娘守靈。還請姑娘帶路。”莫遠歌上前對女子抱拳。
女子上下打量着他,又看他身後的江千夜,約莫把他當成莫遠歌的随從了。女子見二人皆身着素服,側身讓開了路:“原是莫公子,請随我來。”
莫遠歌二人随女子沿着硯湖往那雕梁畫棟處走,遠遠傳來僧侶誦經的聲音。女子道:“莫公子到得及時,今夜亥時要給大師姐放長生燈。”
“放在何處?”莫遠歌問道。
“就在這硯湖。”女子指着一處燈火輝煌的院子道,“大師姐靈堂設在長生殿,梁掌門和鴻安镖局的人都在那裏,莫公子先随我去見師父。”
莫遠歌伸手阻止女子:“姑娘且慢。夜深了,不宜打擾老人家。在下今夜先守靈,明早自行去給趙掌門請安。”
女子嫣然一笑:“如此也好。我叫玉玲珑,公子叫我玲珑即可。”
江千夜瞪大眼睛,驚詫問道:“玉玲珑?是畫《金瑤牡丹》的宮廷畫師玉玲珑嗎?”
女子莞爾一笑:“正是。”
江千夜驚得像半截木頭,愣愣地戳在那兒,張口就忘了要說什麽。玉玲珑乃北梁有名的丹青國手,誰知竟只是個年輕的妙染坊弟子。他最愛的一幅畫便是玉玲珑的《金瑤牡丹》,一直挂在袁府他的房內。
莫遠歌抱拳:“失敬,在下眼拙了,還以為只是妙染坊的普通弟子,原來竟是玲珑姑娘。”
玉玲珑道:“公子沒錯,我只是妙染坊一名普通挂名弟子,遠不夠親傳弟子的資格。”
見莫遠歌也開始面露驚詫,玉玲珑手做請勢,“莫公子這邊請。”
三人來到長生殿,殿內燈火通明,擺開了水陸道場,一百零八位高僧日夜不停地誦經。靈堂內挂滿靈幡,兩旁點了無數的白蠟,空氣中飄着紙錢蠟燭的味道,巨大的黑色楠木棺材停在正中央,身着喪服的衆人正在燒紙。
莫遠歌走到門口跪下來,看着那巨大的黑棺,低聲呢喃:“娘,孩兒不孝,來遲了。”一步一叩首,直從門口跪到棺木前。江千夜默默跟在他身後,垂手低頭。
梁奚亭等人正一身喪服在靈前燒紙。見莫遠歌來,梁奚亭停下手中事,起身去扶莫遠歌:“你身子尚弱,怎麽就急着過來,有舅父替你。”
莫遠歌慘然一笑:“舅父,這事替不得。我先給娘上柱香,萬事回頭再說。”
“好。”梁奚亭招呼柏君給莫遠歌取香,随即取下頭上的孝布,對江千夜道,“你給宋大娘上完香出來,我有話對你說。”
“嗯。”江千夜接過點好的香,跟着莫遠歌行叩拜大禮。莫遠歌上了香,披麻戴孝跪在靈前,和莫如黛、伍智達、陳顯忠三人一起給宋青梅燒紙錢。
稍後,江千夜低聲與莫遠歌耳語一陣,便出了長生殿,來到黑漆漆的硯湖邊。
硯湖邊開滿海棠花,雖淹沒在夜色中,卻能聞見陣陣幽香。
梁奚亭背着手站在硯湖邊,面朝波瀾四起的湖水,衣袂在夜風中翻飛。
“梁掌門。”江千夜走到他身後,低聲喚道,“我來了。”
梁奚亭轉身,眼睛在夜色中似有微光,看得江千夜不自覺地低下頭。“那日你們下山後再沒回來,後來便傳來爛柯門去鴻安镖局的消息。其中詳細,你細細說與我聽。”梁奚亭道。
江千夜便将他們下山後的遭遇一字不漏地說與梁奚亭。
亥時,誦經的僧侶們排着長隊出長生殿,孝子賢孫披麻戴孝跟在後面。來到湖邊,衆人将一盞盞用透光的白紙制成壁、經高僧祈福的長生燈點上蠟燭,放置于湖中。霎時,湖面便飄滿了長生燈。
天上星光,地上燭火,水裏長生燈交相輝映,星星點點,如夢如幻。
梁奚亭聽完,沉默半晌,伸手輕拍江千夜肩膀:“你無須自責,當時是我與溫如一致決定帶你回鴻安镖局。而且……”他欲言又止。
“什麽?”江千夜擡眼看着他,滿眼好奇。
“無事。”梁奚亭不願說下去,低眉垂目,伸手捏江千夜胳膊,“總之,我還是要恭喜你恢複自由身。從今以後,歡兒便随袁福芝一起下地獄了,世上再無此人。”
江千夜慘然一笑:“多謝梁掌門,可我還是個沒有姓名之人。”
“很快就有了,星河,很快。”梁奚亭轉頭看着遠處仿佛與天際接壤的長生燈,“雖然很痛心,但宋大娘的死,便是花白露最好的催命符。”
“梁掌門,你要怎麽做?”江千夜站在他身後問道。
梁奚亭轉身看着江千夜,眼睛裏是江千夜從未見過的溫情:“要如何做是我的事。但星河,我看得出來,溫如是用命在待你好。這一點讓我有些驚,但我也很欣慰,在這充滿髒心爛肺的亂世兇年,好歹有你能暖熱他,讓他像個活人。”
江千夜臉一紅,心中“咚咚”直跳:難道遠哥也……也喜歡我?不,不可能,否則他就不會把我推開了。
“溫如是個厚道人,別讓他傷心。”梁奚亭拍拍他肩,低聲在他耳邊道,“即便你有別的心思,也切莫讓他發現,他會傷心的。”說完,梁奚亭竟頭也不回地走了。
江千夜楞在那裏:“他……到底在說什麽?”
長生燈放完了,江千夜回到長生殿。
莫遠歌披麻戴孝跪在靈前,一張臉蒼白無血色,眼睛通紅,低垂着頭。伍智達和陳顯忠年邁,皆已去歇息了,莫如黛打着哈欠跪在一旁搖搖晃晃,也快撐不住了。宋青梅的靈柩要在長生殿停四十九天才會下葬,孝子賢孫便輪流守靈。
“如黛,你去歇息吧,今夜哥守。”莫遠歌對睜不開眼的莫如黛道。
誰知莫如黛一見江千夜進來,瞬間精神了,跪得直直的:“我不困,哥你大病未愈,該好好歇息,你去睡吧,我守得住。”
莫遠歌拉了下她胳膊:“聽話,你連續守好幾夜了,不能再熬了。”
莫如黛這才站起來,揉揉酸麻的膝蓋,羞澀地瞟了江千夜一眼,對莫遠歌道:“對了,之前外祖母說想見你,明早你去看看她。”
聽到“外祖母”三字,莫遠歌愣了下,旋即點頭:“知道了,你快去睡。明早我就去拜見她老人家。”
莫如黛走了,江千夜默默在莫遠歌身邊跪下來,緩緩往火盆裏燒着紙錢。莫遠歌側臉看他,眼裏閃過一絲暖色,默許他陪自己守夜。
作者有話說:
大家新年快樂,新的一年都要暴瘦暴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