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一劍朝天闕
今夜莫如黛守靈,莫遠歌換下喪服,在昏暗的油燈下伏案疾書。罷筆,他将信紙折小,放進小拇指粗細的竹筒內塞好,綁在信鴿腿上,推開窗将信鴿放出去。
看着信鴿消失在夜色裏,正要關窗,一張俊俏的臉笑眯眯地從窗外探來。江千夜大眼睛撲閃,含着一抹俏皮:“這麽晚了還放鳥,給誰寫信呢?”
莫遠歌莞爾,伸手輕刮他鼻梁:“我不放心孩子們,叮囑牛牛幾句話。你怎麽還不睡?”
江千夜一翻身,衣袂輕揚,幹脆利落地坐上窗臺,一足踏在窗棂,一足垂于窗前悠閑輕輕晃動:“睡不着啊,連續這麽多天黑白颠倒,晚上反而精神。”守靈雖苦,總比以前逃亡的日子來得安穩,人倒是恢複了白嫩。
“你要進來坐麽?”莫遠歌側身讓他。
江千夜看着莫遠歌那并不寬敞的床,床上被褥皆已鋪好,知道他已打算睡了。江千夜跳下窗戶:“不了。今夜月色好,我沿着硯湖走走,你睡吧。”
“夜間天涼,出去多點穿。”莫遠歌道,“切莫走遠了,早些回來歇息。”
“知道。”江千夜沖他擺擺手,“噔噔蹬”踩着竹梯下樓。
渾圓的月挂在天空,和空靈閃爍的星空一起倒映在湖面,遠遠在天際相接,倒叫人分不清遠處那星星點點在天上,還是在水裏。
微風輕拂,吹皺了湖面,揉碎了星光,溫柔的閃爍,心曠神怡。江千夜枕臂躺在小船上,仰望星空,鼻中嗅到海棠的幽香,身心舒爽。
“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我這名字也是應景了。真該把遠哥喊出來。”江千夜惬意嘆道,“良辰美景,獨缺佳人相伴。可惜,可惜。”
“莫遠歌算什麽佳人。”一個男子低沉的聲音在岸邊,“江公子一表人才,當配大家閨秀。”
江千夜一驚,一躍而起,弓腰屈膝警惕着:岸上站着一個黑衣人,正背着手看着自己。那人從頭到腳都包着黑布,連眼睛都不露出,只看身形,應當是個壯年男子。
“閣下是誰?”江千夜從懷中摸出鋼珠,随時準備攻擊。
黑衣人無視他的緊張,沉着嗓子道:“你的有緣人。”他聲音聽上去有些奇怪,似在刻意掩蓋自己原本的聲音。
一身黑衣從頭包到腳,怎麽看都不懷好意。江千夜道:“閣下這樣的有緣人,在下不敢高攀。閣下到此,意欲何為?”
黑衣人道:“拜我為師,教你劍法。”
他聲音平鋪直敘,像在說吃飯睡覺這樣的尋常事。江千夜一愣,随即失聲冷笑:“閣下今日出門沒吃藥嗎?我認得一位良醫,能治瘋病,介紹給你如何?”
那人不在意他的無禮,招手道:“江公子,你過來。”
江千夜道:“小爺是年輕,但不傻。你覺得我這般好騙嗎?”
黑衣人道:“你過來,且看我給你演示一套劍法。”似怕江千夜不肯信他,又道,“你看完再決定要不要跟我學。”
“什麽劍法?”江千夜問道。
“天闕劍法。”黑衣人道。
這幾個字如雷轟頂,江千夜渾身一顫,眼裏的光一閃,随即眯起眼睛盯着那人,握鋼珠的手出了汗:“閣下究竟是誰?”
那人徑直抽出一把長劍,失魂落魄地道:“大夢初醒欲斷魂,醒來方知兩世人。我與你一樣,是個沒有姓名之人。”
他單手起勢,手挽劍花。長劍在他手中如游龍驚鳳,時而迅龍驚世、疾如雷霆電馳,門戶大開大合,招式有進無退,霸道剛猛至極;時而詭異快捷,變化莫測,似實似虛。劍招變換間,頓挫使轉,剛柔相濟,千變萬化,神彩飄逸,潇灑磊落,真真驚世駭俗,風雲激蕩。
“貪狼陽明幻莫測,
陰精巨門無前勇,
真人祿存深壁壘,
玄冥文曲幽朱臺,
丹元廉貞居傲骨,
北極武曲統五岳,
天關破軍而後立。”
那人邊舞劍邊吟,“天闕劍法雖只有這七招,但每一招皆有數十着變化,一經推演,變換繁複之極,虛實變幻,剛柔并濟,無有窮盡。”
他收劍,背手而立:“江公子,你要學嗎?”
江千夜只恨剛才為何不靠近一些,黑暗中他沒将那人劍招變換所有細節看清,但也看得八九不離十。他後背出了冷汗:他曾見過父親練此劍法,那時年歲尚幼,招式都忘了。但那人剛才一舞,影影綽綽與父親的動作重疊。難道天闕城除了自己,還有人活着?!
“你……你也是天闕城的人?”江千夜手心出汗,聲音顫抖,縱身一躍,輕飄飄落于岸邊,離那人一丈遠。看着那人以黑布覆着的臉,心口像有什麽填着、壓着、箍着,緊緊地連氣也不敢吐,似乎吹口氣這人就消失了。
那人搖頭:“我不配。”
“那你為何會天闕劍法?”江千夜艱難地往前挪動了兩步,那人立即後退兩步,始終與他保持一丈遠。
“偷來的。心有愧疚,今來物歸原主。”那人道,“我教你。”
這人言行透着詭異,又不透露身份,江千夜自然不信他。他迅速冷靜下來,也背着手,一邊踱步一邊打量那人:“閣下什麽都不肯相告,卻讓我拜你為師,恕難從命。”
那人思忖片刻,道:“不拜師亦可,只要你願意學。”
江千夜繼續試探他:“既然你對小爺這般了解,當知小爺會何種功夫。已然知道劍招,我何須跟你學?”
那人道:“你只看到爛柯門炮火連天數枚黑白子齊發,威力無窮,卻不知這幾枚棋子在高速運行中如何積攢力道。不過這并不怪你,畢竟花知微這招只使了一半,就被你點了穴。我相信你用陰極功也能照貓畫虎。”他質問江千夜,“我只問江公子一句話,你何時去勢?”
這人竟連江千夜殺花知微的細節都猜到,江千夜心生警覺,邪魅輕笑:“閣下這般惦記小爺的寶貝,莫非暗戀我?小爺菩薩心腸,不如把你蒙臉布摘下來瞧瞧,你若生得俊,小爺就勉為其難要了你。”
那人倒退了兩步,氣得渾身顫抖,手中劍“噌”一下直指江千夜,卻遲遲沒下手。半晌,他放下劍,聲音平靜如常:“你被袁福芝帶偏,已然誤入歧途。若無粱奚亭舅甥護着,你早死八百回了。江星河,我且問你,萬一粱奚亭舅甥死了,你有辦法靠自己複仇嗎?”
江千夜慵懶地伸個懶腰,破罐破摔:“他們若死了,我跟着死就是了。腦袋掉了碗大個疤,閣下這麽關心我做什麽?”
那人果然受不得他激,深吸一口氣壓下怒火,冷笑:“好,果然是沒骨頭的兔兒爺!你的男兒血性呢?你的血海深仇呢?你父母泉下有知,當後悔生了你這麽個廢物!”
江千夜似笑非笑看着他:“啧啧啧……我是什麽樣的人,跟你有什麽關系?莫非你真的暗戀我?”
那人氣得捂着胸口咳嗽了兩聲,從懷裏掏出一本書“啪!”摔到江千夜懷裏:“拿着滾!”似多看他一眼都髒眼睛。
江千夜接過那厚厚的冊子,冊子封面的文字江千夜看不懂,粗略一翻,裏面密密麻麻全是字。
“不破不立,你需全然忘了陰極功。”雖被氣得不輕,那人還是忍不住叮囑,頓了下又失望地道,“不過你太瘦,天闕劍法到你手中算是廢了。”
“我如何窩囊、廢柴、辱沒祖宗,是我的事。”劍法得手,江千夜蔑然一笑,原形畢露,鋼珠滑落指尖,“看招!”手中兩枚鋼珠“嗖嗖”如離弦之箭,分別射向那人。
那人沒料到江千夜突然出手,側身避開第一枚鋼珠。眼看第二枚鋼珠已到身前,他不閃不避,“當”一聲,鋼珠戛然而止,竟憑着指力硬生生夾住了鋼珠。
這人絕不是自己能對付的,江千夜當即幹笑:“哈哈……”尴尬地捏了捏手指,“閣下指上功夫真不賴。”
黑衣人占了上風,又聽他口中奉承話,伸手将鋼珠丢還江千夜:“你這反複無常的小人,我不與你計較。即便你用激将法騙到了劍譜,諒你也看不明白。”
江千夜十分明白自己處境,接了鋼珠揣進懷裏,臭臉道:“什麽叫騙?天闕劍法本就是我家的。看不懂,拿來當擺設不行嗎?”
黑衣人道:“臭小子,雖然你品行低劣,下流無恥,但我還是要教你。劍譜你先拿着,我會再來找你。”說完閃身融入黑暗,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望着黑暗,江千夜籲了口氣。不論如何,劍譜到手總是好事一件。他揣着劍譜飛快回屋,迫不及待地翻開來看。
他翻開第一頁,裏面竟全是一些彎彎曲曲看不懂的字。他見過天竺文、波斯文,可這種文字江千夜從未見過。繼續往後翻,皆是密密麻麻的這種字,連一式半招的畫像都沒有。
那人還真說對了,江千夜看不明白。難道真要讓那人教嗎?他千方百計隐藏身份,決計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江千夜自然不會傻到毫無戒備地相信他。可除他之外,這世上還有誰會天闕劍法?
梁奚亭學識淵博見識過人,或許能認得這種文字,但江千夜總不放心把家傳劍譜給外人看;莫遠歌武功高強,江千夜也信他絕不會偷學,但只怕他也沒見過這種文字。
“唉!”他重重嘆息,“難道真要用陰極功去套天闕劍招?”江千夜可以毫無顧忌地用陰極功使他見過的各派武功,但這是自己家傳絕學,若用陰極功去套天闕劍法,那才真是辱沒祖宗。
第二日靈堂內,江千夜恹恹地跪在莫遠歌身邊,時不時打哈欠,眼下烏青。“你若不适,回去歇息吧。”莫遠歌往火盆裏燒紙,低聲道。
江千夜一夜未眠,把他從袁福芝那裏聽來的江湖故事裏,關于武功秘籍隐藏的方法都試了一遍:什麽水泡火烤,書頁耐心地撕開兩層,一無所獲。熬到天亮他才死心:他真的看不懂那劍譜。
他困得稀裏糊塗,卻跪直了身軀搖頭:“不。”
“莫強撐。”莫遠歌手指了下自己下眼皮,“這裏都黑了。回去睡吧。”
江千夜念頭一轉,道:“那你回來了叫我,我有事跟你說。”
“嗯。”莫遠歌點頭。
天黑時,莫遠歌回到竹樓,推開門就見江千夜躺在床上,還惬意地翹着二郎腿,手裏抛着兩粒鋼珠玩。見莫遠歌回來,他從床上彈起,笑眯眯地迎過來:“遠哥,你終于回來了!”
莫遠歌見他慌亂中鞋子也沒穿,光着兩只腳就過來,伸手攔他:“快上去,別凍着。”
“哦。”江千夜嘻嘻一笑,跳着腳回到床上。
莫遠歌從袖中取出兩個金黃的橘子遞給他:“誦經大師從家鄉帶的,我給你留了兩個。”
這哪是吃橘子的季節,江千夜在袁府也算吃遍天下美味,知道這橘子來得不易,連忙伸手接過。帶着體溫的橘子在燈下泛着微光,勾動心緒。握着溫熱的橘子,江千夜擡眼巴巴望着他:“遠哥……”
莫遠歌正在脫喪服,白色的喪服下就是他尋常穿着的黑衣。江千夜甚久沒有仔細觀察過他的身形,連日守靈,身心重創,莫遠歌又瘦許多,已然不是萬靈山初見時那精壯的莫镖頭了。
不過清瘦的莫遠歌少了江湖草莽氣,自宋青梅故去後,他像變了一個人,多了些許翩翩濁世公子的多情缱绻與愁思,一舉一動,一颦一笑,都讓江千夜迷戀。
“嗯。”莫遠歌将喪服疊好放在榻上,轉頭看他,“怎麽,不喜歡橘子?”
“沒有。”江千夜連忙搖頭,低頭剝開一顆橘子,先遞給莫遠歌一瓣,自己再放一瓣在口中。牙齒輕咬,酸甜的汁液爆滿口腔,江千夜微笑,“我最愛橘子,只是許久沒吃過了。”
莫遠歌莞爾一笑,将橙色果肉塞入他嘴:“喜歡就多吃些。”
他的手指有些冷,還帶着長生殿香燭紙錢的味道。江千夜突然想起兩次并不算愉快的親吻,卻勾得他心癢難耐。
江千夜張口咬住橘子瓣,卻一把抓住那人試圖縮回的手,連同他的手指一并送入口腔,一寸寸吮過,從指跟到指尖,直到将指尖的橘子瓣咬住。咬爆口中果肉,雙眼如狩獵的狼,威脅地盯着近在咫尺的人:“這是你送上門的。”
莫遠歌蒼白瘦削臉噌一下紅了,挨燙似的縮回手,另一只手緊緊搓着被江千夜吮過的手指,目光避着他,聲音都在顫抖:“星河,別逼我……”
美人窘迫又可憐,看着他,江千夜竟然心生不忍。他自認不是什麽溫良之輩,但面對這人,總是無法硬起心腸,見不得他丁點難受。
唉……算了。眼中威脅的光瞬間消散,江千夜笑得燦爛無邪:“哈哈哈……遠哥,我逗你呢。你幫我看看,認得這是什麽字麽?”
他從懷中取出兩張紙,上面是他臨摹的劍譜上的字。
莫遠歌回頭,疑惑地看着他。目光最終落于紙上。他接過兩張紙,仔細看了:“我沒見過。”
看來這人和自己一樣,半斤八兩。江千夜收了紙,在莫遠歌疑惑的目光中,将剩下的橘子放入口中,咬字不清地道:“或許梁掌門懂。”
他想走,莫遠歌一把拉住他胳膊:“星河,這字是哪裏來的?”
江千夜吃着橘子,含混道:“我閑着沒事見房裏書架上有書,便亂翻着看,見這文字心生好奇,沒什麽大礙吧?”
他目光赤誠炙熱,莫遠歌立時松了手:“無事,你喜歡何門何派的功夫可以問我,我知曉的定都告訴你。”
江千夜呵呵一笑:“我若想學莫家刀法,你肯教麽?”
莫遠歌道:“你太瘦,練不成莫家刀法。”随即莞爾,“你也吃不得練基本功的苦。”
這人還真是直言不諱,江千夜搖頭輕笑:“橘子味不錯,我去睡啦。”
作者有話說:
還有十幾章存稿,因我寫得慢,為了保證不斷更,從今天開始2天更新一章,感謝大家的喜愛,抱歉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