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相煎何太急
長青山裏,落日餘晖給新生草木染了些許嫩紅,一個戴鬥笠的中年人騎馬疾馳在山道上,往山南羅衣鎮而去。
轉過山彎,前方十丈處,一身着白紗衣的年輕人擋住了他的去路。那人手持玉骨扇,面含春風,臉上挂着耐人尋味的笑,正是雲章公子風無憂。
“籲!”戴鬥笠的中年人拉住缰繩,駐馬而立,對風無憂道:“風公子,你怎在此處?”
風無憂輕搖折扇,笑容可掬:“我在這等溫兄你啊。”
中年人下馬,取下遮面鬥笠,果然是爛柯門大弟子溫素秋。他面容憔悴,臉頰新添了一道疤,已不複昔日風光。
“你等我做什麽?”溫素秋警惕地看着他。
“溫兄,你把我姐夫坑了一道,便想一走了之嗎?”風無憂側身看着他,“做人吶,可不能這樣。”
“我沒有一走了之。”溫素秋分辯道,“我闖的禍我來收拾,定不會讓爛柯門跟着受牽連。”
“爛柯門怎樣我一點都不關心。”風無憂似笑非笑看着他,“我只在意我阿姐和姐夫。”他湊近溫素秋,收了笑容,“我再勸你一句:鴻安镖局那兩個人,你最好別碰。”
溫素秋心生警覺,這風無憂神出鬼沒,知道得還不少。袖中手握了拳,随即松開:“風公子果然消息靈通,但你說了不算,那兩人我要定了!”
風無憂徑直展臂攔在他面前,眼中兇光畢露:“溫素秋,因為你的愚蠢和魯莽,已害得我姐夫離家遠走。你要整個爛柯門跟你陪葬,我無所謂,若不是我阿姐和姐夫,我才懶得管你死不死。”
溫素秋一掌打開他手臂,怒道:“風無憂,你整天上蹿下跳左右逢源。我倒是要問問你,從知微遇刺開始,你究竟在中間扮演了什麽角色?別以為雲章書院暗地裏那些茍且無人知曉,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風無憂笑了,雙手抱懷看着他:“你倒是說說看,我做什麽了?”袁福芝死了,京中知曉他與歡兒密接觸的人都被處理幹淨了,風無憂篤定溫素秋查不到自己與花知微的死有絲毫關系。
“袁福芝曾向大公子借了軍隊上雲章書院搜人。”溫素秋傲慢地看着他,“雖然沒搜到人,但據說雲章公子被風山長罰閉門思過三個月。這事,要不要我告訴你姐夫?”
風無憂哈哈大笑:“哈哈哈……溫素秋,我以為你只是魯莽,但沒想到你是愚蠢。爛柯門大弟子,天之驕子,終是被花門主驕縱得連腦子都沒了。”
“你什麽意思!”溫素秋大怒,手指已夾住黑子,蓄勢待發。
“你就沒想過花門主為何放棄追兇嗎?”他走過去拍拍溫素秋的肩,幽幽一笑,“溫兄,聽我一句勸,不要去打那兩人的主意,讓花門主晚年安穩些。”
溫素秋皺眉,不置可否。
“你若不信,可以去京城面聖,就說那兩人藏在鴻安镖局。”風無憂笑得邪性,“交給皇上抉擇,你也算立功,對不對?誰知皇上對那兩人是什麽态度?你又何必在不知皇上态度前,就把自己退路徹底堵死呢?”
在溫素秋猶豫間,他又道:“你殺了宋青梅,那兩人恨你入骨,若抵死相拼,你也棘手。倘若他成事了,即便現在有皇上護着你,來日他還不把你扒皮抽筋?”
溫素秋放下棋子,皺眉思忖片刻,對風無憂抱拳:“是我莽撞了,風公子提點的是。我這就去京城求見皇上。”說完擡腿上馬,拉着缰繩對風無憂道,“方才多有得罪,告辭。”
見他策馬離去,風無憂倚着樹幹搖扇輕笑:“蠢貨。”
折扇輕搖,正要轉身離去,微風拂來,前方一丈遠大樹後細微動靜順風傳來。收了折扇側耳細聽,那人呼吸細微綿長,不知躲在樹後幾時了。
風無憂神情一松,緩緩朝那大樹幹而去:“君子無易由言,耳屬于垣。都說做賊心虛,閣下這賊做得倒是坦然。”
一個中年男子現身樹後,一身黑色勁裝,頭戴遮面鬥笠,手中握着一根長約四尺、被黑布包着的長器械。他徑直取下鬥笠,眉眼間堆滿漠然,眼神淡淡地滑過風無憂的臉,眸底有道淩厲的光芒閃過,帶着疲倦和疏離。正是花知煥。
“姐夫。”風無憂沒想到竟在此處遇到他,連忙走過去,“你這些日子去了何處?阿姐來信說你不見了,我們都很擔心你。”
“常樂,你還真是讓我刮目相看。”花知煥緊盯着風無憂,眼中是陌生和警惕,“裝了這麽多年與世無争的貴公子,沒想到背地裏竟是條吐信的毒蛇。”
“姐夫,你誤會了。”風無憂急了,往花知煥面前走了兩步,試圖替自己辯解,“眼見不一定為真,耳聽也不一定為實,我……”
“你就告訴我,知微的行蹤,是不是你透露給江星河的?”花知煥往後退了兩步,手中包着黑布的器械直指風無憂,“你阿姐有沒有參與其中?”
“沒有沒有!”風無憂急赤白臉往後退了兩步,“我阿姐嫁給你這麽多年,你還不了解她嗎?她對你一片癡情,你怎能疑她?”
花知煥與風暖玉成婚多年雖無所出,但夫妻伉俪情深,舉案齊眉。花知煥眼中猶疑之色一閃而過,手中器械緩緩放下。
風無憂正待松一口氣,那黑布纏繞的器械又舉起指着他,花知煥冷聲道:“知微與我雖非一母所出,但亦是我幼弟。若是往常,我定不饒你。你把玉兒接回雲章書院,莫對她提及我的去向,徒惹她憂心。就說我出遠門,回來就去雲章書院接她。”
風無憂急了,一把抓住那黑布尖端:“姐夫,你要做什麽?”
花知煥用力,黑布從風無憂手中滑脫,他轉身背對着風無憂:“如你所願,爛柯門要大禍臨頭了。他從地獄爬回來向爛柯門讨債,你比我先做了選擇,此刻也輪到我抉擇了。”
“姐夫!”風無憂顫聲喊道,“我……我一時腦熱,憐他身世凄慘,恨花白露喪心病狂……我沒想過會牽扯到你和阿姐的!”
花知煥慘然一笑,戴上遮面鬥笠閃身融入密林:“覆巢之下無完卵,但我沒資格責怪你。顧好玉兒。”
看着花知煥的背影漸行漸遠,從來随心所欲的風無憂,頭一次對自己當初意氣之舉生了後悔。
江千夜還是沒放心把劍譜給梁奚亭看。焦灼難耐地過了幾日,終于在今夜悄悄摸到硯湖邊,躲在海棠林裏,警惕着四周的動靜。
“鬼鬼祟祟做什麽?”那人的聲音在海棠林深處響起,吓得江千夜一哆嗦。
他果然來了。江千夜站直了身子道:“是閣下鬼鬼祟祟,既然來了,便現身吧。”
一個黑影走到江千夜面前,那人依舊是從頭到腳蒙着黑布:“劍譜看得如何?”
“明知故問。”江千夜臉一紅,轉身不看他,“那是什麽文字?”
“臭小子,這可不是求人的态度。”黑衣人與他擦肩而過,走到湖邊面朝硯湖駐足而立。
“我改主意了,既然你無學劍的誠心,天闕劍法落入你手中也是辱沒先人。我來告訴你一聲,我不教了。”他轉身看着江千夜,手伸向他,“劍譜拿來。”
江千夜心頭一涼,急道:“喂,你怎麽出爾反爾?”
那人收回手,側身對他:“就許你反複無常,不許我言而無信?”
“天闕劍法本就是我家的,你這是偷盜!物歸原主天經地義!”江千夜雙手握拳,急赤白臉,“你……你怎能不教了?”
“我不信天經地義,我只信拳頭。”黑衣人道,“誰的拳頭硬,誰就有理。那劍譜送你了,提醒你一句,這世上除了我,再無第二個人懂天闕劍法。”言罷,他竟轉身要走。
江千夜“噗通”跪在他身後,聲音發顫:“前輩留步!”
那人停了腳,轉身看着他:“江公子還有何話要說?”
江千夜心中堵得慌,不甘、惱恨、屈辱齊齊湧上心頭,可他知道自己必須低頭,他什麽都可以不要,但決不能錯過家傳劍法。
“前輩,我錯了!求前輩教我劍法!”江千夜渾身顫抖,忍住憋屈“呯呯呯”向那人磕頭。
為了活下去複仇,面對袁福芝的萬般侮辱都能忍,對這人下跪磕頭又算什麽?!只是,家傳的劍法卻要求着一個外人來教,屈辱!
強忍的屈辱窩在胸口,讓江千夜想吐。他“呯呯”磕着頭,發洩令他作嘔的憋屈。
一只手握住他胳膊阻止他繼續磕頭,那人走到他面前,輕聲道:“人生屈辱乃淬煉,你身負血海深仇,當知忍辱負重。起來。剛才的事,一是我對你的考驗,二是懲戒你之前對我不敬。”
他拉起江千夜,見他雙眼通紅,正欲伸手去擦拭他的淚,誰知江千夜卻快如閃電一爪向他門面襲來。他沒想傷人,只想把那人蒙面的黑布抓下來。
那人猛地後仰,避過了那一爪,江千夜第二爪就欺身而至。那人避無可避,一把抓住江千夜的手腕狠命往後一掰。江千夜疼得冷汗直流,順着力道跪了下去:“疼疼疼……放手!”
那人松開他,笑道:“臭小子,你那三腳貓的功夫就別丢人現眼了。”
江千夜握着手腕,好半天沒緩過勁兒,跪在地上疼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你不告訴你是誰,連樣子都不給我看,讓我怎麽信你?”
“臭小子,我若對你有惡意,就不會千裏迢迢來教你劍法,還要受你言語侮辱。”那人道,“你滿肚花花腸子,稍用點腦子便知我的話是真是假。”
“前輩既然對我沒有惡意,為何連容貌都不敢給我看?”江千夜揉着手腕試探道,“你在怕什麽?”
那人用手摸了摸罩着黑布的臉:“我遭過難,聲音容貌皆毀,不想給人看。”
難怪他聲音聽上去如此怪異。江千夜心中疑惑,緩緩站起來,上下打量他。
“你品行頑劣,陰險狠毒,非我心中天闕少主該有的樣子。”那人從後腰抽出一把劍抛給他:“但我開始有些喜歡你了。你若是純真無邪的端人正士,我倒發愁你如何能報血海深仇。”
江千夜伸手接住劍。
“天闕劍,物歸原主。”那人似乎也在上下打量他,“你能不能多吃點飯?既要學天闕劍法,起碼要拿得起劍。”
江千夜思索了下自己的處境,噘嘴道:“你以為我願意這樣子?我……算了。”用縮骨功裝扮女子,自然要保持身形瘦削。
那人道:“學會了天闕劍法,縮骨功不練也罷。從今天起,你需強健體魄。”
江千夜低頭不吭聲。
頑劣不堪之人總算被收拾服帖,黑衣人拍他肩:“劍譜無所謂,反正這世上沒幾個人能看懂,但天闕劍一定藏好。明晚晚亥時,我在此處等你,教你劍法。”
“嗯。”江千夜心中還有疑慮,但非常識時務地應道。
那人似乎又仔細看了他的臉片刻,轉身消失于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