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江湖風雲變
宋青梅停棺第四十七日,停棺最後三天,長生殿連放三天長生燈,從亥時到子時。夜晚的硯湖星星點點,誦經聲悠長肅穆,起追思之情。江千夜向黑衣人告了假,這三日要全身心陪莫遠歌守靈。
身着喪服的孝子賢孫和妙染弟子跪在沿湖邊,江千夜給莫遠歌遞燈,莫遠歌點了燈放進湖裏,兩人皆沉默無話。伍智達與梁奚亭跪在二人不遠處,一邊放燈一邊輕聲說着事。
“信已托人交到皇上手裏,不出所料,這兩日便會有結果。”梁奚亭把長生燈放入湖中,用手推向湖心。
“清秋,再仔細捋一下還有,別有漏洞。”伍智達低聲提醒。
“嗯。”梁奚亭應了聲,“這一天我等了十幾年,自當準備萬全。倒是顯叔和玉玉那裏……”
伍智達道:“這事你不用擔心。你顯叔年紀雖大,但還舞得動槍。何況大郎也知這事了,他私底下做了些安排,我見他缜密周全,雖出人意料卻巧妙,便沒阻攔。”
梁奚亭回頭看莫遠歌,滿眼驚詫,随即淡然,繼續放燈:“他找了何人?”
伍智達會心一笑:“你猜。”
梁奚亭白了他一眼:“老頭,別賣關子。”
“趙滿倉他爹。”
梁奚亭僵在那裏,張着嘴,半天說不出話來,過了片刻才笑了:“溫如巧思啊,皆以為二人若要藏,定會藏到實力更強的江湖幫派裏。誰也不會想到與江湖沒半點關系的趙員外府。”
伍智達點頭:“員外府雖不是江湖幫派,但武功高強的護院家丁一樣不少。只要不是大規模的襲擊,抵擋一兩日不成問題。”
梁奚亭還是覺得意外,搖頭笑道:“看來,大外甥要收小徒弟了。”怔了征,皺眉疑惑地問道,“他如何得知顯叔和玉玉身份?”
伍智達道:“當年你顯叔抱着玉玉到鴻安镖局,大郎雖在病中,但以他的細致,定是記住了同行的一些人。我思來想去,能對他說實話的只有岳老三。”
梁奚亭思索片刻,道:“以我本意,是早要将顯叔那些随從遣走。但如今形勢緊迫,留着也好。”
“無妨。”伍智達道,“他們早已在羅衣鎮安家落戶,成了普通人。都有妻兒,別動他們。”
這邊,妙染坊為宋青梅放長生燈,不遠處的京城天牢中,五個獄吏趁着月黑風高,正在執行絞殺任務。他們今夜要殺的,正是前龍虎軍左将軍花允文。
花允文身着囚服,口中塞了麻布,眼睛蒙着黑布,雙手被捆在背後,一指粗的麻繩繞過脖子,在他嗚哇怒吼聲中,五個獄吏一起用力,“嗖”一下,麻繩繞過房梁,花允文一下被吊到半空中。
只見他額頭爆出青筋,面皮紫漲,雙腿亂蹬,這猛将拼命掙紮之下,他手腕上和脖子上的麻繩蹦得嘎嘎作響,竟有掙斷之相。
四個獄吏拼命拉住繩索,另一個連忙拾起旁邊的狼牙棒狠命朝花允文腰背砸去,“噗噗噗”釘子破衣入肉的聲響令人膽寒,很快花允文身上的囚服便被染上星星點點的鮮血。
他怒號,不甘,如垂死掙紮的猛獸,吓得那拿狼牙棒的獄吏不敢睜眼,閉着眼只管往他身上猛砸,一聲聲驚心動魄的擊打,一聲聲垂死的悶哼,滴滴答答的血滴到地上。
很快,他終于垂下頭顱不再動彈,獄吏們滿頭大汗不敢松懈,驚恐地看着半空中吊着的人,直到一泡熱尿滴到地上,腥臭中,花允文失禁,褲裆濕了一片,獄吏們才松了繩索。
第二日一大早,虞子善驚慌失措地敲開了将軍府後門,片刻之後,暖閣裏便響起了花允武的傷心壓抑的痛哭聲。
花允武坐在榻上,腿上依舊蓋着裘皮,消瘦的身軀伏在案上哭得顫抖。虞子善低頭站在他面前,雙手握拳,雙眼通紅。“說是私怨,五個獄吏都是新來的,與大爺有仇,趁着半夜大家睡着便殺了人。皇上已下令将獄吏杖殺……”虞子善哽咽道。
“賊子敢爾!”花允武“啪”摔了面前茶杯,聲嘶力竭怒吼一句。他擡頭,目眦欲裂,“我花家兄弟為北梁立下汗馬功勞,戰功赫赫,大哥落下一身舊傷,我雙腿盡廢,換來的竟是如此寒心的對待!不得善終!那人何其涼薄!”
“二爺,慎言!”虞子善急忙勸他,“明公年邁,溫大俠尚被拘在宮中,您可要為他們考慮。”
花允武哭得肝腸寸斷,得虞子善提醒,念及尚在武帝手中的溫素秋和困在爛柯門的花白露,半晌後強忍悲傷,吩咐道:“子善,暫不要将大哥死訊傳回爛柯門,想辦法派人秘密進宮營救長思。救出後不要停留,徑直回爛柯門接上父親,大不了我們一家人遠走高飛,離開北梁。”
花允武一心想瞞住花允文的死訊,但這事一日之間便不胫而走,不但京城人人議論,而且很精準快速傳向桐子城爛柯門。短短半年內痛失兩子,花白露聽聞噩耗,徑直倒地吐血。
爛柯門随之而來的噩耗一個接一個:皇上已采納唐尚書成立理俠司的建議,理俠司司長為妙染坊趙明鏡,命為危柱山梁溪亭、雲章樓風聞征、鴻安镖局莫遠歌為裏俠司長老。裏俠司司長與長老享有禦前進言的權力。
皇上體恤趙明鏡年事已高,特設副司長替趙明鏡分憂,由長老風聞征兼任。并當庭宣布理俠司成立的第一件事,便是調查爛柯門殺害宋青梅一事。
這一結果與粱奚亭預判有些出入,但大致未變。成立理俠司的消息經由各州官府發出,所有的江湖幫派皆要在官府登記造冊,統一由理俠司管理。一時間,爛柯門名存實亡的武林至尊地位徹底坍塌。
宋青梅停棺第四十八日,太州州府大人登上風亭山,先在宋青梅靈前上了香,随後在縱橫妙趣大廳內宣讀成立理俠司的聖旨。
趙明鏡乃先帝帝師,見聖駕無需跪拜,便坐在太師椅上,梁奚亭和莫遠歌跪接聖旨。
州府大人乃老學究,打小崇敬妙染坊中的鴻儒和丹青聖手,一本正經地念完聖旨後,立即顫顫巍巍地跪拜趙明鏡:“晚生太州徐宏志,拜見趙司長。”
趙明鏡比之前更清瘦蒼老了些,只是對徐州府擺了擺手,便閉了眼睛。
“這……”徐州府轉頭向梁奚亭求救。
梁奚亭連忙将徐州府扶起來,道:“州府大人請起,我們外面說話。”
院外,梁奚亭拱手道:“勞煩州府大人大老遠跑這一趟。如您所見,趙掌門年事已高,加上痛失愛女,不宜舟車勞頓;莫镖頭熱孝在身,當盡孝靈前,也不宜離開;而在下雖恬居掌門之位,但資歷淺薄。風山長既是理俠司副司長,江湖地位也非比尋常,當帶領理俠司主理宋女俠被害一事,在下定鞍前馬後協助雲章書院,為宋女俠伸冤。”
徐州府看了一眼身着喪服的莫遠歌,嘆了口氣:“唉……下官還以為趙掌門和莫長老要親自去爛柯門複仇。聽梁長老如此說,此事由雲章書院主理甚為妥當。風山長乃北梁鴻儒,德高望重,處事公道,想必由他主理,定能服衆。”
“多謝州府大人理解。”梁奚亭抱拳。
“梁長老放心,下官定将今日所見所聞一字不落回禀皇上,諸位且等皇上谕旨。”徐州府起身告辭。
送走徐州府,莫遠歌站在梁奚亭身後道:“舅父,這便是你之前說的借刀殺人麽?”
梁奚亭回頭,卻徑直看向莫遠歌身邊的江千夜,臉上挂着意味深長的笑:“借雲章書院的刀,殺爛柯門的人。”
江千夜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往莫遠歌身後躲:“梁掌門看我做什麽,我跟雲章書院又沒瓜葛。”
梁奚亭笑笑不說話。莫遠歌明白梁奚亭為何當日不說,他心裏還是對江星河與風無憂的關系耿耿于懷。
“舅父,既然你把鴻安镖局和妙染坊都摘出來了,為何不把危柱山也摘出來?髒事讓雲章書院去做好了,何必讓危柱山陷入泥潭?”莫遠歌擔憂他。
梁奚亭這才将目光從江千夜身上挪到莫遠歌臉上:“我有我的打算。而且我還要去監督方天瑜,萬一他放水呢?”
梁奚亭有算計,雲章書院也早有應對。接到聖旨後,風聞征便将方天瑜招來密議。
“師父,您料事如神。”方天瑜對風聞征拱手。
“靈蘊啊,十二幫派都聚齊了嗎?”風聞征以指撚須,緩緩踱步。
“聚齊了。”方天瑜垂手跟在風聞征身後,“梁奚亭舅甥倆想借刀殺人,我雲章書院自是不能做這把刀。”
風聞征微微一笑:“爛柯門作繭自縛,滅了天闕城後便以武林至尊自居,下轄七十二幫派,卻沒把那些人當人。這回,就讓它昔日的爪牙親自滅了它,我雲章書院在中間主持公道便好。”
方天瑜皺眉:“師父,明明真兇溫素秋被皇上拘在宮裏,他卻要理俠司上爛柯門調查宋青梅被殺一事,此為何意?”
風聞征微微一笑:“借刀殺人嘛。在梁奚亭舅甥眼中,雲章書院是刀;在聖上眼中,梁奚亭舅甥才是刀。爛柯門花家兄弟居功自傲,與袁福芝相互勾結,聖心不悅已久。梁奚亭舅甥與爛柯門的恩怨,便是一股東風,順風而為,豈不省心。”
方天瑜恍然大悟,拱手道:“師父高瞻遠矚,坐知千裏,弟子拜服。”
風聞征停下來,仰天而嘆:“可惜了我的玉兒……無蟬這孩子,為師是打心眼裏喜歡。唉……”
方天瑜道:“這都是花白露做下的孽。師父放心,弟子會拼死護着師妹,也會盡全力打探無蟬的下落。”
“唉……”一想到自己的子女,風聞征心情便好不起來,“為師教出那麽多得意門生,教的子女卻個個不如意。常足去了危柱山,只知埋首故紙堆,成了胸無大志之人;常樂被他娘驕縱過頭,做事随心所欲,也難成大器;至于玉兒,又是個癡情種……”
見風聞征悲傷難自抑,方天瑜連忙道:“常足乃人人敬重的雅頌先生,常樂是潇灑無憂的雲章公子,他們皆是性情中人,行止由心,倒是比這世上絕大多數的人都幸運。至于師妹,她此生嫁得良人,夫妻恩愛美滿,便是她所求。”
風聞征慈愛地看向方天瑜:“還是靈蘊最得為師心意。”
“師父謬贊。”
風聞征拍拍愛徒的肩:“此去爛柯門千萬謹慎,不便出面的事都抛給十二幫派和梁奚亭。這臭小子擺了咱們一道,咱們也不能輕易被他這麽利用。還有,若是遇到常樂,別顧他臉面,給為師綁回來。”
方天瑜笑着應道:“是,弟子遵命。”
當日,理俠司副司長發出了裏俠司成立以來第一個诏令:四月初一,理俠司下轄幫派齊聚爛柯門,調查宋青梅被殺一事。
而四月初一,正是宋青梅停棺結束,下葬靈山的日子。
停棺第四十九日,當晚放完長生燈,梁奚亭和伍智達便跪別趙明鏡,策馬趕往爛柯門。二人馬不停蹄趕到桐子城已是半夜,柏君帶着弟子候在客棧。
見梁奚亭下馬,柏君連忙過去迎接:“師父,一切已準備妥當。”
梁奚亭把缰繩遞給身邊的弟子,問道:“你文師叔那邊如何?”
柏君低聲道:“您放心,今夜就動手,門裏那些吃裏扒外的家夥一個都跑不掉。文師叔處理幹淨後立即到爛柯門與我們彙合。”
今夜注定是個不眠夜,除了十二門派,許多江湖幫派也緩緩朝桐子城進發,準備着明日一早上爛柯門。這些人各有目的,有些是去落井下石的,有些是想趁亂撈點,還有純屬去看熱鬧的。
客棧裏,梁亭尚未進屋,便聽門外喧嚣,是方天瑜帶着雲章樓弟子過來了。
梁奚亭連忙迎上去:“兄長,好久不見。”
方天瑜拱手:“梁掌門,在下還以為你要晚些才到。”
“不敢耽擱。”梁奚亭伸手輕擡方天瑜胳膊,帶着十分真誠,“本是我們舅甥自己的事,卻勞煩兄長千裏迢迢來這一趟,小弟甚是過意不去。兄長如有何吩咐,直接開口即可,小弟定當竭盡所能。”
方天瑜莞爾一笑:“賢弟言重,既是為皇上分憂,哪敢說辛勞。何況賢弟一直關照常足,雲章書院哪能不記情。”
梁溪亭滿臉微笑,邀方天瑜進屋:“兄長,請。等此事了結,二師兄從南海回來,小弟定與二師兄一同回書院拜謝風山長。”
風亭山海棠閣西院竹樓上,莫遠歌今夜無眠。明日宋青梅就要下葬了,而爛柯門也将迎來重創。雖不能親至現場,但他相信梁奚亭不會讓花白露好過的。
“娘,孩兒不孝。”莫遠歌沖着長生殿方向,呢喃自語,“您不願再被仇恨裹挾,孩兒卻沒能做到。九泉之下,您原諒孩兒……”
熱淚滑過臉頰,被夜風一吹,冰冷濕濡。莫遠歌閉着眼,任由冷風吹。
“遠哥。”江千夜輕輕給他披上外袍,低低喊了一句。
莫遠歌連忙擦了淚,看着遠處湖面的長生燈,盡量讓聲音聽起來不帶哽咽:“你怎麽還沒睡?”
“我……”江千夜支支吾吾,“宋女俠喪事一畢,我想離開了。”
莫遠歌一驚,不顧還紅着眼睛,轉身看着他:“你要去哪裏?”
“去哪裏都行。”江千夜卻看着栅欄,“我……我沒什麽用,你和粱掌門沒有用到我,還是能報了仇。”
莫遠歌雙手捏着他胳膊,心中憋着氣,重重喘息一聲,才壓了下去。“星河,我說過,你說與風無憂沒瓜葛,我就信。”莫遠歌看着他眼睛,“我留你在身邊……初衷就不是利用你複仇。”
江千夜不說話,神情委屈,白日梁奚亭那神情,着實刺傷了他。
“我會幫你報仇的。”莫遠歌認真看着他的臉,“這次不能要了花白露的命,總有一天我會幫你殺了他。”
江千夜低頭,眼圈微紅,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
莫遠歌伸手揉他頭發,勉強一笑:“別胡思亂想,明日要送娘上靈山,早些歇息。你這幾日半夜老往外跑,眼圈都黑了。”
江千夜心頭一震,怯怯地看着他:“你……你知道?”
莫遠歌莞爾,拍他肩:“我知守靈枯燥無趣,這些日子你定是悶壞了,半夜出去散心也好,但長時間這樣休息不足,身子吃不消。”
還好,他只知道自己出去,并沒有尾随。江千夜懸着的心登時落地,暗暗發誓下次出去關門一定輕些。“嗯,那我睡去了,遠哥你也早些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