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秋風一夜起
清晨,北梁都城東郊尚未開始一天的喧嚣,街道司的人清掃過青石板路,巡衛整齊的腳步聲萦繞将軍府大門。将軍府是京中百姓對龍虎軍左右将軍府邸的稱謂。自花允文下獄後,這朱漆大門便再沒開啓過。
一個身着短打的漢子走到後門,左右打量,确認無人,舉手叩門扉,一輕二重。門“吱呀”開了,那漢子低頭對門裏人道:“宮裏有消息。”
“進來。”門內伸出一只手扯了他一把,将他拉到門裏,“砰”關了門。
将軍府暖閣裏,昔日龍虎軍右将軍已生華發,面容酷似花白露,蒼白瘦削,倚在榻上不住地咳嗽。天氣已然回暖,他腿上還蓋着厚厚的裘皮,玄色外袍更顯人清減消瘦。
“二爺,屬下就打探到這麽多。”身着短打的漢子低眉垂目。
花允武清瘦的手指微微蜷縮,随即松開,愁容滿面:“唉……長思還是魯莽些了……也怪我,我該攔住他的。大哥被下獄,連長思也……我該怎麽向父親交代!”說完又重重咳嗽起來。
漢子低頭道:“二爺,溫大俠只是被皇上留在宮裏,皇上也沒有要降罪他的意思,您切莫憂心。”
“你懂什麽。”花允武眼神冷厲打斷他,“皇上十幾年無所出,就一個流落在外的皇子。以常理論之,得到皇子的下落,他該何等驚喜。可是子善,我們這位君上心細于發,性子敏感多疑,行事風格不按常理。常人珍視的東西,他未必也珍視。”
漢子略一思索,往前走了一步:“二爺,屬下明白您的考量。皇上當年為了文孝公主,不惜違逆太祖遺命,強行征戰東周,車裂陰山王,橫掃諸國。想來皇上是重情之人,所以您才同意溫大俠去宮裏……”
花允武以手支額,心力交瘁:“子善,你再去打探,長思那裏有任何動靜都要報給我。”
“屬下遵命。”漢子轉身出去。
虞子善從後門出,低頭快步沒入樹蔭。牆角處,一雙眼睛緊盯着他的後背,悄悄跟了上去。走過兩條街,在距禁宮半裏的一條巷子裏停下,左看右看,四下無人,這才走到扇破舊的矮門前,掏出鑰匙開門進去,從裏面把木門頂上。
一直尾随他的人這才現身巷尾,這漢子身材瘦小,濃眉大眼,雙眼神光內斂,似是個練家子。盯着那緊閉的木門,略一思索,正要躍上房頂,餘光瞥見對面一個少年正笑眯眯地盯着自己。
那少年雙手抱懷懶散地倚在牆上,嘴裏叼着一根草,不羁地沖着這人一笑:“兄臺,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你是螳螂還是黃雀?”
那人後背冷汗涔涔,弓腰屈膝,手探入懷摸着暗器:“杜顏真,那你又是什麽?”
杜顏真見他高度警惕,蓄勢待發,站直了連連搖手:“喂,我可對你沒惡意啊。”看似膽怯,卻大大咧咧往那人面前走,笑盈盈地道,“梁掌門的心腹,周銳周大俠,竟不知将軍與你家掌門乃青梅竹馬,情投意合麽?”
周銳立時松了口氣,收了暗器瞥他:“你小子竟是将軍的人。”
杜顏真微微一笑,低聲道:“彼此彼此,在下也才知曉西四街的馄饨王,竟是梁掌門的人。”說完耳語道,“這裏交給我。将軍臨走前吩咐過,我們會全力以赴。你們那邊有些人已不可靠,回頭我會讓人把名單送到西四街,你們下手利落些。”
周銳皺眉,有些犯難:“掌門吩咐過,不要把宋将軍牽扯進來……”
杜顏真潇灑地吹了下劉海,笑道:“将軍願意。”
梁奚亭在京中勢力遍布三教九流,但朝中權貴中卻稍弱,有了宋曉雲的全力協助,行事更加順利。
宋青梅停棺第四十三日,京中風聲忽然緊張起來,關于皇上要降罪花家的傳聞鬧得沸沸揚揚,街頭巷尾傳言将軍府就要被滿門抄斬。
桐子城這幾日突然多了許多江湖人士,有衣着統一的正經門派,也有手持斧頭砍刀的不入流的野雞門派,這些人聚集在城中,時不時打架鬥毆,吓得城中百姓惶惶不可終日,能不出門就不出門,商鋪也關門歇業。往日桐子城街頭巡邏的爛柯門弟子也不見了,一副山雨欲來的架勢。
爛柯門撈月閣,風無憂跟在風暖玉身後,風暖玉走一步他跟一步,苦口婆心地勸道:“阿姐,你就跟我回書院吧。姐夫都說了……”
“你無需再勸。”風暖玉徑直坐在案前,“既然你能聯系上無蟬,便替我帶封信給他。”說完提筆認真寫信。
夫君無蟬,見信安:夫君志向高遠,欲立大事,妾當全力支持。君不離不棄,妾定毅守良姻。碧水總有柳相伴,妾願為窈窕細柳,伴君碧水長流,年年月月,生生世世,天涯亦相從。
字字句句皆是堅貞不渝,卻又字字句句透着離別之兆,十分不詳。
風無憂以手支額,待風暖玉把信折好塞進信封,他卻沒有伸手去接:“阿姐,姐夫又不是不回來了,你寫這做什麽?”
“拿着。”風暖玉堅持把信塞給風無憂,“我雖早已不問江湖事,但也知要變天了。我既已嫁人,便是花家人。夫君不在,我當替他盡孝高堂。你若能見到無蟬,便将此信給他,無論花家變成什麽樣子,我都不會離開他。”
風無憂只得接了信,苦着臉道:“我勸你無用,兄長的話你總要聽吧?我這就去南海把兄長尋回來。”說着轉身欲走。
風暖玉抓住他胳膊:“常樂,莫要拿這些小事去擾兄長。”
“小事?”風無憂窩火,“阿姐,爛柯門的事與我們何幹?我們是雲章書院的人。你何苦要留在這裏跟他們陪葬?”
他心急之下語氣重了些,卻讓風暖玉捕捉到重點:“陪……陪葬?常樂,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麽?”
“我不知道。”風無憂說漏了嘴,轉過身去不看她,有些生氣,“姐夫讓我接你回書院,你不肯走,我怎麽跟他交代?”
風暖玉扯過他,逼他面對自己:“常樂,你到底知道些什麽?告訴阿姐。”
風無憂嘆了口氣,以手摳頭,一腦門官司:“我只知道爛柯門要大難臨頭了。花白露到時候自身難保,哪還有心思護着你?阿姐,你就随我走吧。”
他不肯說,風暖玉放了手,思忖片刻,緩緩踱步:“不。常樂,我心意已決,你無需再勸。”
風暖玉不肯随風無憂回雲章樓,也不讓風無憂留在爛柯門陪她,當晚便狠心将風無憂趕下山。風無憂沒辦法,又擔心風暖玉的安危,只得在桐子城住下,若風暖玉有危險,好出手相救。
天闕城覆滅後,爛柯門取代天闕城,隐隐成為天下幫派之首。爛柯門下轄大大小小幫派七十二個,遍布北梁三山五岳,其中叫得上號、在江湖中小有名氣的便有十二個。但就在這幾日,在爛柯門沒有召喚的情況下,十二幫派中的重要成員齊聚桐子城。爛柯門派了弟子前來接待,這些人卻一改往日的謙卑,突然變了嘴臉,對爛柯門弟子傲慢無禮。
“滾滾滾。”客棧門口,一個身穿虎皮裘的漢子揮手驅趕一個爛柯門弟子,“老子堂堂清安幫幫主,哪處去不得?你一個小小爛柯門弟子還敢騎到老子頭上拉屎,要老子向你彙報行程,去你娘的!”
那爛柯門弟子身上弟子服撕壞一塊,頭發蓬亂,捂着臉往外退,色厲內荏地道:“周雄,你敢打爛柯門弟子,你活膩了!你……你等着,我這就去叫人!”
“滾!”周雄啐了他一口,作勢要打他,吓得那爛柯門弟子連滾帶爬跑了。
風無憂坐在二樓窗前,把剛才的事看了個清楚,嘆口氣,輕搖折扇吟道:“唉……不可一世的爛柯門也有今天。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而此時,幕後的籌謀者正在妙染坊海棠閣東院竹樓上撫琴。今日大雨,密實的雨點摧殘滿園海棠花,疾風驟雨中,落紅遍地。梁奚亭彈了一曲《廣陵散》,時而悲壯憤慨,國仇家恨,聞者淋漓蕭然;時而激昂慷慨,戈矛殺伐,激烈至極,如鳴珮環。激越的古琴聲穿透雨陣,冷沁的風拂過竹樓,衣袂翻飛,錦帕飛揚。
一曲終了,風停了,雨卻未歇。梁奚亭起身,望着漫天大雨,一道閃電撕裂晦暗的天空,緊接着就是驚心動魄的一聲炸雷。風亭山多風雨,在這住了短短月餘,梁奚亭已見識了兩場春雷大雨。
“梁掌門,疾風冷雨,當心着涼。”宋皎月踩着竹梯緩緩上樓,擡眼便看見無方琴尾那醒目的錦帕。
“在下見過宋女俠。”梁奚亭抱拳行禮,餘光瞥見那錦帕,想伸手去解卻來不及了,他連忙站過去,試圖用身子遮擋,紅着臉低頭僵在那裏。
宋皎月莞爾,婷婷袅袅徑直從他身邊走過,走到無方琴前,修長的手指輕攬錦帕,上面的雲紋是特殊的,是她熟悉的。
确認無誤,宋皎月微微一笑,沒有說話。
“宋……宋女俠你聽我解釋……”梁奚亭額頭手心直冒冷汗,滿臉通紅,聲音也窒息了,眼睛根本不敢看她。
“無需向我解釋什麽。”宋皎月坐下,手指輕撫琴弦,“小妹性子頑劣潑野,梁掌門不嫌她粗魯蠻橫,我心甚慰。”
“不不不!”梁奚亭漲紅着臉,“曉雲……她很好,是在下高攀了。”咬咬牙,下定決心看着宋皎月,“在下身負血海深仇,哪日喪命也未可知,本不該招惹她,但……但在下……”
宋皎月擡眼看他,一向伶牙俐齒的梁溪亭,竟然笨嘴拙舌,若非情深入骨,何至于此。“小妹能得梁掌門這般深愛,何其有幸。”宋皎月微微一笑,“娘那裏你且放心,我會幫你們的。”
梁奚亭心中雖認定宋曉雲,但事業未竟,大仇未報,哪是計劃兒女私情的時候。他眼中窘迫緊張瞬間化為震驚之色,看着宋皎月,張口就忘了要說什麽。
宋皎月起身,道:“我這無用之人既不能幫大姐複仇,也不能替你們分憂,只能做點力所能及之事。小妹有了托付終身之人,我也放心了。”
梁奚亭的牙尖嘴利不見了,像只呆鳥笨拙地站在那裏不知該說些什麽。
“告辭。”宋皎月見他呆頭呆頭,忍不住笑了,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