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章節
頭的木盾,在戲臺上圍成了幾個鑲嵌的圓陣。
沒有鑼鼓笙簫,也沒有管弦絲竹,臺上衆人踏足作節,齊聲唱起了祭歌。最中間有幾個人揮舞着木劍,踏着節拍,正與另外幾個頭戴鬼面具的人作打鬥狀。
雲天青聽不懂他們在唱些什麽,似乎是某一種相當古老的語言。他們口中的唱詞不斷重複着,來來回回只有幾句,旋律也很簡單。
但是這樣的祭歌,出自百餘人之口,卻恍如從天外飄來,古拙玄奧,懾人心神,仿佛天地洪荒時的那一場神鬼大戰就在眼前重演。
雲天青聽着耳邊不斷傳來的歌聲,不禁也跟着哼唱起來,轉頭一看玄霄,見他手指輕扣,敲着節拍。
四目相對,不由相視一笑。
分神之際,兩人頓然發現附近還有另一個聲音,細細悠悠的,乃是從東面的一棵枯樹後面傳過來的。
雲天青啓步繞到樹後,便看到一個少年坐在一方大石上,悠然自得地蕩着一雙赤足,随着遠處的歌聲輕聲吟唱。他穿着一身寬大的素色衣袍,柔軟的衣料自他身上垂落,層層疊疊的衣紋如流水一般,一直垂到他的腳邊。
少年似乎在那裏坐了很久,氣息和周圍的環境融合到了一起,以至于他不出聲,玄霄和雲天青都沒有發覺他的存在。
少年有所覺察,轉過頭來,見是他們,似乎有些驚訝,而後稍稍躬身行禮,笑道:“沒想到臨走之際,還能遇到能看見我的人。”
玄霄打量着他,問道:“……你是誰?”
少年一怔,眨眨眼:“我自然是我了。”
突然,山下的百餘人齊齊一陣歡呼,原來是頭戴鬼面具,假扮鬼怪的人已被擊倒,所有的人都拿着手裏的幹戈不斷拍打着木盾,向着天空歡呼。
鬼怪已經除去,災難遠離了他們,此後的一年必定又是一個好年。
傩人們再次高聲唱起了祭歌,周圍的人群也跟着唱了起來,聲音越來越響,直抵雲霄。
少年望着山下的人群,臉上雖有笑意,眉宇間卻難掩一抹哀傷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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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聲說道:“唯天乍福,神則各之;唯天乍妖,神則惠之。可惜……我只能陪你們走到這裏。”
他說得實在太小聲,玄霄隐約只捕捉到幾個字,不明所以。眼一掃,忽然發現少年的腳漸漸變得透明,自下而上開始消失。
“你……”
少年輕輕一笑:“沒什麽,我只是要走了。嗯……按你們人間的說法,我要死了。”
“……”
他又望着山下的人,眼中盡是不舍,緩聲說道:“從許多年前開始,我就一直庇護他們,他們就像是我的孩子一樣。雖然他們看不見我,但是每年的今天,他們都會用這樣的方式告訴我,他們還記得我。”
雲天青看着他不斷消失的身體,忍不住替他着急起來:“難道一點辦法都沒有?”
少年搖搖頭,說道:“有,但我不願那樣做。無血無淚,無心無情,那樣活着,同廟宇中的泥塑神像又有什麽區別?”
“即便你滿懷不舍?”玄霄問。
“紅塵世界,千般可愛,如何舍得?只是有些事情有違道心,永不可妥協。”
“過路人,無需為我當心。道無終始,物有死生。死亡本是自然,神明也就是活得久一些罷了,哪裏會有永生不死的存在?”
即便到了最後的時刻,不舍人間,無限眷戀,這人卻還要反過來安慰他們?
玄霄一時覺得有些難過,嘆道:“何必強顏歡笑?”
“不舍是真,勸慰也是真,兩者皆出自我的本心,如何是強顏歡笑?”少年看着他,目光似探究似琢磨,“反倒是你,行路人,你的本心又在何處?”
本心?
玄霄忽然回想起許多年以前,初入瓊華時的那段日子。
少年意氣風發,長劍所指,降妖除魔,三年來死在他手中的妖魔便有無數。
瓊華以劍道參仙道,玄霄入門三年,禦劍萬裏而行,卻不曾見過半個仙人。
有時他也會懷疑起仙人的存在。
或許兒時聽說過的那些仙人護世的故事都是假的,又或許神明早已遺棄了凡間的人,他們這樣苦苦追尋,最終又能得到什麽?
瓊華派拜奉九天玄女,傳說中,這位神女曾授黃帝三宮五意陰陽之略,太一遁甲六壬步鬥之術,助他大破蚩尤。
每次踏入瓊華山門,便能看到那尊巨大的玄女雕像,白玉雕成,頭頂蒼穹,神聖不可逼視。
瓊華立派千年之久,卻從不曾聽過玄女降下神谕,第一次在她的信衆眼前現身,便是代天降罪。
這就是他們拜奉的神明!
一生追逐,苦苦所求的就是為了成為這樣的所在?想來真是可笑!
浮燈
昔年他被禁锢于東海深淵中,擡頭不見半點天光,側耳四下寂然無聲。孤獨是滋生無邊魔障的溫床,過往舊事在記憶中靜靜沉澱,酵化,甚至扭曲,如跗骨之俎一般蠶食他僅存的神智。
孤獨自心中生,卻又無處不在,即便是再冷靜自持的人,在它面前遲早都會暴露出最脆弱的一面,到最後連靈魂都會被它吞噬得一幹二淨。
心境備受困擾之際,玄霄不止一次想着,他半生修道,一身修為不遜神魔,這般苦修到底是為了什麽。
若能成仙,又是為了修成怎樣的仙?
九天玄女顯然不是一個合格的榜樣。
飛升失敗之時,他想既然不能成仙,成魔未嘗不可。因此以命立誓,說蒼天棄吾,吾寧成魔。
說起來也有些可笑,其實他也不知道什麽是魔。
想來,善與聖對立的那一邊,便該是魔了吧?
可直到最後時刻,他還在幫着雲天河想該如何射落墜落凡間的瓊華派。
或許神魔于他,都是無緣的。
又有一日,一個自稱草右仙君的家夥晃着一柄蝙蝠扇闖進了深海。
玄霄還記得當時他見到自己的第一句話是:“這裏這麽暗,你為何不掌燈?”
東海千丈深淵,幽深苦寂永不見天日之地,他居然問一個被囚其中的人為何不掌燈?
真荒唐!這是玄霄當時唯一的想法。
草右仙君尤其健談,用另一個更為不敬的詞來形容便是,唠叨。
天南地北,掌故風俗,無不可談。
即便玄霄不搭話,他一個人照樣滔滔不絕。
對于他的到來,玄霄并不抵觸,有時甚至會生出一絲期待。
不管他說什麽都不重要,至少在無邊的黑暗之中,他是玄霄所能見到的唯一一個活物。
仙君不但健談,也愛打機鋒,話裏話外總帶着那麽一點玄機。
一日他又是一番侃侃而談,臨去之時忽然問道:“你說這裏為什麽沒有光呢?”
說這話的時候,他手裏挑着一盞小巧燈籠,仙君每次來訪皆是如此,一盞燈籠照亮前路,亦照亮這方幽深海域。
只是他一走,這裏便會重新陷入無邊的黑暗世界。
玄霄手腕一翻,掌心火焰躍動,甚為罕見地開了口:“你若怕黑,這簇火焰送你。”
火光一閃,飄飄悠悠來到仙君面前。
“多謝!”仙君笑着伸手接過,“世間有誰不懼怕黑暗?若無人點起火光,何不自己動手。”
火焰躍動,又回到了玄霄掌中,化作一朵紅蓮,在他手中舒展開放。
他似乎知道玄霄心有困惑,有意要開導他,但仙君從不點透。
玄霄明白,他這是在等着自己開悟。
恰如此時此刻這個貌似少年的神明突然問起他的本心。
少年安靜地坐在巨石上,清澈的眼睛正望着玄霄。
見玄霄沒有回答,他垂下了眼簾,有些羞澀地笑了笑,轉開了話題:“說起來真是失禮,初次見面,便讓你們見到這樣的我。”
此時他膝蓋以下已經完全消失,而且還在不斷向上蔓延着。
玄霄嘴唇微動,本想開口說些什麽,話臨到嘴邊,卻又覺得說什麽都是那樣蒼白無力。
傩舞既罷,山腳下的人群逐漸散去,城外恢複寂靜,松林中傳來陣陣蟬鳴。
少年的神力不斷崩塌消散,身形虛化,軀體已變成了半透明,此時對他來說,任一個細小的動作都很困難。
他還是維持着翹首望向遠處賀城的姿勢,喃喃道:“最後一次了,明年這個時候……明年這個時候……”
雲天青與玄霄對視一眼,于無聲中暗自嘆息了一聲。雲天青走到少年旁邊,說道:“你知道嗎,我有一個兒子,他年幼時我沒能留在他身邊照顧他,把他一個人放在深山裏。”
少年緩緩看向他,示意他接着往下說。
“不是沒有為他的将來擔心過,只是我覺得,他遲早都會離開我這個父親,一個人努力生活下去,區別只在于早晚。”
“是這樣嗎?”少年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