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謀劃
賴大媳婦聽了賈敏對梅姨娘情況的大致說明後,整個面部都緊緊蹙起,牙齒也如同酸倒了一般,半日,才說:“大小姐,奴才以為,一定要嚴防這個梅姨娘才是。大小姐細思,咱們現在算是扳回了一局,揚眉吐氣,但是,胎兒尚在您腹內,也不知道是兒是女。若是平平安安生下來,又是兒子的話,自然是天随人願,大小姐自後在這府裏随便怎樣都可以,誰也不能說半個‘不’字。可是,萬一天不随人意,生的是個女兒,到時候就怕這梅姨太太又作起祟來!再者,她原是年紀輕,據說現在還不滿二十,又得林老太太喜歡,偏生又長得是個狐媚子模樣,要是勾着姑老爺再多生幾個,大小姐往後的日子就難過了。”
賈敏聽了也是煩心,自己撫着腹部,嘆息着說:“唯願是個兒子罷。我日日都在菩薩面前禱告呢。”
賴大媳婦往前一步,離得賈敏更近,用低得幾不可聞的聲音說:“光是禱告不行,還得早作謀劃呢。大小姐,我倒是有個小小的見識,不知道當說不當說。”
賈敏目光微閃,說:“賴姐姐但說無妨。”
賴大媳婦說:“大小姐如今在府裏正得意,何不趁此機會擺弄了她?”
賈敏說:“我何嘗不想?可是,我一貫是賢良名兒在外,裏裏外外的人都盯着呢,這拈酸吃醋,容不得夫君的房內人的事情卻幹不出來。再說,她是老太太捧着的二房,又生了兒子,豈是那麽容易擺弄的?”
賴大媳婦說:“這個事嘛,是要從長計議,不是一時一刻就能做成的。且容我慢慢籌劃,不過,我以為機會是有的。據剛才大小姐的話,我覺得這梅姨娘也不是個省油的燈,她也是嫉恨大小姐得很,而且,性子沖動,壞處都露在明面上。不是奴才說一句大話,比她厲害的對手我擺弄過不少呢,她這種面上都藏不住心思的嫩手,哼……”
還不是手到擒來?賴大家的沒說,因為剛才賈敏說了拿她沒辦法,自己這會子說得輕松,豈不是叫賈敏下不了臺?老狐貍賴大家的便恰到好處地止了口,留着餘白叫賈敏自己去領悟。
賈敏果然面上露出興味之色,說:“賴姐姐可是有什麽好的計策了?”
賴大家的徐徐說道:“這事情要能成,不能光是自己想着我要如何如何,一個勁兒地下死力去做就能成的。先預想對方的出招再做細細的謀劃,随後相機而動,将計就計,才能叫事情既能成功,又做得滴水不漏。”
賈敏聽了越發覺得合自己的心意,便催着她快說。
賴大媳婦就微微笑着道:“咱們容不下她,焉知她心裏說不定也是一樣容不下咱們呢?說不得也在暗地裏想着要怎麽擺弄了大小姐和您腹內的胎兒呢?既然如此,咱們何不賣她個破綻,叫她鑄出滔天大錯,就算不死或被被攆出,也要被潑一身糞,在府裏再難有往日風光呢?”
賈敏原知道這賴大媳婦足智多謀,是以在賈府最受賈老太君器重,聽她說了這一番話,不禁眼前一亮,說:“到底是賴姐姐,旁人再想不出來的好點子,偏叫你想出來,怪不得我母親在家時就倚重你。”
賴大媳婦自得一笑,說:“觀人心術,是奴才的強項。我看這梅姨娘就是個心術不正的人,才有這順水推舟、蔣幹遇周瑜之計策。若她真是個安于本分、老老實實的人,這計策倒是派不上用場了。”
兩主仆私下密謀已定,就等着這梅姨娘鑽套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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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賈敏身子不好,林如海一來體恤發妻,二來也是遵照劉禦醫的醫囑,衙門散值後便随時陪伴在愛妻身側,極少再去別的妻妾處了,梅姨太太雖然指着默哥兒的名義将林如海诓過來“清漪園”幾次,卻都沒能留住他。
日日獨守空房,心中泣血,還要給那見着就冒酸醋的女人肚子裏的孩子做小衣服之類的,梅姨娘十分氣悶,某日,終于忍不住在林老太太跟前大倒苦水,哭訴老爺如何對她們母子不聞不問。
誰知,林老太太這次卻絲毫不為所動,木着個臉兒,只是說:“若是在家裏實在氣悶得很了,就回娘家逛逛去幾天也使得,你也許多日子沒回去過了,回去也好在爹娘跟前盡個孝心,原是做子女的本分。默哥兒我給你看着,你只管放心地去散散心吧。”
梅姨娘本來沒打算回娘家去,聽了老太太的話,回去又生了一回悶氣,想着:“哼,老太太也好,老爺也好,往日的好,全都是假的,還不是看在默哥兒的份上!現在那女人有了身孕,他們就一個個跟着去舔腳丫子去了,居然見都見不得我了,還要攆我走。”
越想越氣,看着桌子上放着的一個還沒有繡完的小肚兜,這原是給賈敏肚子裏的孩子做的,想着在人前取個巧,顯示一下賢惠。此時見了卻越發心裏添了堵,梅雲芳拿起筐子裏的剪刀,一氣絞碎了那小肚兜,這才覺得氣消了些,又恨恨地想:“與其在這裏給人家做死做活還讨不着好,好不如回去逍遙幾天!也可以回去和爹娘說說話,排解一下,說不定還能出點什麽管用的招數呢。”
如此一想,梅姨娘便立意要回娘家了,叫丫鬟們進來将先前絞碎的一堆東西拿去悄悄地埋了,又吩咐她們打點起行裝,找管家奶奶準備出門的車輛等事宜,自己則是另外又換了一身出門的衣服,跑到林老太太那裏去辭行,說:“謝老太太體恤,賤妾便回去探望一下爹娘,住幾日便回。”
林老太太見她思轉了回來,便爽快地答應了,又命身邊的大丫鬟春花拿來了幾身鮮亮的衣服和簪環首飾,說:“你難得回去一次,穿得華麗些,叫你家人看着也喜歡,知道我們林府可不曾薄待了你半點。”
梅姨娘裝出歡天喜地的樣子接了去,心裏卻腹诽:“幾付金銀首飾就将我打發了去嗎?沒得那麽便當!”
話說梅姨娘到了娘家,一頭就滾進母親的懷裏,放聲大哭,将這一向的委屈盡情傾述,那梅家老爺和太太本身也沒多大的主意,只是不住地撫慰女兒說:“乖女兒莫傷心,那林太太不是還沒生嗎?你的默哥兒可是活蹦亂跳地就在林老太太和林老爺跟前的,怕什麽?就是看在默哥兒的份上,怎麽也不能對你不好。”
梅姨娘抹着眼淚說:“這還沒生呢,一家子人就把我冷落到如此田地!真要生出來了,我和默哥兒還不給她們擠到犄角旮瘩裏去了!到時候可叫我怎麽活啊?”
梅太太摸着女兒明顯瘦了的臉,心疼地說:“乖女,你是不知道,這女人生孩子啊,是一只腳在棺材裏面,一只腳在棺材外面,那林太太既然身子一貫都弱,生不生得下來還是一回事呢,你又何苦憂慮如此!”
梅老爺也摸着胡子說:“你娘說的是。再說,她還不一定就生的兒子呢。若是個女兒,還不是叫林家的人白興頭了一場?到時候還是要轉頭來捧着你和默哥兒。好了,莫發愁,莫哭了。”
梅姨娘正覺得心裏好過些了,那梅家認養的兒子梅家亮卻一挑門簾進來,笑嘻嘻地說:“喲,妹妹回家了。我在鋪子上聽說妹妹回家,就急急忙忙趕回來,沒想到,才一進門,就瞅見妹妹哭。卻是為了什麽事?說出來,叫哥哥給你出出氣。”
說起來,梅雲芳自打生了林默,自己受寵不說,連帶着梅家也受了林府的不少好處,田地莊子都不說了,這梅家亮也依傍着開了一家香料鋪子和一家藥鋪,生意還頗為紅火,是以梅家亮知道這姑奶奶算是梅家的撐腰子的,自然是趕着上來讨好奉承。
梅家亮耐心地聽完梅雲芳的一番怨忿之語,又聽了梅家老爺太太不住口的解勸,忽然,眉毛一軒,說:“其實,妹妹的顧慮也不是沒有道理。那林家太太若是偏偏就如了意,生了兒子,那妹妹以後的日子就委實難熬了,不如趁着這會子一切還不見分曉,早做謀劃的好。”
梅老爺先就吼了起來,罵道:“你才見了多少世面,就出這馊主意,別事情沒成,到叫人家拿住了把柄,反而害了你妹妹!”
偏生梅家亮的話就對了梅雲芳的心思,此時,她一扭頭,對着梅老爺說:“爹爹,哥哥還沒說是什麽主意呢,您老人家就斷言是馊主意了?也許未必呢。”
梅老爺吹胡子瞪眼地說:“真真這話是糊塗油蒙了心了!你們才多大點年紀,能有多少能耐在人家跟前賣弄?那林太太是榮國府賈家的小姐,她家裏的陰私事還少了?什麽場面奸計沒見過?輪得着你們來算計的?別是要白白地填送了自己的前程,還害了一家人!”
梅太太平日最是護着女兒,此時便幫腔說:“你灌喪了黃湯只管去床上挺屍去,亂罵孩子做什麽!這不是在商量事情嗎?好不好的,說了才知道!”
梅雲芳說:“就是,是驢子是馬,拉出來遛遛。哥哥,把你的主意說出來,叫爹爹心服口服。”
梅家亮偷窺着梅老爺的臉色,見他被妻女堵得說不出話來,就一個人在那裏運氣呢,估摸着沒危險了,才說:“要說尋常的方子,什麽下藥啊什麽在人家門口弄一攤子水叫她跌倒啊什麽的我自是不會開口,一下子就被人家發現了,反而給自己招禍。我這不是開着藥鋪和香料鋪子嗎?這段日子以來也略通了一些醫理,琢磨出來個名堂,要害人性命,不一定非是砒霜不可,同樣,要叫一個孕婦落胎,也不是非得麝香藏紅花不可,還有許多平常人想不到的東西,也能達到一樣的效果,還神不知鬼不覺。”
梅雲芳不禁大喜,忙催着梅家亮快說。梅家亮說:“就是日常飲食裏面也有許多門道,一般人都不知道罷了。就說那尋常都吃得着的蟹肉水晶蒸餃吧,因為蟹肉等海味可以給胎兒強健身體,加之味道鮮美,孕婦一般喜愛食用。其實,這蟹肉具有活血化淤的功效,少量食用也無大礙,可是要是在裏面偷偷加上幾味小茴香、花椒、胡椒等熱性的香料,加大了蟹肉活血的效用,令有孕之人吃了,就會造成羊水早破。而這林太太孕期還淺,豈不是就成了自然流産了嗎?”
梅雲芳和梅太太聽了都叫好,連那一旁骨朵着嘴的梅老爺都聽得出神,說:“是啊,沒下毒,卻照樣叫人流産,這确實是好法子。”
梅雲芳又垂頭喪氣地說:“哥哥,你這法子是好,可惜用不上。那女人的飲食可是精細得很,連大廚房都不用,自己就在院子裏新搭了個廚房大竈,全是他們賈府那邊調過來的人自己在弄,偶爾有老太太送去的好的吃喝,都要用銀針一一察看檢驗的,妹妹的身份,本來就是她們提防的,卻又哪裏下得了手去!”
梅太太也說:“辦法是好,就是不對路子。不如另外想個好的招數。”
梅老爺又來勁了,說:“說了半天,等于白說。你個毛頭小子,到底是‘嘴上沒毛,辦事不牢’。”
梅太太對他怒目以視,說:“你除了會潑孩子冷水還會做什麽!自己沒本事,看着女兒受欺負,現今亮兒給她出謀劃策,你還要打岔說渾話?”
梅老爺又不敢吱聲了,縮到一邊,嘀咕着:“婦人之見!我才不與你們一般見識哩。”
梅家亮眉頭一皺,計上心來,說:“有了,下到食物裏不行,還可以用氣味嘛。夜來香、丁香、百合,還有萬年青都能損傷有孕之人,令其早産,不過這些花兒倒是常見,說不準人家也知道些原委,倒是不好,而且現在也不在花期,不便出手。恰巧我前兒在街上偶然看見有一種舶來的叫‘洋繡球’的花兒,卻是正合用。”
梅雲芳忙問細則。
梅家亮說:“‘洋繡球’花色紅、白、粉、紫等花樣繁多,群花密集,就如個繡球一般,故有此名,而且,花期是由初冬開始直至翌年夏初,正适合在冬季作為房內的裝飾。可是,一般人嗅着這花的味道,自是無事,偏是有孕之人一時半會嗅一嗅倒是無妨,嗅得多了,就會腹痛、腹瀉,最終會将胎兒流出體外。”
“哦——”梅雲芳撫着半邊臉頰,聽得入神,說:“這個聽起來倒是不錯。那女人還真的是喜愛擺弄花草,經常看見她房裏擺設着別致的花草的,自以為雅致。說起來,冬季開花的花本來就少,想來她要是得了這稀罕的外國花兒,會擺在屋內裝點的吧。”
梅家亮笑着說:“是啊,誰能想得到這花兒上去呢?依着我說,為了掩人耳目,妹妹還可以多送幾樣東西,不要吝惜銀兩,比如衣料啊,首飾啊,小孩子的細小物件啊,湊成幾樣,再把這花兒混在其中,就沒那麽打眼了。再者,一旦出了事,你們府裏難免有一場翻檢,妹妹送的東西也要被翻出來。到時候一看,其他容易做手腳的東西都沒問題,那花兒自然更不會叫人起疑心,也便一塊兒混過去了,省得光是送一盆花兒太是突兀,倒是叫人打疑。“梅雲芳拍手稱秒,說:“就算查出來了,也不怕,我一個無知無識的婦人,哪裏知道那繡球花兒會有那等不好的作用?真被翻檢出來了,大不了請罪自罰就是,也就是個無心的過失。”
當下幾個人商議完畢,梅雲芳便交托梅家亮去辦理此事,自己則勝券穩握地在娘家玩了幾日,才帶着梅家亮準備好的諸多禮品回了林府。
梅雲芳先去了林老太太那裏,将帶回的土産禮物奉上,說:“老太太,賤妾一向多蒙您照看,這是家父母的一點心意,還望老太太不要嫌簡陋。”
這原也是梅家人商量定了的,光是送賈敏東西太紮眼了,人家難免要想着平日裏水火不容地,怎麽好好地就突然轉性了?還送這麽些東西?是不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啊?所以,索性假借着回家一趟的名義,将林府裏輪的着的人都送點土産禮物,才好不顯山露水的。
梅雲芳緊跟着又去了賈敏處,這一回倒是不敢高聲,殷勤地敘了幾句話,留下土産禮物便走了,說是還有幾個姨娘那邊也要去送點土産。
等梅雲芳一走,賴大媳婦便從側邊的一間屋子裏出來,陰陰地笑着說:“看來魚兒真的咬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