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落定

又一日。

賴大家的看着賈敏拈着個細細巧巧的小金勺子,慢慢咽下最後一口早飯,才緊走幾步,湊到她耳邊,悄聲說:“大小姐,奴才估摸着今天倒是時候,一會兒您去老太太那裏定省的時候,便發作了吧。”

賈敏點點頭,賴大家的便親自捧了水來服侍賈敏漱口淨手,又幫着整理了一下她身上的衣物裝飾,端詳了一下,說:“大小姐臉上還可以再撲些粉,顯得臉色蒼白些才好。”

賈敏便依言又叫她服侍着妝飾了一番,覺得十分妥當了,才扶着賴大家的一只胳膊,雍容大方地走出了“枕霞居”。

到了林老太太那裏,老太太一看見兒媳來了,便趕着叫丫鬟們扶過來,慈和地說:“不是和你說了這一向就甭講究這些個虛禮了,自己好生在房間裏靜養的嗎?這走來走去的,仔細勞碌着了!再看你這臉兒白的,是有些失于調養了吧,要依着我說起來,還是咱們府裏的大廚房的菜肴弄得好,不如還是叫他們做吧,你們那邊呢,可以時常派人去監察着就好,犯不着又弄一個小廚房來,兩頭開火,又費錢又弄得不好。”

賈敏笑着說:“倒不怪他們飯食弄得不經心。兒媳這段日子不知怎麽地,胃口不好,胸口也發吐,吃不下東西,覺得房裏呆着氣悶得很,倒想出來走走……”這話語聲卻是越說越低,在林老太太詫異的目光中,賈敏竟然腦袋一歪,軟綿綿地全身都倒在一旁攙扶着的賴大媳婦的身上,像是突然厥過去了,驚得衆人都叫了起來。

林老太太一疊聲地命喚大夫來,丫鬟們便急急忙忙地跑去叫。這大夫呢,原是賈府那邊專門指派了來與賈敏調理身體的,就住在林府,倒是便宜,一下子就過來了。

大夫隔着紗帳給賈敏細細地切脈診斷了,出來後對聞訊趕回來的林如海和林老太太說:“太太有小産的症兆,好在平日裏飲食調理算是得當,身子骨還頂得住,再者,發作得算是早的,現在穩住了,吃幾副安胎藥下去,不會有事。若不是這樣,後果不堪設想。”

林如海和林老太太忙問:“怎麽好好地會有小産的症兆呢?是不是吃了什麽不好的東西?”

大夫說:“據老朽摸着的脈象看,倒不像是飲食方面的問題,不然,早就不好了,哪裏等得到現在?應該是吸了什麽不好的氣味,可能積了幾日,才出了這個事情。不過好在吸得不算太多,沒釀成什麽不可挽回的後果。”

那大夫又摸着胡子說:“老朽琢磨這是不是有人投機,估摸着太太還有下人們都不懂藥理,弄得什麽熏香之類的東西吧。”

林老太太一聽,不禁怒目圓睜,怒道:“居然有這種事情,這是打量着我老了,居然在我眼皮子底下玩花樣!叫我查出來,要叫這搗鬼作祟的人吃不了兜着走!”

林如海也一臉肅然,說:“是要治治這家裏的內鬼,連主母都敢謀害,還有什麽他們不敢的?”

林如海便自己進去安慰愛妻不提,林老太太則馬上糾集起府裏的幾個得力的管家媳婦,直接鎖了阖府進出的大門、偏門、小門,自己便帶着這大夫,要滿府裏抄檢起來。

賴大家的忙命賈敏的配房王慶兒家的和幾個心腹大丫鬟好生伺候着太太,自己則随着林老太太出來,伺機說道:“回老太太,據奴才的一點子小見識,要說搜檢的話,當然是從太太屋裏開始。畢竟太太在自己屋裏待的時間最長,想來一定是屋裏有什麽不對路的東西。”

林老太太等人便先到賈敏的院落裏裏裏外外都翻了個遍,凡是眼生不對路的東西都扒拉到一邊。賴大家的偷偷給那大夫使了個眼色,示意那一邊。于是,大夫便做出眼睛一亮的神色,目光落在房間一側的一個紫檀花架上擺着的一盆花上,問道:“這花兒卻是好久搬入太太房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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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敏房內的掌事大丫鬟秀菊看着林老太太,回道:“回老太太,這是七八天前,梅姨太太送來的,說是回娘家一趟帶的土産玩意兒,請太太賞玩的。”

林老太太心一沉,呵斥秀菊說:“怎麽随便什麽東西都混擺?往後別人送的東西一概不要亂擺出來,太太是有身子的人,不比尋常人。”

秀菊跪下說:“奴才們哪敢擅做主張,亂擺什麽。是太太說難為姨太太有這份心意,又說冬日裏難得見到開花開得如此豔麗的花兒,才命奴才們擺在那花架上的。請老太太明鑒。”

林老太太望着大夫,期期艾艾地問:“一盆花兒,該是沒事吧?”

她心裏還是存着一份僥幸,希望梅姨娘與此事無關。

那大夫搖搖頭,說:“恐怕問題就是出在這花兒上。這種花兒原不是咱們中原的物種,想來是舶來的玩意兒,待老朽回去查查,才敢斷言。”

林老太太不放心,又叫人将那日梅姨娘送給賈敏的東西一起都翻出來,賴大家的巴不得這一句,忙叫人都一一陳列出來。

結果翻出來了幾件用雲錦新做的給孕婦穿的寬大衣物,上面居然都有淡淡的氣味,林老太太心裏不禁有了不詳的預感,便命那大夫來察看,大夫将衣服貼在鼻子上細細地一嗅,十分肯定地說:“是麝香,此藥極其兇猛,可致使有孕之人落胎。”

林老太太臉色大變。

賴大媳婦躲在後面,唇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當然,這衣服自然是梅姨太太那日和花兒一起送來的禮品之一,但是那麝香的氣味卻不是出自梅姨娘的手筆,卻是這賴大媳婦的傑作了。賴大媳婦當時心想,光是一盆花兒說不得那賤人還可以抵賴,說不知情,何不将就她送的衣服再多做一項罪名?反正東西都是她送的,她既然做的初一,我就做的十五,到時候叫她渾身是嘴也說不清。

果不其然,她這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自己送把柄給人捉啊,賤人真是活該!

衣服就已經是謀害主母、事實确鑿的證據了,林老太太一下子臉色變得鐵青,大夫忙說:“老朽現在就去查,馬上就回來。”

結果當然是沒有懸念的,“洋繡球”的花兒最是不适宜有孕之人,尤其不能在室內觀賞。這梅姨娘送的這花兒,還有那熏了麝香的衣服已經充分說明她欲弑主母的險惡用心和陰險手段。

于是,梅姨娘的居所“清漪園”當即被抄檢,連往日被絞爛的小衣服,乃至梅姨娘生氣時砸碎的花瓶的瓷片兒都被有心人收撿着,這時“牆倒衆人推”,婆子們便交出來與老太太一并察看。

林老太太端坐在“清漪園”的堂屋的正座上,怒得一拍桌子,桌子上的茶盞便落到地上,摔的“咣當”一聲脆響,吓得地上哭哭啼啼地跪着的梅姨娘一抖身子,哆哆嗦嗦地說:“賤妾委實不知那花兒會有害于太太的胎兒啊,請老太太明察。”

林老太太冷笑着說:“那衣服上熏的麝香又作何解?你還要狡辯,不是你,未必是人家自己熏上去毒自己的胎兒嗎?”

梅姨娘開始還不知道厲害,聽到林老太太說要林如海立刻過來,将她休回娘家,才知道厲害,将頭叩在地上“咚咚”作響,堅決不承認衣服上的熏香是自己所為,哭喊着冤枉。

林如海來了,聽了林老太太的話,氣得面如金紙,看着地上一臉淚痕的梅姨娘,心裏十分痛恨她居然膽大包天、又心思歹毒到這種地步,恨不能扇她兩個耳光,實在是平生從未和人動粗,捏了半天的拳頭,終于放下,重重地嘆了口氣,說:“先把她關到祠堂,叫人好生看着,等我和老太太商量定了,再來發落她。”

梅姨娘不可置信地看着林如海:這是她托付終生,癡情以對的男人?那衣服明明是別人設計陷害她的!他卻不分青紅皂白,也不聽她苦求解釋,居然就要将她關入祠堂!下一步呢,是要休了她?還是要殺了她?

梅姨娘沖上去,趴伏在林如海的腿腳下,緊緊地抱住他的腳,哭着說:“老爺!不是我做的!是別人陷害我!你就是不念着咱們的夫妻情分,也要看着默哥兒呀!”

林如海怒吼一聲,道:“你還敢提默哥兒!有你這樣的娘,可是要累及他一生!從此以後,你不是他娘了!”

林老太太也說:“默哥兒就先抱去我那裏養着。”又說:“鬧了一天,我也乏了,就先這樣吧,叫幾個有力氣的婆子媳婦來,把她拖去祠堂,好生看守着。”

梅姨娘頓時心如刀絞,目呲欲裂,哭叫不休,死死地把住桌子腳兒不肯走,喊着默哥兒的名字,倒是招得那無知的小兒也哭了起來,終究還是叫幾個有蠻力的婆娘弄走了,關入了黑沉沉的祠堂。

賈敏這邊,賴大家的叫丫鬟婆子們快手快腳将住所收拾停當,便叫人端着墊着厚厚的坐墊的竹椅子依舊将賈敏接回了“枕霞居”。

見四下無人,賈敏便笑道:“此次多虧了賴姐姐的妙計。”

賴大家的也笑,悄聲說:“這才是第一步呢,後面還有好戲,就看那賤人有沒有蠢到那個地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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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姨娘被關到祠堂後,便日日啼哭叫嚷,衆人都不理她,只是到了飯點兒,便将飯食給她一放,扭身就走,依舊是關門落鎖,一句話也不與她說。

梅姨娘哭夠了,便不哭了,轉而哀憐起自己的命運來:那個狠心的男人,居然就這樣将自己丢在這裏不管了嗎?還有默哥兒,本來是天天晚上都要抱着她的脖子才能入睡的,也不知道她不在的這幾天,那孩子哭成什麽樣呢?

這一日,梅姨娘聽到牆角處似乎有人在悄悄地交談,隐隐約約聽到什麽“太太”“默哥兒”幾個字,便悄悄地爬到屋角,耳朵貼在牆上,細細地聽。

一個女聲說:“老太太說了,等料理完了這裏面關着的這一位,就将默哥兒記在太太的名下。”

另外一個女聲說:“那這一位要怎麽料理啊?”

“嗐,若是別的姨娘犯下這滔天的罪孽,直接就弄去沉塘了。偏偏她是老太太當年叫人做媒擺酒納下的二房,不是一般的婢妾,再者,她那母舅還是老爺手下的一個五品官兒呢,少不得還是要過個形式,寫個休書什麽的,從此就兩無瓜葛了。但是,咱們太太被她這樣謀害,賈府那邊又豈會善罷罷休,,少不得要鬧的,我琢磨着老爺休了她之後會把她交給賈府的人,到時候或是下獄或是怎樣,總之,都落不着個好下場了。”

“你說,她怎麽就那麽糊塗呢?要我說,也該知足了嘛,一個二房而已,還要怎樣?心也太高了些,真以為治死了太太她就能被扶正了嗎?別做夢了。現在可好了,那默哥兒可就可憐了,攤上這麽個娘,往後肯定不招太太待見,背地裏不知道怎麽遭罪呢。”

“哦,對了,那邊還查出來,說是這事兒不光她一人有份,只怕她家裏還有人給她助力。再有,說是她家裏還有個什麽幹哥哥,跟她一般年紀,現在在城裏開着藥鋪和香料鋪子。他們說啊,說不定她就和那幹哥哥有什麽首尾,不幹不淨的,勾結了外人來對付咱家太太,好不要臉。”

“得了得了,沒影的事情就別瞎說了,再說,都是人家的事,是死是活咱們也操不上心,還是幹活兒去吧。”

梅姨太聽到林默将會被賈敏抱去,自己生的兒子要記在那女人的名下,等那女人自己生出孩子來還不知道會怎麽虐待林默,不禁心痛欲裂,又悔恨莫名。

再一想到賈敏倒戈一擊,陷害她自己不說,還給她潑髒水,污蔑她與娘家幹哥哥有染,真要是這罪名落實了,想來林家把她打殺了都夠份的了。

想來想去,梅雲芳便将一肚子怨氣都落在了林如海的身上,別人侮她辱她,污蔑陷害她,她都沒話說,原是輸了敗了嘛,可是,他可是她這一輩子都誠意相待的夫君,怎麽就不肯聽她說的真話呢?她僅僅就是一念之差,送了一盆花而已。

梅姨娘越想越心灰意冷,突然起了一個念頭:好,你不信我,不護着我,不把我當你的女人看,還要将我送與賈府處置,不管我的死活,那我也不把你當夫君看,我生的兒子也不留給你!就叫那女人給你們林家生吧,看生得出來什麽活龍來!要是沒生下來,或是生的女兒,或是中途夭折了,叫你們老林家斷子絕孫!叫你林如海後悔一輩子!

梅姨娘一下子生出了無窮的氣力,想要怎麽從這間祠堂後的小屋裏脫逃出去。她驚喜地發現,那頂上的小窗上封着的鐵條居然是松動的,叫她一扳就扳斷了。

梅姨娘逃跑心切,也沒想到這鐵條怎麽會這麽容易就斷,還以為它們真是年久腐朽了呢,當下也不做思考,急急忙忙地從那小窗戶處爬了出去。

而這一日呢,恰逢林太太賈氏自稱身子好轉,勞碌了衆人,命了廚房做了好菜肴,又賞了好酒水,叫所有守門的、打更的都領了賞賜去,是以看守十分松弛,叫這梅雲芳輕輕松松地就從祠堂脫逃,并一路奔到了老太太的住所附近,潛在牆下窺探裏面的動靜。

好像都睡下了,悄無聲息。

梅雲芳往日常來這林老太太的上房,是以熟門熟路地就找到了林默睡覺的房間,輕輕地将孩子抱在懷裏。

林默遽然被抱起,扁着嘴正要哭,見是娘親,便用小胖胳膊抱住她的頸脖,砸吧着小嘴,又睡着了。

梅雲芳猶豫了片刻,心一橫,抱着林默蹑手蹑腳地出了門。

這邊,賴大家的得到消息,說一切正如她計劃的那般,梅姨娘已經抱着林默出了林府的大門。

賴大家的撇着嘴一笑,說:“蠢貨!”

賴大家的便對早就候在暗處的幾個身着黑衣的人說:“你們僞裝成強人,把那兩母子都殺了,活要做的幹淨!做好了,回來領下剩的一半銀子吧。”

黑衣人悄無聲息地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中,帶着濃厚的死亡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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