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林黛玉又病了。

黛玉出生即有弱症,成日生病,也不知道喝了多少名貴藥材下去才堪堪保住一條小命。當年,過了一歲的嬰兒期,林如海和賈敏還想着這總該好了吧,誰知還是藥不離身,林如海曾經苦笑着說這些年喝下去的人參肉桂要是換成銀子,只怕能照着樣子打出個和她一般大小的真人來了,委實是所費不赀。花錢還在其次,關鍵是每一年的春秋換季之際,她總要鬧一次嗽疾,間或咳出血來,看得人心驚肉戰,畢竟是這麽個小人兒。林如海無法,除了到處去尋醫問藥之外,還病急亂投醫,後來還去尋了些羅漢真人為其念經延壽,不過好在她總算是平安無事地長到了現今八歲。

這一年的嗽疾頗有些來勢洶洶,林如海幾次請了大夫來看診,都是咬舌啖指地不敢給準話說什麽時候得好,人參肉桂燕窩蟲草之類的藥材喂了許多斤下去,才看着她漸漸地臉色好了些起來,只是臉越發尖得可憐,身上本來就沒幾兩肉,這下子越發熬得幹了似地,叫林如海不住地唉聲嘆氣。

林默一來想着林黛玉着實可憐,二來身為長兄,疼惜病弱的妹妹也是當仁不讓的責任,林默便每日散學之後去黛玉房中看視一番,閑話片刻,就權當作告慰老父的心意吧。

雖然林默每次去黛玉房中的時間不長,也就是半個時辰左右,但是連着去了十多天,兩兄妹總歸要說些話,就算是黛玉身子不好不能多說話,林默為了表達關切之意,或者就為了在人前裝裝樣子吧,少不得也要問她的丫鬟幾句話,諸如姑娘今日喝了幾次藥,吐了沒有,上午咳了多少次,下午又咳了多少次,歇中午覺沒有之類的,盡管林默并不關心這些個雞毛蒜皮。

黛玉在生病前跟着賈雨村學了幾節《四書》,因為黛玉天資穎異,賈雨村教得十分省力,便常在課餘教她做詩做句,黛玉在這一方面表現出了出衆的才華,不過才七八歲的年紀,就能在一炷香之內做出一首詩來,而且詞工句麗,常有警人之句,這一點叫林默也自愧弗如,是以兄妹倆碰面時興致來了的時候,會對一對句,一般是林默出上句,黛玉屬下句,兩兄妹你出我對,一問一答,有說有笑,兄妹感情便漸次融洽了起來。林默有時候想林妹妹的娘親雖然不是個東西,妹妹還是好的,就當是看在父親的份上吧。

這一次,林默照例在散學後來了黛玉房內看視。今日黛玉的精神不是甚好,兄妹倆只說了一會兒話,對了幾句對句,黛玉便累了,想要歇息,林默正要告辭出去,卻看見伺候黛玉的大丫鬟春纖端了一碗冒着熱氣的藥,過來說:“姑娘先別忙睡,喝了這一碗藥,再散淡散淡再睡不遲。少爺也先不忙走,姑娘就是畏着藥苦,每次都不肯好好喝藥。您在這裏看着,姑娘便要乖些。”

林默便沒有馬上就走。

春纖拿着一個玉白的小調羹正要往黛玉口中喂藥,忽然外面傳來一陣喧嘩聲,黛玉最是喜靜的,聽到這聲音就皺起了一對精致的小眉毛。春纖善解人意地放下了調羹,說:“哪個作死的在外面吵鬧,看鬧得姑娘都不爽快。婢子出去看看就回來,少爺幫我看顧一下姑娘。”林默點了點頭,并未多想,春纖便将藥碗放在案幾之上,自己出去了。

林默見那碗藥黑漆漆地散發出一股奇怪的味道,便好奇地用調羹攪了攪。恰在此時,賈敏就帶着幾個丫鬟到了。

林默見了賈敏就膩味,見了禮之後随便說了幾句話便告辭出去了。

回了小山居,大丫鬟淩紫一見着林默回來就趕着上來服侍,要給林默換作家常衣服。林默略略皺眉說:“才剛在姑娘那屋裏沾了一身藥味兒回來,先給我打些水來洗個澡吧。”

淩紫忙答應着去了。

泡在熱水裏,林默惬意地嘆了口氣,正說舒舒服服地好好泡一泡呢,外面卻傳來一陣腳步聲,随後是淩紫有些慌亂的聲音:“少爺,老爺派了人來叫您即刻去他書房一趟。”

林默“哦”了一聲,并不以為意,說:“你就和他們說我洗了澡便去。”

淩紫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有些悶悶地,但是林默還是聽清楚了:“老爺那邊的人說,不管少爺現在在做什麽,都要停下馬上跟他們走,老爺有緊急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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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默不知怎地,心裏湧上來不好的預感,而且,十分強烈。

林默自己胡亂揩了幾下身體,穿戴好了之後便急忙奔去了林如海的書房,卻見賈敏也在那裏。

平素總是打扮得一絲不茍的賈敏此時卻全不顧形象地一臉縱橫的淚水,正大聲說着什麽,見了林默進來,馬上調轉了過來,眼內似乎要噴出火來,開口便罵道:“好個黑心腸的小鬼!玉兒本來就七災八難,你還要下黑手治她!”

林默雖然不明所以,卻馬上知道事情不妙,趕緊将求援的目光朝向林如海,說:“父親!母親這話從何而來?孩兒委實不知緣故。”

林如海面沉如水,看向林默的目光也顯得十分複雜,包含了各種情緒,默然看了林默一會兒,說:“你妹妹又嘔吐了,還咯了血,在你走了之後。這一次卻不是因為咳嗽,而是……有人在她的藥裏面下了夾竹桃的汁液。”

林默的腦子飛快地運轉起來:妹妹被人下毒?賈敏誣陷下毒的人就是我?這是怎麽回事?哦,我每日相仿的時間去看妹妹,被人摸着了規律,故意在那個時間段裏引發糾紛,引走了春纖,于是房內只剩黛玉和我,黛玉是受害人不可能自己毒自己,那我便成為最大嫌疑人。最要命的是,那時候出于好奇我還攪了攪那一碗藥,被賈敏乃至她帶進來的幾個人親眼看見,便成為下毒謀害妹妹的最明顯證據。此外,小山居裏正巧就有兩株夾竹桃,這下子好了,作案時間,作案工具全齊活了,我想要撇清自己的難度不是一般地大。

賈敏撲到林如海腳下,哭哭啼啼地說:“老爺要為我們娘兒兩個做主啊,我就這麽一個多災多難的女兒,誰要害她就是安心絕我!”

林如海煩惱地說:“別哭了!先把事情弄清楚再說!玉兒也是我的女兒,我能不顧惜?”

賈敏繼續大聲號泣着,說:“就怕老爺心早就偏了!”

林默氣憤地瞪視了一眼賈敏,在林如海面前依膝跪下,含着熱淚說:“父親,孩兒指天發誓,絕沒有在妹妹的藥裏做過任何手腳,也絕不曾生過任何想要謀害妹妹的心思,不然,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林如海臉色緩和了些,說:“我原知道默兒你不是那種人,只是……”

賈敏旋即轉頭,瞪着林默的眼神像要将他整個兒吃下去似地,厲聲說:“不是你卻是誰!今日下午也就是你和我去過玉兒房裏,不是你,莫非是我要親手毒殺自己的女兒?哼,我看,你是小小年紀就心思歹毒,想着妹妹是嫡女,唯恐她将來出嫁會得了許多家産做嫁妝!”

林默看都不看她一眼,穩了穩心神,說:“誰會去無緣無故殺人呢?一般不是因為情愛,就是出于利益。而我和妹妹之間第一項原因是不存在的,第二項嘛,我以為,謀害妹妹,于我而言,不僅無利益可得,反而有害,請父親細思。我才考了秀才,緊跟着就要考舉人進士,大好前程在等着我,而下藥殺人是重罪,一旦東窗事發,不禁沒了前程,連性命都堪憂。我何苦那麽做呢?要說因為妹妹長大後要費一副嫁妝的緣故我便嫉恨她到了恨不能要她死的地步,呵呵,簡直就是無稽之談,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今日,當着父親的面,我林默要說一句狂妄的話:大丈夫生于當世,原該自己立一番事業,靠祖上算什麽好漢?林家的家業,固然豐厚,我卻不甚在意,就算是将來全與了妹妹做嫁妝,也不會介懷,我相信憑着自己的學識本事,一定會闖出自己的一番事業來,卻怎會因此而下藥害妹妹呢?”

林如海聽得頻頻點頭,說:“默兒有理,謀害玉兒的怕是另有其人吧。”

賈敏着急地說:“老爺到底還是偏心,就被他幾句花言巧語給騙過去了。”

林默轉頭看了一眼賈敏,咬了咬下唇,狠了狠心,一口氣地說:“謀害妹妹,默兒是沒有什麽好處,可是,有的人卻可以得利。說得直白點,那人其實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看似妹妹被害,其實孩兒才是躲在暗處下手的那人最大的目标。請父親明察。”

林如海說:“怎麽……”

開弓沒有回頭箭,林默一鼓作氣地說:“是的,表面上看是謀害妹妹,實際的目的卻是為了嫁禍孩兒,父親想想,方才母親說我謀害了妹妹,可以免去妹妹将來的一份嫁妝。要是按着這個說法,按着我朝的慣例,妹妹的嫁妝不過林家家産的十分之一二也就頂天了,可是,若是誰借此機會謀害孩兒,卻可望獲取林家家産的十之八九。那麽,誰最有可能……”

賈敏色厲內荏地打斷林默的話,說:“一派胡言!你無非就是含沙射影地說我這個嫡母要謀害你了,可是,我犯不着為了害你還繞上我女兒一條命吧?虎毒還不食子呢。”

林默冷冷地說:“‘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的事情多了去了!那武則天為了當皇後還親手扼殺了自己的女兒呢!再說,妹妹到底沒出大事,剛才父親也說了,只需細細調養,應無性命之憂,而我,則是馬上就被潑上了好大一盆髒水!”

賈敏撒潑大哭了起來,說:“老天怎麽不劈死這信口雌黃的東西!自己黑心下毒手,這麽多人親眼瞧見了的,怎麽還能花言巧語地,倒過來把髒水往別人身上潑!你出去随便找個人說說,看誰會信親娘會毒殺自己女兒的?”

林默說:“別的親娘當然不會,可是,你就難說了。”

林默一不做二不休,将去年賈敏如何将指使雲羅陳五等人監視使壞的事情簡明扼要地說了,聽得林如海的臉色瞬息萬變。

賈敏大聲哭嚎起來,說:“胡說!我才沒有,你不要血口噴人!”

林如海揉着幾乎要裂開的太陽穴,疲累地說:“默兒你說話可要有憑有據。”

林默沉默了一會兒,說:“本來陳五可做人證,後來卻出了點差錯。孩兒本來是委托缙王府的兩位侍衛大哥幫我看管他的,可是,侍衛大哥們帶着他返回魯南的途中,那陳五卻因為水土不服,死了。不過,當時陳五的供認,那兩位大哥都是一起聽見的,他們可以證明孩兒所說的句句屬實。”

賈敏一聽松了口氣,馬上跳腳說:“缙王府的人自然是向着你說話!老爺不可信他!”

正鬧得一團亂,外面又有人奔了過來,說:“老爺,不得了了,安徽那邊的流民為着沒吃的鬧事,打死了張金坤張老爺的二兒子和管家,巡撫吳大人請您一起去處理呢。”

說起來,今年安徽大旱,餓死了許多人,流民離鄉乞讨為生,姑蘇因為素來富庶便一下子多了許多流民,和當地居民沖突不斷。這張金坤原是一個鹽商,家裏有些錢財,便又開起了米鋪,投機取巧,倒買倒賣,和流民之間的沖突最為尖銳,偏生他那二兒子性格倨傲奢侈,而且好勇鬥狠,這一次真鬧出人命來了。偏生張金坤家裏有些權勢,還有個伯父在京城當着二品的大官,這事兒本來雙方都有錯,但是張家仗着權勢又死了兒子,自是不會善罷罷休的,處理不好的話揚州的官吏們都要被牽連着吃瓜落,所以,巡撫也不敢自作主張,索性拉上林如海一起去處理。

林如海焦頭爛額,家裏的事情沒理清楚,外面還煩心勞力的事情一大把,便說:“你們先別鬧了,各自回房消停消停,待我把公務辦理清楚了再來判明此事。”

賈敏斷不肯依,非說是林如海有心偏袒,哭哭鬧鬧地說:“老爺啊,我而今三十多了,才得了這麽一個女兒,現在她被人治得快要死了,老爺還不肯好生對待的話,我就一頭碰死在這裏算了。”

林如海額頭青筋亂跳,說:“你待怎樣?”

賈敏說:“最起碼得先把他看管起來。”

外面的下仆又在催促了,說:“老爺,巡撫大人的轎子已經在門口了,叫老爺快去呢。”

林如海急于脫身,便說:“那默兒你便在這書房裏呆一會兒,等我回來再說。”

林默心想,在這裏就在這裏,這是父親的地盤,她敢怎樣!便說:“好,我等父親回來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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