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子在川上雲,逝者如斯夫。平淡的時光像自己長了腳一般,一下子半年的時間就溜走了。
在這半年裏,林默作為兩淮地區鄉試的案首,俗稱的解元,自然是被人追捧,課業之餘也有了幾個同年的好友,或研究學問考題,或談天說地,偶或一起出游賞花之類的,就等着次年的會試,好一起結伴進京,一展平生抱負。
林猷小盆友呢,雨後春筍似地長得飛快,主要體現在語言的進步上,一歲的時候他才只會說疊字,比屋檐下挂着的八哥兒好不了多少,誰知到了一歲半的時候,他居然可以表達自己的完整意思了,而且,還會識字,叫見到的人都啧啧贊嘆說,到底是林家的哥兒,就是早慧,林老爺是前科的探花郎,林大少爺是前年鄉試的解元,等次年的殿試說不得至少是進士了,說不得也是探花郎,這林小少爺沒準兒将來也是探花郎,那不就是傳說中的“一門七進士,父子皆探花”嗎?
可是,既然自然界中的新陳代謝是不可抵擋的大勢所趨,與林家的兩位公子的茁壯成長相對的,便是林老爹的日漸衰敗,終于,漸漸快要走到生命的終點。
一大早,林默便趕到了父親林如海所住的院子,這裏原名“枕霞居”,賈敏死後,林如海便命人撤下門上的匾,換成了“清心齋”,對人解釋說是舊名乃是亡妻所取,與其睹物思人,徒然傷悲,不如清心寡欲以渡殘年。
剛走到堂屋,一個丫鬟端着漱盂出來,看見林默便露出一臉愁容,趕過來低聲說:“大爺,奴婢正說要去禀報您呢,您恰好就來了。”
林默心知有異,問:“什麽事?”
丫鬟便将掩着的漱盂給林默看,驚得林默倒退了一步。
林如海前些天就出現了咯血的狀況,大夫看診後又每日各種藥材培着,才好了許多,本來是不咯血了的,沒想到這會子這丫鬟給他看的,不光是咯血的病症複發了,狀況比之前一次還要厲害得多。
林默當即讓自己的貼身小厮掃雪拿着林府的名帖飛奔出去尋姑蘇城裏最出名的大夫來,自己則走進內室探視父親。
林如海全身嚴嚴實實地裹在被子裏,露出一張瘦削幹黃的臉,花白的頭發散亂在枕頭上,看得林默一陣心酸,父親不過這幾年的功夫衰老得好厲害,現在又病成這樣,真叫人心焦。
感覺到身邊有人,林如海慢慢地睜開了眼睛,見是林默,他蠟黃的臉上露出一絲欣慰的笑,微微喘着氣說:“默兒這麽早就來了?可吃了早飯沒有?”
說着,林如海便掙紮着要坐起來,林默忙按住他,說:“父親身子不适,且歇着吧,也別起來了,衙門那邊孩兒去幫您請個病假。”
林如海還是想要坐起來,林默無奈,只得給他取來了幾個厚厚的錦緞大靠褥,墊在他的背後,好叫他坐得舒服些。
林默說:“父親別焦心。一會兒大夫來了,給您熬上兩付見效的藥,喝下去就好了。”
林如海搖搖頭,說:“不中用。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這一回怕是熬不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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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默忙溫言寬慰,只說父親病中之人,難免胡思亂想,等大夫來了,自是藥到病除,這會子且不要說這些洩氣話,叫他為人子女的做何想?還有弟弟尚且年幼,也是脫不了父愛的時候,父親怎麽能忍心丢下他們兄弟不管呢?說着些諸如此類的話,且虛寬林如海的心。
林如海心裏很知道自己已經是病入膏肓,而今不過是拖時間罷了。此時看着年方十五的長子已經長得和自己一般高矮,身姿挺拔,秀色奪人,且說話行事都帶着一股子難得的沉穩氣度,林如海心裏極為安慰,并不懼怕即将到來的死亡,想來有長子若此,何其幸運!他林如海即便此時撒手人寰,林家也不會亂,而且,另外的兩個未成年的子女——黛玉和林猷,有這樣的兄長的看顧,也不至于孤苦無靠。
林如海拍拍床沿,說:“默兒,你坐在這裏,為父有幾句話,一定要說與你聽。”
林默便依言在父親的床沿邊上坐下,恭順地聽父親說話。
林如海說:“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如今是什麽靈丹妙藥也救不了我的命了,趁着現在還沒糊塗,先将這幾句要緊的事情說與你知道。”
林默忙點頭答應。
林如海說:“咱們林家的家産現在都是你在管着,這個我放心。你明年開春就要進京趕考,我看,以你的課業,進士什麽的是十拿九穩的,或者運氣好,名列前三甲也未可知,總之跑不了一個官兒當當,或者留京,或者外派,總之,往後你回姑蘇的時候便少了。依我說,不如在你進京趕考之前将那些田産、店鋪都折賣了去,換成現銀,以後落腳在京城或是哪裏,就在當地重新置辦産業。姑蘇這邊,就将祖宅留下,留一房老家人守着,每逢清明來給我上墳的時候,你和猷兒也好有個落腳的地方。”
林默握住老父親幹枯的手,哽咽難言,說:“爹爹別說那些話,爹爹會長命百歲的……”
林如海慈愛地撫着林默的頭,說:“傻孩子,爹爹也巴不得長命百歲,看着你考進士,考狀元,然後,娶媳婦,生孫子,再看着玉兒嫁人,生外孫子,猷兒長大了也考進士,考狀元,可惜,閻王爺鐵面鋼口通融不得啊。說起來,還有一件挂心的事,就是玉兒。默兒,說老實話,你是不是對玉兒有些不高興、不喜歡?”
林默肅容說:“父親既然問孩兒老實話,孩兒便以實情相告了。孩兒自始自終不曾怪責過妹妹,因為孩兒知道那件事與妹妹毫無瓜葛,妹妹其實也深受其害,以至于小小年紀就背井離鄉,寄人籬下。但是,細觀妹妹的情形,卻因為那件事而怨責于父親和我,大有不近人情之處。父親知道孩兒的品性,也是有幾分傲骨的,不會上趕着去讨好人,縱然是滿心想對妹妹好,她若是一直那樣,我也只得罷了,将疼惜妹妹的心思轉到弟弟身上去。”
林如海嘆氣說:“默兒的心胸叫為父也嘆服。只是,你這妹妹從小就有些小性兒,我又不會開導她,以至于她一直沒轉過彎來。一家子骨肉,感情疏離至此!可是,我私下打聽着的情況,你妹妹在賈府裏雖然也是被當作大小姐一般供着,實際的情況卻很不好。那賈老太君是寵着她,可是,到底是個外孫女,比着嫡親的孫子孫女差了一截,表面上好似一碗水端平了的,私底下的事情難說。再者,賈府不像咱們府裏人口少,自然是非就少。他們那裏主子多,奴仆也多,是非就多。雖然我是給了一年一萬兩銀子的供應,但是,親戚面上他們不好意思收,我便是作為給賈老太君和兩位舅老爺的孝敬的名義送的。那些不知道的下人說不準在下面胡說你妹妹是白在那裏住着的,耗了他們賈府的嚼用。你妹妹本身不是個心寬的,聽了這些閑言碎語,豈有不生氣的?可憐連個說的人都沒有,只得生暗氣,我想着就覺得揪心地疼啊。”
林默握了握父親的手,說:“孩兒了解了,妹妹确是受苦了。”
林如海又喘着氣說:“若只是這般倒也罷了。還有一件要命的事情,那賈老太君不知道是老糊塗了還是怎麽地,我那二舅子家的老二比玉兒大一歲,叫個什麽賈寶玉,因為出生的時候嘴裏面含着一塊美玉,便被那賈老太君當作天降吉瑞,打小兒寵得天上有地下無一般。玉兒去了他們賈府,賈老太君也不知道男女之間要避個嫌,就叫他們挨着,一個屋子裏住着。那賈寶玉從小就不學好,專門在內帷厮混,不好讀書,卻偏偏喜歡癡纏你妹妹。現在年紀小,還可以混着,再過幾年若還是如此,不是要将你妹妹的閨中美譽都敗壞殆盡了嗎?要照着賈老太君的話說,說不得是想要親上加親,将你妹妹和賈寶玉做一對,我卻很不喜歡,那賈寶玉不好讀書不上進是一則,二則你嫡母賈氏未出嫁時就和賈寶玉的母親有些嫌隙,你妹妹若是嫁了賈寶玉,得了個不對付的婆婆,将來日子難熬,何必呢?我便為這些事情日夜憂心。”
林默了然地說:“既如此,還是将妹妹接回來住着的好。”
林如海說:“可是,她那倔脾氣,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說服她,這是其一。其二,我要是去了,家裏就你和猷兒,她無長輩教養,又無姊妹陪伴,也不利于她将來的婚事。”
林如海發着愁,突然一把攥緊了林默的手,說:“我就求着你這兩件事,一件是猷兒 ,這個倒是不須我說,你和猷兒兄弟情深,我都看在眼裏。另一件就是玉兒,你再不喜歡她,也一定想個法子将來好生發嫁了她,叫她嫁得個好夫婿,我九泉之下也就放心了。”
林默說:“既是父親的心願,孩兒豈敢不從?再者,日久見人心,妹妹既然在那賈府受了苦,知曉了人心的險惡虛僞,想來慢慢地也已經扭轉了對父親和我的想法吧。兄妹之間會有什麽過不了的仇恨?放心吧,父親的囑咐我一定辦到,定要叫妹妹嫁個好人家。”
林如海欣慰地摸着林默的頭,又嘆氣說:“默兒,其實我還挂心着你呢。你早先和那世子,是不是徹底斷了?”
林默低下頭,說:“孩兒不是那等忘恩負義之人,王爺和世子于孩兒有救命之恩,不能為了過往的一點子恩怨就丢之腦後。不過,父親不必擔心,現在,孩兒與世子之間只是單純的友情,聽說太皇太後已經在為世子議婚了,他也……好久沒有來信了。”
林如海放了心,說:“說起婚事來,我在想,我這一去,你就要守孝三年,卻又耽誤了你。早知如此,去年就早早兒把婚事完了,你妹妹和弟弟都有長嫂看顧着,你豈不省心?唉,那時候偏是糊塗,只盼着等你高中狀元什麽的,好攀附門第更高的高門貴女,豈知自己命不長,等不到那一天了。”
說了一會兒,林如海才說:“我已經給賈府那邊的賈老太君去了信,直說病體難支,相見女兒最後一面,想來你妹妹擇日就會啓程返鄉,說不得還有那賈琏護送着。”
林默沉吟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