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林府。
林如海微微睜開眼,看見久別的女兒黛玉正坐在床沿垂淚,心裏悲喜交加,顫聲喊:“玉兒……”
黛玉看着老父一雙渾濁的眼睛漸次清明,幹黃瘦削的臉上浮現出她曾經熟悉的慈愛的笑,不禁悲從中來,眼淚越發止不住地冒出來,哽咽得兩只纖弱的肩膀抖動不已。
如海伸出手,顫顫巍巍地想要夠一下女兒的肩膀,好叫她不要哭,無奈病體孱弱,一只枯樹枝一般的手終究是垂落下來,嘆了口氣,說:“乖女,爹爹實在是沒氣力了,你別哭了。你這一哭,叫爹爹心都碎了,可是,爹爹還有好多要緊的話要對你說呢。”
黛玉慢慢地止住了哭,可是,一雙眼睛卻腫得跟桃兒一般。林如海細細地打量了她一番,臉上帶着點欣慰的微微笑意,說:“玉兒長大好些了,眼看着是大姑娘了。在京城那邊過得可還順心?”
順心?這可能嗎?不過,現在父親病危,再說那些也無非是叫他擔憂,除了惹得他病更重些之外又有什麽好處?黛玉擡眸看了林如海一眼,眼中包含着複雜難言的情緒。
林如海說:“當初送你去京城,一來是想着出了那麽一件尴尬的事情,叫你和你哥哥隔開住着也好,二來,還有你母親的意思在裏面,怕你無長輩教養,無姊妹陪伴,去了外祖母家裏,好歹混個幾年,學些女紅規矩還有理家的本領,就是不知道你過得究竟是如何,你也不和爹爹說說。另外,爹爹的意思是,到了十二三歲學些閨閣本領的時候還是要接你回來,終不成我林家的姑娘還要從賈家出嫁不成?可是,現在爹爹這衰敗的身子,好些事情做起來都是力不從心,一應事情,現在都要仰仗你哥哥幫着料理了。你也別老念着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過去的就算了,還是回來挨着你的兄弟們過活。說句老實話你別惱,兄弟啊。往後就是你娘家的依靠。就算我死了,你還有兄弟,将來出嫁了,也是個倚仗,要是在夫家有了什麽不順心不如意的事情,也有兩個為你出頭的人。你一直在賈府住着,你外祖母再疼你,她也是七老八十的人,一撒手去了,也就沒有為你做主的人,你不趁着現在回來,和你兄弟搞好關系,往後靠哪個去?這一句要緊的話,無論如何爹爹也要當面和你說清楚了。”
黛玉垂頭不語。
林如海猛烈地咳嗽起來,咳得面上青筋暴起,虛汗連連。
黛玉忙握起拳頭,輕輕地給父親捶背。
好不容易林如海止了咳嗽,拍拍黛玉幫着捶背的手,溫聲說:“行了,爹爹沒事了。坐着吧,好孩子。”
林如海說:“玉兒,你倒是說句真心話。爹爹把這意思和你哥哥也說過了,他也願意你回來,說是兄妹之間哪有隔夜仇?再說,你們兄妹疏離了這些年,原是我們做爹娘的錯,怪不得你哥哥,難得他一片赤誠,沒有将之前的事情記在心裏……”
林如海對着黛玉懇談了一番,可是,黛玉此次雖然态度和婉,卻始終不曾松口,沒有給林如海一個到底回不回來的答複。而林如海究竟是個病人,雖然有許多話想要和女兒說,想要問清楚她在賈府的具體情形,但是,連着說了半個多時辰,身體到底是支持不住了。黛玉便親自服侍父親喝了藥,眼瞅着他合上眼睛睡了過去,才慢慢地退出了父親的房間。
在外廳候着的一個穿着青色比甲,模樣十分俏麗幹練的丫鬟忙迎了上來,說:“大姑娘,奴婢等您多時了。原是大爺吩咐婢子在這裏候着您,好領您回您自己屋裏去,又叫奴婢暫時服侍姑娘這些天。大爺想的是姑娘帶回來的丫鬟當然個個都是好的,只是聽說除了雪雁姑娘之外都是賈府那邊撥給姑娘使喚的,那就不如婢子熟悉這府裏的情況。大爺說,這一向府裏因着老爺的病忙得顧不着別的,姑娘又是才回來,不比大爺和二爺兩個原是住慣了的,難免會有吃住不方便,或是使喚人上面不順心遂力的地方,所以叫奴婢來服侍姑娘。近身服侍的活兒,姑娘還是讓您用慣了的丫鬟們做,就叫奴婢在外間做些粗活便是,譬如要湯要水或是傳個話什麽的,奴婢因為輕車熟路,到底比別人跑得快不是?”
黛玉微微颔首,說:“既如此,你就跟着我吧。你叫什麽?原來在哪裏上工的?”
大丫鬟說:“我叫将離,原是大爺屋裏的丫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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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細問了她幾句才知道,這丫鬟可不簡單,是林默房裏的執事大丫鬟之一,在府裏不說是呼風喚雨,也是人人都要給幾分面子的。這将離在林默房裏有幾年了,以前還在缙王府做過,難怪說話知情識趣,又穩重有禮,現在居然願意跑來做我的粗使丫鬟,只為了叫我過得舒服适意些,想來林默該是費了些功夫來說服她的。黛玉不禁心裏有些觸動:看這些細致入微處,他還真是像個哥哥的。可是,在外祖母的口中,他竟然是個十惡不俊、包藏禍心的壞人,還叫我千萬不能信他。外祖母并高低交代我一定要看過父親後就回去,這可怎麽辦?叫我是聽父親的,還是聽外祖母的?
黛玉跟着将離回了自己以前住着的“挹芳居”,見裏面收拾得一塵不染,依稀還是往日自己未離開時的樣子,不禁秀眉微颦,真真是物是人非。
黛玉這一次帶回來的丫鬟不多,其中有個貼身伺候的丫鬟雪雁是往日林府的家生子兒,這次回了林府,自是喜不自禁,早就和黛玉告了假要家去幾天,黛玉憐她跟着自己抛灑了幾年故土親人,便允了,是以此時雖然有幾個小丫鬟圍着,卻無一個知冷知熱會來事的。
将離出去了又回來,帶着兩個手裏提着食盒的婆子進來,笑盈盈地對黛玉說:“姑娘勞乏了這一陣子,該用些飲食了。大爺早就交代了,姑娘身子弱,且脾胃不太禁得住太油膩的東西,奴婢便忖度着叫大廚房備了些清淡的飲食,看姑娘可吃得慣?若是不喜歡,奴婢下次便叫他們另外換些口味來。”
黛玉忙說:“太費心了,其實我也吃不了多少。”
将離笑着說:“大爺說了,姑娘原是嬌客,叫奴婢們要打點起全身的氣力來伺候呢。做點合姑娘口味的飲食,還不是婢子分內當作的事情嗎?”
一時,将離便手腳麻利地将食盒裏的碗碟一樣一樣地取出來:三葷,分別是蔥燒團魚、竹葉蒸雞和白燒四寶,兩素,分別是杏仁豆腐和淡菜炒筍尖,還有兩味小點,魚香茄夾和鴛鴦雪花卷,果品是紅果拌梨絲,全部都是黛玉往日吃慣了的淮揚風味,最後是一盞一品官燕。将離說:“若是姑娘旅途勞頓,吃不下那些,便只用些燕窩也是好的。”
黛玉确實吃不下,便用小銀勺子慢慢攪着,只吃了一小碗燕窩。飯畢,黛玉略有些歉意地對将離說:“我一頓吃不了什麽,以後你少弄些來,吃不了白倒了,多可惜。”
将離笑着說:“不值什麽,我拿下去給小丫鬟們吃,她們一準兒高興。就只一點,她們原是吃過飯的,又吃這麽多好吃的當夜宵,難免要長胖。所以呀,姑娘白天要多使喚她們一些,千萬別客氣,免得她們長胖了,倒惹得別人說她們不是來服侍姑娘的,卻是來養膘的一般。”說得本來愁腸百結的黛玉也笑了起來。
恰在此時,一個火紅的小團子快速地滾了進來,嚷嚷着說:“別收別收,我正沒吃飽呢,我不怕長胖,快給我吃。”
身後則是一個嬷嬷帶着兩個丫鬟攆着,說:“二爺,您慢些,別跌着了,叫大爺又得埋怨奴婢們不會服侍主子了!”
看見黛玉,嬷嬷和丫鬟們忙行禮說:“冒犯了大姑娘,還請姑娘莫怪。原是二爺聽說大姑娘來了,一直鬧着要見面,聽說姑娘在老爺那邊,不許打擾才忍了這麽許久。好容易打聽到姑娘回了自己屋裏,二爺便趕着過來了,奴婢們拉都拉不住。”
這時,那穿着一身火紅錦緞褂子的小人兒正抓着碟子裏的一個鴛鴦雪花卷,往嘴裏塞去。
黛玉驚異地看着面前正大快朵頤的小人兒,只見他大概不足兩歲的樣子,一張胖乎乎、圓溜溜的臉蛋上長着一雙黑葡萄一般又黑又大的眼睛,正滴溜溜地轉動着,顯得機靈又淘氣。
小人兒一邊吃着嘴裏的雪花卷,一邊含糊不清地說:“姐姐好。”
二爺?還有,姐姐?黛玉先是有些吃驚,随後想起來好像爹爹後來是又有了一個庶子的,在信中也提到了一句,那時外祖母聽了很不高興,那幾日連帶着最機靈會讨巧的琏二嫂子都不敢高聲說話,生怕因着不小心說話而觸黴頭。黛玉當時也不甚高興,只是随意拿了個平素做着玩的一個荷包一個香囊捎回去當作賀禮敷衍了一下,之後便将這小弟弟忘之腦後了。
林猷看她有些茫然的神情就知道這個神仙姐姐早就不記得自己這個弟弟了,雖然心裏不滿,林猷卻是牢牢記着林默之前交代的要先對黛玉好,盡量留住她在林府不叫賈琏帶回去的話,在心裏喊着“一二三”一般下了決心,捏住鼻子,開始沖着這個姐姐撒嬌賣萌了起來。
林猷從頸脖處的衣服裏拉出個紅繩子,繩子上面挂着個香囊,給黛玉看,說:“看姐姐給我繡的香囊,我天天帶着呢,就想着姐姐什麽時候回來啊。”
黛玉一看,這不就是一年多前自己寄回來、給才出生沒多久的弟弟做滿百日賀禮的繡品嗎?黛玉不禁有些心虛,這個香囊是她才學女工的時候做的,針線還有些歪歪斜斜的,做好了覺得不太好,便放在一邊。後來手藝提高了,繡得好些的都贈與了賈府的姐妹還有賈寶玉,這個以及另外一個繡得也不怎麽樣的荷包就拿着随意裝了一個小金元寶贈與了從未謀面的小弟弟。
現在再看這實在繡得不怎麽高明的香囊卻被弟弟當作寶貝一般天天帶着,看都洗得發白了!黛玉不禁有些愧疚,摸了摸林猷的小腦袋,說:“都用舊了啊,等姐姐空下來,另外給弟弟做個好的。”
林猷眨巴着一雙大眼睛,做出一副欣喜萬分的樣子說:“太好了!姐姐最好了!”
跟着林猷進來,在一旁巴巴地陪站着的嬷嬷的心裏在咆哮:這個小少爺心裏的彎彎繞心思真是太多了!昨晚上他翻箱倒櫃地,好容易才把這個什麽香囊從一個箱子的最底下刨出來,找了根紅繩子挂在脖子上照了一會兒鏡子,卻發神經似地非要逼着她拿去洗了熨,熨了再洗,幾次折騰下來終于把一個新嶄嶄的香囊洗成個舊不兮兮的東西,當時她心裏還納悶呢,原來是為了這會子來讨好這大姑娘啊。這小子還不到兩歲,就這麽多鬼心眼,要是大了還了得了?絕對是把人賣了還要人家幫着數銀子的厲害主兒啊。
林猷不像林默,轉世前是摩拳擦掌要好好在大學裏泡美眉的,還自學了一大本《如何擄獲美眉芳心一千零一招》,自诩為深知美眉心理,可惜還沒有來得及将他學來的書本知識付諸實踐就挂了,好不叫人惆悵。盡管沒有實戰經驗,但是對付這養在深閨的林黛玉卻是綽綽有餘。一番甜言蜜語、撒嬌弄癡之下,林黛玉對這個從小喪母、現在眼看着就要喪父的小弟弟已經充滿了憐惜和“長姐為母”的責任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