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次日,林默便以答謝王瑜仗義相助的名義在“醉月閣”設宴款待王瑜。

王瑜是禮部左侍郎王蜀東的第三子,自幼頑劣,卻因着過目不忘的好記性讀書進學極為輕省,當年輕輕松松地就考取了進士,被外放到揚州為官,開始只是七品縣丞,兩年下來,因為官聲不錯,加之在京城的父兄的運作,現已升任至五品揚州知州,是當地的缙紳們都巴不得将女兒嫁與的青年才俊。

王瑜表面謙和,在官場上也算如魚得水,實則內心頗有幾分讀書人的孤傲性格,并不喜歡與一般官員稱兄道弟、混跡酒肆勾欄,頗有種“世人皆濁我獨清”的感覺,在某一次揚州官僚的酒宴上認識了林默,因着話語投機而引為知己,又見林默之父林海乃是前朝探花,文思睿智,言談趣致,都叫人好生景仰,所幸王瑜所住的官邸就和林府隔着一條街,是以王瑜常常在無事時來找林默下棋或是和林如海父子談論學問乃至經濟之途,和林府的關系十分親厚。

“醉月樓”作為揚州城內最著名的酒樓,烹調手藝果然是不同尋常,三絲魚卷、象牙裏脊、葵花斬肉、将軍過橋、扒豬頭、爆竹雞、玉米魚、蛤蜊魚餃、文思豆腐等淮揚名菜流水一般端上來,盛器精致華貴,菜肴色味俱佳,引得人食指大動。

加上當頭一輪明月,飛彩凝輝,臨水的酒樓之上飄來河面上的簫管弦歌之聲,更叫人興起把酒言歡、暢談人生的豪興。

林默不擅飲酒,只是點到為止,王瑜也不強他,自己淺斟慢飲,兩人一邊吃菜飲酒一邊說些閑話。

酒過三巡,王瑜斜斜地靠在椅背上,閑适地說:“那賈琏現在被我拘了進去,嚷嚷着要找這個那個來的,還鬧着說裏面的飯食不好,我只是不理他。但是,這裏要問一個你的準主意,到底這案子是要大辦呢,還是小懲大誡,教訓他一下便可?”

林默嘆氣說:“我也是為這個發愁呢,所以今日來找王兄商量來了。”

王瑜呵呵地笑:“你只怕是早有主意了,現只告訴我如何做便是。”

林默嘆氣說:“我是真沒主意,今兒既是為答謝王兄,亦是來請教的。”

王瑜收起本來閑适慵懶的姿勢,正容說道:“若是你認真要與賈府過不去,甚至想要一撸到底的話,咱就把這事兒往大裏辦。賈琏現在身上捐着個從五品同知的功名,當年是花了一萬兩銀子買的,這一查下去打水漂了不說,按着他那罪行,都可以流放了。再者,賈琏做這勾當危險萬份,實則自己能撈着的好處微乎其微,這就說明他身後必定有人主使,十有八九是賈府的當權人物,我還可以拷打他,叫他供出幕後主使的人來,我估摸着也許是賈老太君也未可知。若是那般的話,除了将賈琏問罪之外,還可以參上賈府一本,這個陷害姻親之家的承嗣之子,謀奪其家産的罪名可夠他們喝一壺的。”

林默微微蹙眉,說:“那敢情好,可以出一口胸中的惡氣。只是,此事牽涉到我妹妹,她一聽到說要被帶去衙門裏問話,就吓得不行,一直哭哭啼啼地,叫我也不忍心。我便想問王兄一句話,此事可否不将我妹妹牽連進來?”

這話只是說了一半。當日,黛玉對着林默跪了一跪,又說了好多掏心掏肺的話,叫林默也不禁想着這妹妹真真是心思靈透,明辨事理,還不等林默說什麽,她就當機立斷,在第一時間站出來與賈府撇清幹系,叫林默心裏好受了不少,同時還覺得這個妹妹還是可以要的。但是,随後黛玉的話又叫林默犯了難。

那時,黛玉哀哀地對林默說:“哥哥,我不想被衙門傳喚了去問話啊。自從七歲那年親眼目睹了錦衣衛審訊我娘,我就再受不了那場景了。有時候晚上做噩夢都會夢見錦衣衛來拿人,有一次還是拿……我。我不能去那種地方,我會經受不起的……哥哥……”

見黛玉哭得一臉淚一頭汗、怯弱不堪的模樣,林如海大為心疼,便在一旁幫腔說:“默兒,要依着我說,這事兒,只給他們賈府一個教訓便罷了吧。一則為了玉兒,吓成這個樣子,委實可憐。她又是閨閣女兒,怎好被傳喚到衙門去被皂役等下等人上下打量?二則也是為你考慮。你想想,眼看着這一冬過了,開春你就要進京趕考,一旦金榜題名,就極有可能留京任職,到時候還不得和賈府對上?為父病重,再者還在任上,無法同行,那時候你孤身一人,縱然有些心眼本事,強龍還難鬥地頭蛇呢,倒不如此時饒過他們,給他們存着些臉面,日後也好相見啊。乖兒,聽爹爹一句話,這一口氣出了也就算了,冤家還是宜解不宜結的。”

想到那日的事情,實在是跟吞了一只蒼蠅一般惡心。在林默看來,被挖走幾個錢都還是小事,可是賈琏那混蛋做那事的借口是什麽?他将林默說成是那等狠心奸詐的兄長,将來必定薄待妹妹,這等污蔑就叫人不可忍了。林默自問要我真是那等人,我要對付的不僅是黛玉,更有林猷了。說起來,尚是兩歲稚子、又無親母照看的林猷不是更容易對付嗎?若只是為了錢財,我何必放着容易對付的林猷不對付,卻去啃硬骨頭,偏去對付有賈府護着的林黛玉去?真是可笑之至的說辭。想到這一層,林默又不能淡定了,絕不想要那般輕易就放過賈琏,卻又不想叫父親和妹妹難受,今日和王瑜懇談,也是想試探一下能否只指證賈琏,卻盡量不叫無辜的黛玉被裹進來。除了憐及黛玉的思想包袱之外,還有一層為黛玉打算的意思。黛玉畢竟是未出閣的大家小姐,應該好好地被看護起來,輕易不見外人,她幼年喪母已是堪憐,再要蒙上這等不名譽的事情,還被衙門的人傳過去傳過來的,将來可怎麽嫁人啊?林默再怎麽切齒痛恨賈府,也不能不顧念黛玉的名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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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瑜蹙眉道:“那怎麽行?那賈琏打的旗號就是為你妹妹謀劃,若是你妹妹不去衙門辯解此事她并不知情,一切俱為賈琏的個人所為,賈琏絕對會抓住這一點漏洞,一口咬定為姑表妹打抱不平之類的,那我可怎麽好處理查德辦呢?”

林默聽他這麽說,越發犯難,問:“是不是我妹妹不去衙門指證他的謊話,他的罪名就很難界定了?就要無罪釋放了?”

王瑜攤手說:“無罪釋放倒也不至于,但是懲治的效果卻是有限。有一句話,叫做‘民不舉,官不究’,你們告狀的尚且退縮,卻叫我們審案子的又如何呢?再者,你那日也聽到了,如今關着的是賈琏,他身後的四大家族都不是吃素的,全都在虎視眈眈地盯着呢。若是沒有你妹妹指證賈琏做的一切都非出自她的授意,賈琏也不過就是個為打抱不平而處置不當的罪,罰個幾百兩銀子也就揭過去了。那才是咱們大張旗鼓地端起板子看着吓人,實則卻是輕輕落下,沒有傷着他們半分,反而為此事徹底得罪了賈府的一幹人等。實為不智之舉。”

林默聽了一籌莫展。

王瑜說:“我當了這幾年的官,也看透了一件事,打老虎呢,一定要一次打死,不能打個半死,不然,等它緩過勁來反撲的話,自己倒是自身難保了。兄弟我忠告你一句話,這一次不是對付賈府的最好時機,不若耐心等待,等下一次有了絕殺的機會再出手不遲,到時候一次打它個死。”

“還有——”雖然左右無人,包廂外還有皂役把守,王瑜依然是壓低了聲音,說道:“賈府這些年雖然敗落了,卻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新近又有了新動向。賈府有個長小姐,往日是先皇時候選出的秀女,進宮沒多久先皇就駕崩了,她便沒來得及承接帝寵,轉而被指去伺候太後,當了宮中的女史。這賈府的長小姐心機深沉,手段了得,行事頗有先朝女皇武則天之風,我聽說啊,她和當今聖上……”王瑜的聲音越發低了下去。

王瑜最後作總結說:“總之,咱們這位聖上,也不是那麽靠譜的主兒,雖說賈府那長小姐是處子之身,名義上到底曾經是先皇的女人,這個事兒鬧的……不過,也足見賈府暫時垮不了,既然如此,兄弟你這一樁案子就扳不倒他們。倒不如退一步,賣個面子給他們算了。”

林默興味索然地說:“就這般算了,叫我心裏好不甘心。”

王瑜笑着說:“哪能輕易就算了?你放心,這事兒我必定是叫你得了實惠又得面子,還叫賈府的人感念你的恩不可。”

兩人計謀定下後,王瑜回去便不理會賈琏的各種求告威吓,只管每日将他關着,但說是還在收集有力的呈堂證據,尚且不到審理的時間。

十日後,賈赦便到了。

按着賈老太君的說法,賈赦一來,便應該先聯絡上原住金陵的王家和薛家的勢力,聯合起來向揚州知府吳志章施壓,好叫其下屬王瑜知難而退,乖乖地将賈琏放了。

可是,金陵的王家是賈政嫡妻王氏的娘家,王家家主王子騰乃是王氏之胞兄,金陵的薛家是祖上也曾當過官,現在是皇商的身份,領着內務府的驽幣辦着一些宮裏的供應,也算是在當地說得上一些話的,只是那薛家的主母偏又是王氏的妹妹,賈赦是寧可憋着這口氣,向林府低頭,也決不願意向王家和薛家求助。再說,在賈赦看來,賈琏本身就有錯,就是給林如海磕個頭,給林家哥兒低頭認個錯又如何呢?誰叫他糊塗油脂蒙了心,辦的這糊塗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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