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黛玉攜着林猷到了賈府,賈老太君身邊的大丫鬟親自迎了出來,未語人先笑,道:“林姑娘來了啊,先前老太太還在念呢,又叫我出來打望打望,可巧就來了。”
黛玉微笑着說:“有勞鴛鴦姐姐了,還特意出來接我。”正說着,随伺黛玉左右的大丫鬟将離從衣袖裏摸出來一個精精巧巧的荷包,荷包裏裝着的是一枚鑲寶石的赤金戒指,遞給鴛鴦,說:“微末之物,姐姐拿着玩吧,這是我們姑娘的一點心意。”
鴛鴦連忙推辭說:“這怎麽敢當?林姑娘太客氣了。”
将離巧笑着說:“姐姐別推辭了,這些小玩意,是往日照看過我們姑娘的姐姐都有的,權作是我們姑娘回家一趟帶來的土儀吧。”
鴛鴦便依言接了過來,又謝黛玉。
黛玉面色如常,嘴角卻不經意地翹了起來。這也是林默交代的,說是難得回外祖母家一次,務必要風風光光地,特意為黛玉準備了這些東西,好叫她随手打賞給賈府那些有些體面的下人。
黛玉往日住在賈府的時候,雖然林如海是給了一萬兩銀子的供應,到底沒有心細到那一步,方方面面都為她打點到。黛玉也頂多是在分發下來的月例銀子裏抓兩把給跑腿的小丫鬟們,究竟也沒有別的好處給鴛鴦、平兒之類的府裏有頭有臉的執事大丫鬟。
看着寶釵、湘雲等人總是小恩小惠結交她們,要說黛玉心裏不芥蒂是不可能的,但是,也只得自己安慰自己說我又沒有求她們的去處,不給好處又如何!再者,她們愛親近我,跟我玩,該是看在我這個人的份上,而不是幾個東西的份上。
可是,賈府生就是個捧高踩低的地方,品格清高,別人只是當你窮酸,黛玉還是受了些氣惱的,只是悶在心裏。現在,看着哥哥事事關懷備至,連這點小事都想到了,又覺得心裏暖暖的。
鴛鴦注意到挨在黛玉左手邊的一個小人兒,穿着一身寶藍色銷金雲玟團花束腰長背甲,裏面是月白色的绫子中衣,長着粉白粉白的小臉兒,胭脂一般紅豔豔的小嫩唇,和一雙靈動有神的大眼睛,十分可愛,卻偏偏學着大人一般老成,牽着黛玉的手,目不斜視地往前走。
鴛鴦笑道:“好标致秀氣的小娃兒!這是……”
黛玉說:“這是我弟弟,別看他這會子老實,可是個機靈鬼,要是等會兒他調皮起來,姐姐們可別往心裏去。”
一時,入了正房,賈老太君本來正歪在一張寬大精致的美人榻上聽寶玉寶釵等人說話,聽見聲音便從榻上站起來,張大手臂說:“是我那可人疼的外孫女兒回來了,快到我這裏來。”黛玉一過來,她便将黛玉摟在懷裏,一副慈愛之色溢于言表的模樣。
賈寶玉多日不見黛玉,這時候看到黛玉穿着一件天青色的羽緞長褙子,緞面上間隔地繡着一朵一朵的迎風乍開的水仙花,襯着褙子下面露出的一小截翡翠色绫裙的下擺,加上她紅消綠瘦的身姿和風露清愁的眉目,真如畫上走出來的淩波仙子一般,曼妙輕靈,倚在賈母懷裏又是一副嬌怯怯的模樣,看得寶玉心都熱了起來。據寶玉自己思忖林妹妹如今越發出落得超逸了,這家中所有的姐姐妹妹,并自己在書中或是風聞京城中著名的閨閣之秀,誰又及得上林妹妹的才貌風華呢?
賈寶玉一時眼裏便沒了這上房坐着的十來個人,只是激動地往前湊,說:“林妹妹……”
跟犯了花癡的二傻子似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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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猷忙揪住他,不許他再靠近黛玉,責問道:“你誰啊?怎麽女孩子家的地方你卻亂闖了進來?還有規矩沒有?這幫子奴才怎麽伺候的,還不叉了出去?”
衆人面面相觑。
賈老太君這才主意到黛玉還帶了個小孩兒過來,聽他說話如此不客氣,便先将眉頭蹙緊了,問:“你是誰啊?倒在我家裏對着我家寶玉大吼大叫?”
黛玉忙說:“老祖宗,是我的弟弟。他性子急,說了什麽不好聽的話,老祖宗千萬擔待着點。”
說着,便給林猷使眼色。
林猷松開手,又斜眼打量了賈寶玉兩眼,說:“好吧,你家裏的事兒我管不着,不過,你離我姐姐遠點!我姐姐都許配了人家了,你這是調戲我姐姐你知不知道,很嚴重的!等往後我告訴我姐夫,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黛玉羞惱地将林猷拖過來,擰他的腮幫子,說:“在外面別胡說。”
姐夫?你不要這時候還要跳出來提醒我林妹妹已經是別人的媳婦了行不行?給我留點念想兒行不行?于是,賈寶玉的一張小白臉越加白了,不甘心地又看了一眼林黛玉,期期艾艾地說:“林妹妹……”拖長的音調裏是無盡的哀怨。
林猷又跟個小爆竹似地炸開來,從椅子上跳起來,指着賈寶玉說:“還敢叫!怎麽就沒人管管他呢,有病得趕緊治。”
賈母氣得渾身發抖,說:“這孩子怎麽說話的?”
弄得黛玉又是羞愧又是失措,心想:寶玉這是做什麽!這麽多人看着,就做出來的這麽一副難看的像生兒,好像我和他真有什麽似地!怪道人家說他是個親近不得的人,真的不是訛傳,以前我真是太傻了。老太太也不管管他,倒是光指責我家猷兒,猷兒話是難聽,但是還不是寶玉事兒做得難看才引起來的?
林猷冷笑着說:“老太太你這句話是不是問錯了人了?該問那誰誰誰才是吧。他這一聲長一聲短的什麽妹妹的叫法,是當上臺唱戲呢?還是叫魂呢?姐姐,這人怎麽回事,像是失心瘋了似地,沒事吧?要不,咱們還是走人好了,別出什麽事故兒。反正姐姐的外祖母也見過了。”
馬上便有個穿着寶石青織銀絲牡丹團花褙子,挽着朝陽髻,發上插着諸多金釵寶石簪子的年輕媳婦過來,一身珠光寶氣、翠圍珠繞。原來是賈琏之妻——王熙鳳。她緊走了幾步,到林猷跟前,笑得一雙鳳目眯縫起來,推着林猷說:“這小哥兒嘴巴厲害,将來也跑不了是個探花郎呢!呵呵,不過你們來了,好歹給我們一點面子嘛,不為別的,也為着你姐姐頭發都白了的外祖母嘛。”
這原來是個救場的,不過話倒是說得好聽,林猷想着出門前哥哥的交代,便也算了,對着寶玉的方向,說:“那誰誰誰,出去行不行?一屋子女的,就他一個男的,他不膈應,我都替他膈應。哦,我也是男的,那我也出去吧。”
黛玉嗔怪地拉過林猷來,說:“就你規矩多。這是二表哥,你別老‘那誰誰誰’地喊。二表哥和別家男子不同,所以可以入得內帷,這其中的緣由卻不好和你一個小娃兒說,橫豎說了你也不懂。且消停些吧,今兒是那邊那位薛大姐姐的生日,別盡說些掃興的話。”
林猷這才作罷。
賈府衆人面色各異,賈母、王夫人自然是一臉鐵青,邢夫人則是一副幸災樂禍看熱鬧的模樣,賈府三春呢,大多羞愧,薛寶釵則是面色尴尬,因為賈府三春尚且好說,畢竟是一家子,她一個親戚家的女孩兒在這裏住着,成日對着一個外男,這外男還這幅德行,對着已經許婚的表妹大庭廣衆之下糾纏不休,然後她娘還要百般設法把這賈寶玉弄做乘龍快婿!史湘雲則是不高興,很不高興。這林姐姐往日在賈府裏住着的時候就一副不可一世、看不起人的樣子,偏生就能将寶二哥哥指揮得團團轉,她走了之後,寶二哥哥一直都是魂不守舍的,現在好了,當着這麽多親戚家人的面,就做出這麽丢人的樣子來,叫她的臉面都沒處擱去!
賈母知道林猷乃是黛玉在賈府中居住時的那幾年林如海有的庶子,本來就不待見他,現在見他牙尖嘴利,還專門針對賈寶玉挑事,越發嫌惡,索性連初次見晚輩都要拿出手的見面表禮都省了,木着臉兒不搭理林猷。林猷才不在乎這死老太婆呢,只是做了個揖,算是小輩見過長輩的禮,就拉着黛玉坐一旁去了,虎視眈眈地不許賈寶玉靠近,恨不能以黛玉為中心,畫個圓圈,好将渣渣拒之一丈之外。
薛寶釵穿着一身殷紅色仙鶴瑞草五蝠捧雲的褙子和月白青蔥色雲天水漾留仙裙,頭上戴着累絲金鳳,脖子上挂着金項圈,項圈上一把亮閃閃的赤金鎖兒,難得的華麗裝束,倒是很襯她今日小壽星的身份。
此時,薛寶釵見了這情态便抿着嘴兒笑,斜過身子來,悄向黛玉說:“你這小弟弟還真有意思。”
史湘雲坐在另一側,穿着大紅色撒虞美人花亮緞粉紫鑲邊偏襟長褙子,下着煙霞色灑絲月藍合歡花彈绡紗裙,頭上亦是裝飾一新,插滿了鑲珠嵌寶的金釵玉簪,比寶釵尤甚,倒像她是這次的小壽星似地。
見薛寶釵和林黛玉悄悄地咬耳朵,十分親密的樣子,史湘雲輕藐地昂了昂頭,心想:她們兩個往日争得烏眼雞一般,現在倒是做出一副好姐妹的模樣來,看來——她們倒是都有自知之明,知道都是我的手下敗将,便握手言和了!
午宴十分豐盛,設在一側水畔的大院落裏,一時吃了飯,衆人品茶,賈母自得地将新宅院一一指給黛玉看,介紹說:“……那邊的大院落有一個專門的戲臺子,還有給咱們修的看戲用的戲樓,一邊看戲一邊吃果品,飲茶,說話兒,別提多惬意了。趕明兒娘娘回來省親,也在那裏看戲呢!說起來,下下個月那省親別墅就蓋好了,娘娘就能回來省親了,到時候你也來,一起樂和樂和。”
黛玉只是笑笑,心想我來幹什麽,現在越發覺得這外祖母一家子是別人家了,也不是真心疼愛我什麽,或為我考慮什麽,不然能來了幾日都不過問?能來了就攙和到寶釵的生日裏面看人家得意?罷了罷了,外祖母的心思我也知道,她原是想将我與二表哥湊做一對的,現在看不行了,自然還是把我當作外人一般,親外孫女兒,倒不如外八路的湘雲寶釵來得親熱了!罷了罷了,也不争這一口閑氣,以後少來往就是了。與其看別人家的虛熱鬧,不如回家去安安靜靜地陪着哥哥和弟弟,給他們做雙鞋子也比在這裏被賈寶玉騷擾的好。
到看戲的時候,賈母便令衆人點戲,因為是薛寶釵的生日,賈母便命她先點,薛寶釵推辭了一番,便琢磨着賈母年邁之人,該是喜歡看熱鬧的戲文,便點了一出《穆桂英挂帥》,賈母很高興,又讓黛玉是客,黛玉便點了一出《文姬歸漢》,賈母這才自己點了一處更加熱鬧的《西游記》,又讓着湘雲寶玉并賈府三春等人點戲,随後才是邢王兩位夫人和王熙鳳等人。
一時,戲子們便妝扮好了演起來,一個個舞有天魔之态,歌有裂帛之聲,看得諸人如癡如醉,唯有從來不喜歡京戲的林猷甚覺無聊。
看了幾出戲之後,大家都評說那個演正旦的演得好,王熙鳳便笑着說:“那孩子才十四歲,竟然唱得比許多練了許多年的大人都好,看來這世上真有‘天賦’二字!現在紅遍了整個京城呢,若不是我早早地就定下了,哪裏請得來!”
賈母聽了便命那正旦過來一見,只說有賞。果然一會兒王熙鳳便帶了個十來歲的小姑娘過來,她卸了妝,像是個清清秀秀的普通女孩兒的模樣,不似臺上那般豔光四射,颠倒衆生。
賈母見了贊嘆說:“好個齊整的模樣!怪可憐見兒的,卻入了這個營生!便賞她二兩銀子吧。”
小戲子忙跪下謝了賞。
那小戲子正要退出去,卻被史湘雲喊停了腳步。
史湘雲走到小戲子身邊,上下打量了一番,将那小戲子往中間一推,故作神秘地笑着對衆人說:“她扮上活像一個人,你們都沒看出來嗎?”
衆人聞言都盯着那小戲子看,看得她垂了頭,兩只手不自在地扭着。
黛玉也細瞧了瞧,猛然悟出,便很不滿地盯了史湘雲一眼,心想,雲兒慣是瘋瘋癫癫的,但是也不至于糊塗到這地步,今兒這是怎麽了?先是一個寶玉不正常,現在一個雲兒又發起癫來,難道她竟然還想直說我長得像這個小戲子嗎?
衆人都只是看,誰也沒說話,史湘雲便又笑了起來,心一橫,說:“像不像林姐姐的模樣?”
黛玉的臉上迥然變色,憤然立起。
寶釵忙去拉,說:“雲兒休要胡說,看林丫頭急了。”
賈老太君便瞅了一眼史湘雲,轉而對黛玉說:“雲兒這張嘴啊,慣是不帶把關的,你當姐姐的,要寬待着些。”
黛玉一聽這話肺都快氣炸了,這是什麽話?我招她惹她了,把我比戲子!虧你個當外祖母的,不說向着自己的外孫女兒,倒是偏袒一個娘家的侄孫女。不說向着誰的話,最起碼也出來說句公道話啊。
黛玉一貫也是不饒人的嘴,可是面對外祖母漠然的眼神,偏袒的态度,卻是一時傷心之極,想說點什麽,卻像是哽住了似地,一句話在喉嚨上滾來滾去,就是說不出來。
這邊,林猷倒是不明白把說黛玉的模樣長得像小戲子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在他看來,小戲子等于小明星,說姐姐長得像小戲子,是不是就等于誇她長得漂亮,但是看姐姐的神情好像很生氣很惱怒,臉色慘白慘白的,加上林猷早就不想呆在這憋氣的地方,陪着一群不認識的女人聽這咿咿呀呀的國粹,便站起來,故意捧着頭,說:“姐姐,我頭好疼啊,要不,咱們早點回家吧。”
黛玉一把攬過林猷,低下頭看着他凄然一笑,說:“好,咱們回咱們——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