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探春正在房內,兩個丫鬟在對她說這些日子府裏的最新出爐的事情。
“寶二爺房裏那個叫晴雯的姐姐聽說被攆了,是為什麽啊?侍書姐姐,快說與姑娘和我聽嘛。”一個娃娃臉,紮着雙環髻的丫鬟叫碧溪的眨巴着眼睛撒嬌一般地催促着。
大丫鬟侍書本來不想多嘴,見姑娘也感興趣地盯着自己看,才說:“哦,就是寶二爺房裏那個最嬌縱的丫鬟叫晴雯的嗎?據說是那一日她挑揀送來的飯菜,說是每日肥雞大鴨子吃膩了腸子,不想吃,叫廚房另外弄個什麽素炒枸杞芽兒來吃,第二天又是該她自己的份例菜不吃,翻着花樣要什麽蒸雞蛋羹之類的,廚房那邊嫌她麻煩,告訴太太知道了,結果被太太叫去好一頓斥責。”
碧溪不解地說:“寶二爺房裏的姐姐們都一貫是尊貴得很的,挑吃揀穿的也是常有的事,太太一向不理會的,怎麽這一次就為了這一點子小事就攆了去呢?再說,晴雯姐姐一貫是寶二爺捧着的,除了襲人姐姐就屬她最大了。怎麽出了事,寶二爺也不去太太跟前幫着說話讨饒,就生生叫太太攆了去呢?這麽一弄,寶二爺也沒面子不是?”
侍書說:“嗐,寶二爺那人,你還不知道?再說,對他一個大少爺來說,晴雯再好,也不過是一個丫鬟,攆了她去自然還有好的丫鬟來服侍,哪裏會為了一個丫鬟和太太置氣吵鬧的?豈不被太太責怪失了大家公子的分寸?再者,太太也不是為着晴雯嬌滴滴的性子就認真惱怒而攆了她去,說到底,還不是拿這事兒做筏子?如今府裏的情況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太太肯定是嫌着人多費用大想要多裁去幾個人,又膩煩着寶二爺那邊的丫鬟不光是挑吃揀穿愛作耗,還挑唆着寶二爺成日玩兒不讀書,所以才先拿那邊的丫鬟開刀。”
探春冷聲說:“若是如此,這股子風波很快就要到咱們這邊來,大家都謹慎小心勤勉着點,別叫太太挑揀出什麽小錯就被随意攆了出去,”
果然,當天晚上就出了事情,王夫人說是什麽家裏掉了一件要緊的寶貝,大張旗鼓地阖府抄檢,美其名曰“正好大家都去去疑兒”。
因為是王夫人親自帶隊來的,探春也不好說什麽,只得看着罷了。話說,王夫人打的名義是搜尋失蹤不見的要緊寶貝,最後卻是沒有找到那個東西。但是,一旦翻起丫鬟下人們的箱籠來了,就有意外的發現。在有的丫鬟的箱子裏發現了積攢的銀錢,或是為家裏的哥哥弟弟做的鞋子袍子之類的衣物,或是和家裏的表兄弟私通的信件信物之流,乃至于守夜的婆子們偷偷積攢的蠟燭燈油之類的東西統統都成了贓物,成了罪證,凡有類似的東西找到的,一概将人帶走,集體鎖到柴房裏,次日便喊了人牙子來發賣。一時間,府裏哀鴻遍野。
即便是探春素日精明,知道好生約束下人丫鬟,遇上此次的突然襲擊,也是許多人中招,竟然被帶走了一半的人!
最慘的是趙姨娘,本來就只有兩三個粗使丫鬟的,現在居然全被帶走了,叫她成了個光杆兒,偏是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還在一旁陰陽怪氣地說着風涼話,什麽“自己就是奴兒,也配使兩三個丫鬟?好容易太太開恩,有了兩個丫鬟使喚着,也不會調、教”之類的如何如何,趙姨娘本身嘴笨,只會大口唾罵,像這樣的口齒卻不會,只是在一旁踹粗氣。事後探春聽了都代趙姨娘生氣,姨娘到底是半個主子,還為賈家生兒育女的,現在被裁了丫鬟不說,還被個狗奴才如此踐踏,便咬着牙想着什麽時候要設個法兒狠狠地落一回周瑞家的面子不可。
當夜,探春心裏波浪滔天,在床上翻來覆去,整晚沒有入眠。不光是為家業凋零,更為王夫人的行事風格叫人寒心。都到這關頭了,其實府裏上上下下的人誰不知道緣由?若是探春來做這一件事情,就是将府內的困難實情向阖府上下和盤托出,然後争取大家的諒解,和平遣散一半的人口,再和剩下的人一起咬牙共渡難關。而她們呢,卻還要繼續撐着往日的面子,不肯說出實情,反而是捏造說辭來精簡府內人口,搞得現在這樣人心惶惶的!哼,果然大家子裏面必須要從內部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想到這一層,探春不禁悲從中來,怔怔地落下了幾滴淚。
這邊,王夫人正在和賈政提及薛家子求配探春的事情,賈政自是不贊同,說:“薛家那兒子算個什麽東西?就是我家的丫鬟配他我都嫌糟蹋了,更別說我自己的女兒了!庶出的女兒就比人家低一頭嗎?不說嫁好的,起碼也不能嫁個殺過人的,出門被外面的人指指戳戳,咱們做父母又有什麽臉面?再者,你縱然沒有生她,到底她也叫了你十多年的母親,你忍心叫她跳入火坑去嗎?”
王夫人說:“老爺,話不是這樣說的。薛家兒子年幼時是性子跳脫,行事無狀,喜好鬥狠尚氣,犯下許多錯事,名聲是不甚好。可是,那一日,他來求我娶探丫頭的時候說了,養成那個脾氣,一來是薛家姨媽寵溺得,二來身邊也确實沒個人管束他才會如此。他而今也是二十歲的人了,到底知道了一些世道艱辛,想要好好改過自新,只求一位賢妻好幫襯着,規勸着。若是探丫頭嫁過去,幫着他一起理家,薛家本來家業大,底子好,探丫頭是個精明的,若是兩口子齊了心去打拼,将來沒準兒比咱們府裏還興旺呢。再說,咱們府裏如今這倒黴的,外面的高門大戶都避着走,探丫頭又是個庶女,哪裏去尋好親事去?倒是薛家那兒子,和旁的人比起來還算好的呢,只要他真心改過的話。”
賈政長聲嘆息,說:“有一句話說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薛家兒子荒唐了十多年了,豈是那麽容易就改了的?”
王夫人說:“那也顧不得許多了,端看探丫頭的本事了。且說咱們這邊,若是探丫頭不肯嫁,那三十萬兩銀子便要馬上還給薛家,老太太那邊已經發話了,探丫頭的婚事任憑我們父母做主,要動她的體己錢是做夢,一文錢也不會拿出來的。再說咱們這邊,我的嫁妝體己全部折變了無非就是五萬兩銀子,手頭現在四個田莊,賣掉兩個也才十餘萬兩銀子,總要留兩個吃飯吧,老爺現在薪俸也沒有,家裏還要維持着往日的架子不倒,那一日我拿着家裏少了東西的名義攆了一半的丫頭婆子們出去,能省一點是一點吧,可是每月的月錢和供應着實叫人心慌,時時刻刻有種‘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感覺。還有元丫頭那邊,咱們不光是不能指望她,還要設法給她送些銀子去才好。”
賈政急忙問:“元丫頭那邊究竟怎樣?現在該是身子大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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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兩道長淚從王夫人的臉上垂落下來,她忍着悲痛說:“元丫頭身子是好了,心可是全灰了。出事的時候,皇後嗔着她身邊的宮女太監不會服侍,致使失了龍嗣,足足杖斃了幾十口人,咱們随着元丫頭進宮的抱琴也被杖斃了。再後來派去伺候元丫頭的便都是些被皇後調教得歪心黑腸的,哪裏是去服侍的,分明就是去監視和迫害咱家元丫頭的,我那可憐的女兒啊……”說着,王夫人便痛哭失聲。
賈政也連聲嘆氣,安慰了兩句王夫人,又問:“那皇上呢?元丫頭怎不将實情告訴皇上?”
王夫人哭着說:“皇上如今對元丫頭的心思也淡了。除了岳婉儀之外,又有了郭寶林,都是美人,據說郭寶林還有喜了,真的是從來‘只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元丫頭往後的日子難熬了。咱們能多擠出來一些銀子,叫她打點一下身邊的宮女太監,好歹別活得那麽苦也就是了,從此再不敢有攀龍附鳳的心思了!”
聽到這話,連賈政都眼角濕潤,頹然倒在椅子上,說:“咱們竟然一敗塗地到如此地步!”
王夫人哭得一臉淚水地說:“老爺你也體諒體諒我的心,探丫頭嫁給薛家兒子,就算不如意,好歹這裏是她的娘家,時不時還可以回家來住幾天,有什麽煩惱可以和家裏人說說,就是薛家兒子不好,也有我們娘家人仗腰子。要真說起來,元丫頭才是真真可憐,現在等于是被打入冷宮了,偏生咱們一個月才能見上她一次,就是心裏有苦水也不敢随意倒出來,還要謹防着她宮裏那些如狼似虎的太監宮女們,那都是皇後的眼線。元丫頭以前搶了皇後的風頭,皇後現在能不狠整她?我一想起這些來,我這當娘的心啊,就被拉着扯着地疼,可惜一點力也使不上,只能眼睜睜看着元丫頭苦命地掙啊,若是再不送些銀錢去叫她好過些,我這個娘還當什麽?不如一頭撞死了算了!”
賈政有氣無力地說:“唉——那你再和探丫頭說說,別勉強她。”
一聽賈政松口,王夫人連忙說:“那哪能呢?老爺你還不知道我,從來不會做什麽‘牛不喝水強按頭’的事情來,我自會将道理細細說與她聽,探丫頭是個明理的,肯定會答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