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次日,探春剛剛才盥洗妝畢,王夫人那邊的丫鬟彩雲過來說:“三姑娘,太太請您過去一趟。”探春收斂好心情,一張小臉兒波瀾不驚,跟着彩雲去了王夫人住的正房。

到了王夫人的上房,一貫是在探春、賈環和趙姨娘面前面部神經癱瘓的王夫人反常地和氣起來,甚至微微露出一點笑意,招呼探春上炕來挨着她坐,說是怕她冷着。探春哪裏會上炕去,便推辭着說自己不冷,坐了下首的一把搭着大紅金錢蟒椅搭的紫檀木椅子,且看嫡母巴巴地找了自己來,究竟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王夫人手裏撚着佛珠子,略飲了一口面前的水兒,“慈愛”地對探春說:“你也嘗嘗看,這個不是咱們尋常吃的蜜水,是往日娘娘給我的,叫什麽香露,一個花兒一個名字,什麽玫瑰香露、木樨香露、百合香露的。”

探春也學着略品了品,剛剛揭開蓋子,就是一股子清香撲鼻而來,細細品去,果然滋味不同,不禁随口贊了一句:“好清香!好爽口!”只是,探春的心裏卻在嘀咕着太太喊了我來,難道這麽有閑心,大清早地叫我來喝這個什麽金貴的水兒?

王夫人越發慈愛地看着探春,說:“喜歡就帶兩瓶子回去,叫侍書每日早晚用涼開水調開了給你喝,每次只要指甲蓋那麽大的一點點,就香得不得了呢。你們女孩兒家吃這個,最是養顏美容的。一共就這十來個小瓶,幸虧我都藏好了的,才能留到現在。要是叫寶玉看見了,早就沒了。他自己又不吃,盡是拿去給那幫子丫鬟作踐了。說起那幫子丫鬟我就生氣,尤其是那個晴雯,生生是把自己當作主子了,就是寶玉也沒她那麽能作耗的。”

探春只是一笑就收住,并不随着王夫人胡說話或是附和,很符合她大家閨秀不搬弄是非的行為規範。

探春又飲了一口那王夫人贊不絕口的香露,心裏暗思着:嗯,這香露确實是好東西,只是,這樣矜貴的東西,又是往日娘娘給的,往後只怕不能有了吧?叫我來就給我這個,總覺得像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王夫人品度着探春的容貌,只見她穿着一件紅白鑲邊淺金牡丹菊花雙卉紋樣緞面圓領對襟褂子,下面系着散花水霧綠草百褶裙,頸脖以及袖口處雪白的皮毛越發凸顯出她的俊眉修目,容顏俏麗,端的是亭亭玉立如香花冉冉而開。王夫人心裏想着探丫頭配薛蟠确實是有些可惜了,本來将探春嫁與更有前途的家族,哪怕是填房也好,将來算是寶玉的一個助力,只是,現在被薛家逼上門來,卻顧不了那麽多了。

王夫人微微笑着說;:“有道是‘女大十八變’,一眨眼就是十多年過去了,你也從小孩子長成大姑娘了,看得我這做母親的心裏又是高興啊又是舍不得,想要多疼疼你呢,到底是該出嫁的年紀了,舍不得也要舍得。我就琢磨着怎麽在這素習相好的親戚家裏給你尋一門好親事,以後也可以時時見得到才好。”

探春沒想到她竟然說的是這事兒,不覺紅了臉,低下頭弄衣帶不語,心裏卻在快速盤算着:親戚家裏?誰呢?史家?史家的兒子們據說還小着呢,沒到婚娶的年紀。王家?王子騰只有一個獨子王仁,據說被嬌寵壞了,無惡不作,不過幸好王仁已經婚娶,總不能叫我去做二房妾室吧?這個絕無可能。薛家?我的天!薛家不就是薛蟠嗎?往日薛寶釵在府裏住着的時候,他那呆愣愣的小妾香菱還經常過來玩的。那個男人,只是聽說他的一二事跡就惡心得想要吐出來的感覺,簡直就是豬狗不如!

此時,王夫人一向呆板的臉上每一根皺紋都汪着笑,說:“你往日和你寶姐姐玩得好,經常在一起吟詩做對,或是一起閑聊做針線都是和睦得緊的,可知道她有個哥哥叫薛蟠的?你們雖然沒見過薛蟠,倒是聽聞了一些不好的傳聞,只怕是還沒說呢,心裏就先怕了,覺得那人的品性不堪為夫婿。母親先給你說說,你雖然不是我生的,到底在我跟前養了這麽大,也就和我的親女兒一般對待了,所以你的婚事我就不會像別家那般父母拿定了主意,做兒女的不依也得依,還是要将這其中的道理好處說與你聽,叫你本人願意了才好。另外,別人的閑言碎語哪裏信得?為人父母的豈有不為子女打算的?”

探春猛然擡起頭來,盯着王夫人,已經咬出一個月牙形紅印子的嘴唇張開,冒出來一句:“別人的話當不當得真我不知道也無法追究,我只說一點,薛蟠的身上是有人命官司的!母親既然是專門來問女兒的想法,女兒就直說了。女兒寧可做個奴仆,也羞于與薛蟠那種人相提并論!”

王夫人早知道她會這麽說,便不慌不忙地說:“那個沒運氣的小子可不是薛蟠打死的,是他手下的奴才打死的。”

探春冷笑着說:“縱奴行兇,一樣是殺人害命。”

王夫人淡笑着搖頭,說:“這事兒我比你清楚,你別聽信下面那些刁奴背後議論主子的渾話。官府當時也沒那麽判,正經的公論是那死掉的小子本來身體就不好,跟個瓷人兒似地,才碰了兩下就死了,興許是痼疾發作?也是薛蟠倒黴,還賠了幾百兩燒埋撫恤銀子呢!”

探春氣得一張俏臉微紅,只是對面是嫡母,她一個閨閣女兒确實有些話不好說出口,只得垂下頭,随便王夫人說什麽都一聲不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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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人繼續花言巧語道:“薛家姨媽你是常見的,那叫一個和氣慈祥,将來準把你當自家的女孩兒一樣疼惜着,你就是出嫁了以後薛家姨媽還是一樣帶着你常回來這邊玩兒的,這可是別家的女孩兒不能比的,如此說來,就是薛家那兒子品行上差一點,這良善的婆婆卻是難得的。另外,你一嫁過去就是當家奶奶,薛家家大業大,正好給你施展本領,豈不比你嫁到別家委委屈屈做小伏低,成日忙着服侍公婆的強?……”

探春抿緊嘴唇,就是不松口,最後王夫人口都說幹了,暴躁了起來,說:“你平日裏是個響快人,凡事主意拿得快,怎麽今日如此積粘了起來?要是別人家,兒女的婚事都是父母說了就算數,由不得兒女說什麽的。”

探春心想,若真是她說了就作數,卻又來問我做什麽?沒有必要嘛,直接和薛家說同意了這門親事就了事。換句話說,其中必定是有人反對太太這麽做的,才叫她來征求本人的意見,那這個反對的人是誰呢?父親賈政還是祖母?

探春心生一線希望。

當夜,賈政回家後對王夫人說:“我明兒要出去辦差,估摸着要去個十天半個月的,那探丫頭的婚事,她自己究竟如何說?”

王夫人親自上前為賈政換衣服,此時頭略略低下,正好避開賈政探詢的目光,快速地說:“我都好好地跟她說過了,我看她那情形心裏該是願意的,只是女孩兒家面嫩,一直低着頭,想是害羞了。”便支混了過去,賈政也沒說什麽,想着明日一早要出遠門,倒是早早地就歇下了不提。

這邊,探春帶着侍書來到了賈老太君的房外求見。

賈老太君本來想推說歇下了不見的,又想着探丫頭是個厲害的,早晚要問上門來的,橫豎是躲不掉的,便命鴛鴦去讓她進來。

探春一進門,就撲到賈老太君的腳下,抱着她的腿兒哭道:“老太太,你一向最疼愛我們幾個女孩兒的,現今孫女被太太逼着嫁與薛家那殺過人的兒子,孫女是無論如何不能答應的,寧可賴在家裏做個奴仆,自做自吃,或是剪了頭發當姑子去也不能。”

賈老太君忙拉她起來,勸說道:“有話慢慢說,別着急。”

探春一五一十将王夫人如何将自己喊去,又是如何為薛蟠開脫罪名,竭力說服自己嫁與薛蟠的話大致說了說,最後說:“我是絕不能嫁薛家那大傻子的,不是什麽鮮花插在牛糞上的問題,我是聽着他的名字就惡心。只是太太全聽不進去我的話,現在唯有老太太可以救我,為我做主。”

賈老太君嘆息着說:“兒女的婚事我一個祖母哪裏插得上話?我就是有心疼你,也不能在這等大事上去多嘴多舌。再說,做了女人,終是要出嫁的,薛家兒子就是不好,別處也未必就有好的,嫁誰不是嫁呢?何況薛家好歹還有一份好家業。”

探春急得搖頭說:“老太太,‘表壯不如裏壯’,薛家再有錢,也禁不起他幾下子敗的,還不如嫁與寒門士子,縱然年輕時候貧寒些,尚有未來可圖。”

說着,探春便撞在賈老太君懷裏痛哭,希冀賈母憐惜之下幫着自己收回王夫人那裏的成命,卻聽見賈母在頭頂上說道:“鴛鴦,你來送姑娘出去歇歇。我百般說,她只是不聽,倒把我鬧乏了。”

探春情知這一條路又被堵死了,便起身想去求賈政,誰知賈政今兒卻不在書房,早早地便回了和王夫人一起的正房,多早就熄了燈歇下了。

等次日探春再想去尋賈政苦求此事,卻得來壞消息說是賈政出門辦差,須得半個月才能回來。

于是,這一條路又被堵死了。

怎麽辦呢?探春決意“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不如逃出去。

恰在此時,趙姨娘聽得消息,前來探望探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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