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星星點燈
沒了永安城裏通明的燈火,夜色變得純粹而濃重。
李忘舒坐在展蕭為她收拾出來的一塊空地上,只覺得渾身上下哪哪都甚為別扭。
她身上還穿着繁複的嫁衣,雖已在中午時處理過,不再那麽拖累人,但到底是有些顯眼,不得已又得将展蕭那灰撲撲還沾了血跡灰塵的外袍披着,當作僞裝。
如今吃了他打的兔肉,披着他的衣裳,坐在他收拾出來的地方上,李忘舒倍覺無奈,也不知鬼使神差的,怎麽和這樣一個本是該利用了就“扔”的人,産生了這麽多聯系。
展蕭此刻終于借着月色将他們方才生火的痕跡處理了幹淨。
不是滿月,林子裏月光自然也沒有那麽亮,不過是剛剛能看清個人影輪廓,比伸手不見五指要好上那麽一些。
李忘舒視線追着他,見他收拾妥當,便走到她身邊不遠處也坐了下來,不由朝遠離他的方向挪了挪。
展蕭何等敏銳之人,自然瞧見了她的一點小動作。他倒也不解釋什麽,只是閑适地靠在了身後的大樹上,如同午間那般,從容休息起來。
李忘舒抱膝坐着,到底是耐不住了,開口問道:“先前既已發現了追兵,為何不換個地方,還在這裏,豈不是等人上門?”
展蕭原本閉了眼睛,聽見她的聲音,複又睜開眼,朝那位福微公主的方向看了一眼。
“天色已晚,樹林裏不知哪裏就潛藏着野獸,公主說要換地方,換到哪呢?”
李忘舒一滞:“這林子沿着官道,一路綿延,這麽大一片,要找個地方還不容易?”
到底是深居簡出的公主,對于外頭的這些事,可以說沒有一點了解。
“公主既知這密林占地甚廣,難道不知要将此間情況都探查清楚,耗費可不小。屬下也只是了解這一塊地方罷了。天亮時,既探查了此處周圍情況,夜裏若有意外應付起來,也比其他地方容易,不是嗎?”
“你就那麽自信,一個人全都能應付得來?”李忘舒低聲嘟囔。
她自然是沒打算讓展蕭聽見這話的,可展蕭比尋常人敏銳,到底是盡收耳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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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的幾句抱怨,不痛不癢,他自然也不放在心上,于是便假作沒有聽見,只是擡頭,看向枝杈間隙裏,露出的小小一方天空。
半天沒有聽到回音,李忘舒又好奇地将視線探過去,便見那模糊人影,倒好像正擡頭望着天。
她于是也順着展蕭的目光,朝頭頂的一角夜空看去,但見朦胧月色将枝杈打出一個淡淡的暈影,而那方巧落在他們頂上空隙的一塊天空裏,幾顆稀疏星子,正發出微弱寒芒。
月明星稀,有月亮時,天上的星子總是要躲藏起一些來。
只是不知為何,李忘舒忽覺那幾顆忽閃忽閃的星星,倒好似這會點起了一盞燈。
林間夜色濃重,便是這微弱的燈,竟讓她看清周遭模樣,自然也沒有那麽害怕了。
四野俱寂,唯偶爾刮過的風,吹動枝葉發出簌簌的聲音。夜正濃時,才能聽見遠處時不時傳來一聲野獸嚎叫,只是倒越發顯得這密林靜谧了。
許久都沒有聽見李忘舒再有動靜,展蕭好似終于想起自己旁邊還有個人似的,将視線從緩慢移動的星子上拿開,放在那位福微公主的身上。
也不知是不是那老話所說,“趕早不如趕巧”。
偏生他轉頭去看時,李忘舒剛巧昏昏欲睡,腦袋一歪,倒要摔倒下來。
展蕭微怔,腦海裏分明不知自己該做些什麽,可常年習武的身體反應倒是極快。
待他的腦子跟上身體的節奏,他的手已然接住了李忘舒的腦袋,堪堪把個将摔未摔之人,給扶住了。
有夜風輕過,吹動舊年冬日累積的枯葉,發出輕微的飒飒聲。
星光之下,人影綽綽,可那巴掌大的小臉,方巧落在他手中,卻是傳來清晰的觸感。
這自然是極為逾矩的,只是展蕭為執行任務,早幹過許多不合規矩之事,本該習以為常,此刻卻有些僵住,一時竟有了一種陌生的窘迫來。
興許是因為這次任務的目标,是個姑娘吧。
這倒還真是頭一回。
展蕭這般想着,集中了萬分的精力,緩緩地順着她傾倒的方向,耗費了許久時間,終于将她放了下來。
習武之人,手自然極為穩當。
李忘舒當然沒醒過來,只是她睡夢中不知想到什麽,睫毛每每輕顫,都讓展蕭微驚。
待将她終于穩妥地“放”在了地上,又終于能将手抽出來時,展蕭只覺整只胳膊都有些僵硬了。
他無聲地呼出一口氣來,而後起身,踮着步子,走到了方才自己坐的地方。
離李忘舒算不得遠,可也稱不上“旁邊”。
他重新在樹旁坐了下來,剛好面對她的方向,才坐下,又覺得有幾分不妥,于是起身,轉到側面。
不必看她,卻也不會忽略她周遭的情況,這樣倒是正好。
那夜星子清寒,初春夜裏的涼意尚能席卷人的全身。
展蕭近乎一夜未睡,只是略作淺寐。好在,沒有人再尋到他們的蹤跡。
李忘舒醒時,初晨的天光剛好漏進她面前的一方空地上。
她近乎是被凍醒的,林子裏可算不得暖和,饒是她嫁衣繁複,經過改裝多出來的布也都充作了被子,可還是免不了身底下一陣陣涼意。
她揉了揉眼睛,裹着那些灰撲撲的衣裳坐了起來。
入眼是昨日他們烤火剩下的痕跡,已基本上被清理幹淨,但是本該出現在不遠處大樹下的人卻沒了蹤影。
“展蕭?”李忘舒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一下清醒過來。
“展蕭?”她朝四周張望,可這樹林綿延,哪裏還有展蕭的身影?
李忘舒慌忙從地上站起來:“展蕭?你還在嗎?”
她又不敢大聲去問,只得這般喚了兩聲,可回應她的只有樹林裏不知名的蟲子的鳴叫,卻根本不見其他人。
“騙子。”李忘舒低嗔了一句,頹喪地坐了下來。
雖說她一早就沒指望這位展侍衛能幫她什麽,她也是利用他到并州,可對方既已答應送她前去,沒道理這才一夜就不告而別。
既然如此,昨日又何必裝出忠心耿耿的模樣?
李忘舒一邊想,一邊收拾自己的東西,看到展蕭那件衣裳,又覺不解氣,擡腳上去狠狠跺了兩下。
正這時,忽傳來一個熟悉聲音。
“公主在做什麽?”
李忘舒動作一滞,轉身朝聲音來處看了過去。
展蕭抱着一兜看起來像果子的東西,正淡淡看着她。
“我……”李忘舒忽然覺得有點尴尬,“我看見地上有個蟲子,我就踩死它。”
“那公主還挺厲害的。”
也不知是真誇還是假誇,李忘舒也不想追究,她只想趕緊将這件事過去了才好。
“你拿着的是什麽?”
展蕭走過來,将那一兜東西放在地上:“一些野果,吃了充饑,今日到了孫家集只怕得午後,公主的糕餅,應該所剩無幾了吧?”
李忘舒在他旁邊蹲下來,看着地上的果子:“你都知道,幹什麽還故意問我?”
她昨日夜裏,就将剩下的一點糕餅,同兔肉一道吃了。
那兔肉實在算不得美味,莫說與宮裏比,就是與前世在西岐的吃食相比,也算不得多好的東西。若非就着糕餅,只怕是難以下咽。
展蕭從兜子裏拿出一個青果來:“早春沒什麽可吃的,這是開年時結的一種果子,如今只怕有些老了,不過不酸,公主可以嘗嘗。”
李忘舒接過來,有些懷疑地看了看他。
展蕭見她樣子,便自己也拿起一個來,一口咬了下去:“沒有毒的,公主大可以放心。”
李忘舒見他都吃了,于是自己也咬了一口,味道不算好,只是能吃罷了。
“你早晨不在,就是去摘這個了?”
展蕭幾口便将一個下了肚:“這東西可不好找,若是等公主醒了,只怕要找到日上三竿。”
李忘舒輕哼了一聲,又想起了什麽似的,問道:“你們殿前司,還教辨別野果子?”
展蕭看向她:“公主這是什麽意思?”
李忘舒便道:“殿前司不是專司皇城護衛,是聖上身邊的親軍嗎?我以為像展校尉這樣的身份,想吃什麽也得下頭人貢上來,哪裏需要自己去找?”
大寧禁軍各部,若要說起金光閃閃,當屬殿前司。
出入宮門內外,護衛皇宮安全,能在聖上面前露臉,連兵甲都是最好的。殿前司裏也是集各種能人異士,外頭的人巴結還來不及,怎麽可能有需要親自進山林裏找野果子的時候?
展蕭又拿起一個新的來,掂了掂道:“屬下入殿前司前,家中窘迫,由是知道得多些。”
他說這話時,有股不太符合他先前模樣的失落。
李忘舒微怔,聽是對方家事,也不敢再問下去,便沒再說什麽。
兩人吃過果子,又将東西收好了,這才重新啓程,沿着林子一路往南。
按照展蕭所說,出了這片林子便能到孫家集。
雖不過一個小小的驿鎮,但解決衣食住行倒是盡夠,最關鍵的是,要去并州,他們需得先在那裏租一輛馬車。
“公主不會打算穿着嫁衣到并州去吧?”一邊走,展蕭一邊朝着她問。
李忘舒深一腳淺一腳走在初春還有些潮濕的泥土裏,沒好氣地道:“展校尉這個時候了,就不必再打趣我了吧?”
“不如到了孫家集,先給公主買件衣裳吧。”
他忽然這麽說,讓李忘舒腳下險些沒有站穩,她愣了一下,而後沒好氣地道:“展校尉,你這玩笑可一點都不好笑……”
展蕭眼中倒還真的有些笑意,只是下一瞬,他便又變了神色:“公主小心,有蟲子!”
李忘舒一聽有蟲子,哪還顧得上方才那玩笑話:“哪有蟲子!哪有?”
她一邊喊,一邊便要往展蕭身邊去,展蕭淡然看着她,緩緩道:“公主方才不是還一腳踩死只蟲子嗎?怎麽這麽快就害怕了?”
聽到這話,李忘舒才終于反應過來,這人原是記着方才踩他衣服那兩腳,故意逗她呢!
“展蕭,這不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