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無聲的戰争
夜色深重, 金田縣一片寂靜。
萬福樓的火已經滅了,隐隐可以瞧見有縷縷輕煙。
雨後的空氣泛着涼意,也好在下了一場小雨, 雖然沒有持續多久,但總歸滅了火, 倒也能稱得上“及時雨”了。
只是方靖揚的到來,卻不能稱得上“及時雨”,甚至讓李忘舒覺得,她好不容易找到的路, 重新彌漫起濃霧來。
“殿下!”展蕭追出來。
李忘舒站在府衙內的石板小路上, 到底停下腳步。
“我是告訴了季飛章和言曠, 如果沒有他們,今日你我就得葬身金田縣, 不只幫不了人, 連自己都救不了。”
展蕭站在她身後,向她解釋。
李忘舒偏過頭去,咬着唇。
“我不想你有危險。”
他的話很輕,卻足夠清晰。
李忘舒眼裏盈着的淚掉下一顆來,她仰頭,不願讓淚水被他瞧見。
“公主, 去錦州的路又何止這些難處, 我不敢讓你冒險。”
李忘舒轉過身看向他。
面前的人身上有濃濃的血腥氣,衣裳上頭的血跡, 比從永安逃出來那天還要多。
他顯然有傷,臉色蒼白, 可眸光卻深邃, 仿佛對那些傷痕渾然不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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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忘舒看着他的眼睛, 問他:“你這話,是為你自己而說,還是為那千兩銀子而說,還是為,李炎而說。”
直呼聖上姓名,乃是大不敬,單這一句話,便能将人罰入大牢。
可李忘舒卻在他面前就這麽說出來了。
展蕭明白,她還是不信,她還在試探。
他回望着李忘舒,只覺得自己好像被巨大的力道撕扯開,一個聲音讓他保持清醒,而另一個聲音卻讓他徹底沉淪。
“我一開始救公主,是為了銀子,為了後半生的着落;可今日之事,我是為我自己,如果今日不來,我一定會後悔,一定會恨。”
“恨?”
“恨我未能盡心竭力,輔佐殿下實現願景。”
李忘舒眼眶紅紅的,一雙好看的眸子裏霧氣氤氲:“你真的是殿前司校尉嗎?”
她是這麽問的,可她卻已經知道答案了。
展蕭看着她,只覺往日随口即來的話竟變得那樣難以出口,可他是清醒的,從始至終,一直清醒着。
“屬下領殿前司校尉之職,無半分欺瞞。”
李忘舒忽然笑了。
她再傻,都不會信一個殿前司校尉成了逃犯之後,還能有季飛章和言曠這樣不要命的兄弟,還能動用足以與高自明和宋珧抗衡的人馬。
可這個人是展蕭,她卻寧願自己不懂,寧願自己當真是第一次離開永安,離開宮城。
“那我問你,宋珧是誰?”
“他出身永安,應當是禁軍某一支的将領,我不曾見過。”
語言,就像一柄沒有開刃的刀子,它好像造不成任何的傷口,但每次劃過,都留下難以撫平的,不深不淺的印記。
李忘舒垂下眼簾,忽然覺得在并州時,一心一意信了他的自己像個可笑的傻子。
展蕭幫了她,可也許,也騙了她。
良久的沉默,夜色鋪展得很開,空氣裏除了雨後泥土的味道,還有一點煙塵令人生厭的氣味。
半晌,李忘舒才重新開口:“你答應送我到錦州,這話還作數嗎?”
她的聲音不複方才委屈,忽然變得很平靜,就像萬福樓的廢墟一樣平靜。
展蕭覺得有什麽東西,在他還沒抓住的時候就流逝了,而他的理智卻很快地告訴他,該答應。
“不管什麽時候,都一樣作數。”
李忘舒擡起頭,直視他:“我想換一條路,從水路過豫州,到錦州,你同意嗎?”
展蕭攥緊了手,身上尚未愈合的傷口此時傳來清晰的痛意。
一道一道,從四肢百骸,連通心房。
“屬下,可以問為什麽嗎?”
“因為不信你,或者說,不是足夠相信你。”
她太過坦誠,像是将一個傷口剖開來,讓他看清到底傷得有多深,流了多少血。
可她越坦誠,展蕭就越像是被投到熾熱的陽光之下,那光芒太過耀眼,他睜不開眼睛。
“我同意。”
“方靖揚說,他會替我隐瞞行程,我選擇信他一次,明天我去碼頭雇船。你早點休息。”
李忘舒說完,轉身欲走。
展蕭卻攔住她:“言曠會安排好。殿下……可以放心。”
她沒有再回頭看,只是頓了一下,便朝另一邊的廂房走去了。
言曠和方靖揚一邊一個,坐在花廳裏,目瞪口呆地看着展蕭如同行屍走肉一般走進來。
他臉上沒有一點血色,身上還全是血跡,大半夜的,看着格外駭人。
他進來,坐下,一言不發,只是盯着地上的某一點,不知在想些什麽。
方靖揚起身走到言曠身邊,戳了戳他:“這個人怎麽了?”
“不知道啊。”言曠搖頭,鑒察司這麽多年,他從來沒見過展蕭是這個樣子。
難道是因為殺了宋珧?可殺之前他們都想好了呀,連給司長的大禮都準備好了,怎麽會現在反而猶豫了呢?
“展大人,我與你素不相識,姑且稱你一聲‘大人’。”方靖揚硬着頭皮上前,心裏卻想着,等回去怎麽也得和李霁娴多要點銀子。
“這個事已經出了,發呆解決不了問題。我是來赈災的,不日就得回永安複命,你看我是怎麽說呢?”
言曠有些驚訝地看向方靖揚。
火場初見時就覺得這位方小将軍好像頭腦有些簡單,如今看來,他倒是一點不裝啊。
展蕭沒有說話,花廳內陷入了一種迷一樣的尴尬。
言曠實在看不下去了,走過去拉拉方靖揚的衣裳:“方小将軍,證據不是都給你了嗎?”
“證據?”方靖揚一愣,順着言曠所指,看向方才被自己歸攏到一起的高自明和宋珧的“罪證”,又回頭看看言曠。
“這些,就夠了?”
言曠有幾分無語:“這連兩年前的陳年舊案都翻出來了,不只夠了,夠夠的了。”
方靖揚這才好像放心一些,恍然大悟:“我明白了!”
他興奮地看向展蕭:“展大人你放心,我就當咱們從沒見過。我方靖揚一言既出驷馬難追,我答應的事,就一定會做到。不過,你們可不能在這久留。時間久了,我也兜不住。”
“明日就走。”展蕭終于開口了,聲音有些暗啞。
方靖揚這才終于放心,既送到了銀兩,又抓了狗官,這回他再回永安,就穩妥多了。
況且聖上只說讓他押送赈災銀,可沒明着說讓他抓福微公主,大不了他就裝傻呗,宮中還有福樂公主策應,他倒不信還能被罰。
“這就好辦了,如此一來,明日我們分道揚镳。”方靖揚一拍手,滿意地點點頭,只是還沒點第二下,就見坐在椅子上的展蕭忽然朝前栽倒下去。
“展大哥!”
李忘舒趕來這裏時,郎中已開過了藥方,言曠跟着去抓藥了。
方靖揚在屋裏,瞧見她來了,知趣地起了身。
“他怎麽了?”李忘舒看見了躺在床上的展蕭。
半個時辰前,他還追着她,答應要送她去錦州,半個時辰過去,人就倒在床上,昏迷不醒了。
方靖揚嘆氣:“聽言曠說,這位展大人在牢裏受了不少刑,我見他忙着救火,還以為他衣服上的血,都是別人的。”
“他受傷了?”李忘舒覺得不真實。
在永安城郊,他一個人打退西岐那麽多人,還把西岐那個将軍殺了,他這樣的人,也會受傷?
方靖揚看着床上那人:“大部分都是皮肉傷,過不多久就會好,只有一處傷到內裏,出了不少血,又沒及時止血,所以他才撐不住了。”
“傷到內裏?”
“我趕去萬福樓的時候,展大人以為殿下丢了,分神尋找,被那個叫宋珧的偷襲了一劍。”
李忘舒難以置信地看着展蕭。
他劍法精湛,軟劍可堪鬼影,他怎麽會被偷襲呢?
就因為她不告而別嗎?
“郎中怎麽說?”李忘舒抿唇,想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沒有那麽顫抖。
方靖揚神情複雜:“給他處理了傷口,上了藥,但是燒起來了,要看這燒什麽時候能退。”
“殿下,你要不要先去休息?”方靖揚總覺得福微公主的臉色不是很好,可他很是不懂這些貴族女子都在想什麽,只能試探地詢問。
李忘舒坐在方才方靖揚坐着的那把椅子上,面對着床上不省人事的展蕭。
“你回去吧,我在這。”
方靖揚大驚,那“于禮不合”四個字幾乎要脫口而出。
李忘舒卻淡淡道:“我和他一路走來,同處一室數次,早已習慣了。你若是看不慣,就把這件事也告訴李炎,最好也告訴那個西岐王。”
方靖揚感覺自己對皇室女子的印象受到了沖擊。他莫名覺得這位福微公主殿下很是不好惹,忙道:“我可什麽都沒看見。”
而後便連忙從屋內跑了出來。
屋內,李忘舒看着難得沒有一絲威脅氣息的展蕭,低聲道:“現在我們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了,我到錦州之前,你不管給誰賣命,都得先給我賣命了。”
只要方靖揚提及蛛絲馬跡,李炎那樣的性子,一定會對殿前司有所懷疑。
不管展蕭是李炎所派,還是其他什麽觊觎帝令之人所派,在旁人眼中,他都已經站在了她的這一邊。
“滿打滿算五千兩紋銀,買你展校尉一條性命,可夠?”
作者有話說:
嘴上:我花銀子買你命
實際:都走,讓我自己守夜
——福微公主倔強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