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灰燼之上

肅殺與血腥之氣, 在整個并州府衙之內彌漫開來。

身着西岐衣裳的西岐精銳,身穿大寧兵士铠甲的寧帝所派永安駐軍以及個個身着黑衣頭戴銀色面具的不知何方“妖孽”,三方人馬混戰一處, 很難分清到底是誰殺了誰,誰在和誰打起來。

舒通正和方氏鬼哭狼嚎的聲音傳進來, 就算是在那些兵戈之聲中也格外清晰。

“西岐王陛下,不好了!不好了!有人打進來了,不知道怎麽進來的!有……”舒通正和方氏跑進這屋裏,卻在走到門口時一個踉跄, 嘴裏的話也戛然而止。

但見屋內, 一個身着黑衣的劍客正擡劍指着西岐王, 而他劍鋒所向,西岐王赫連同盛正一手掐着李忘舒的脖子, 殺意凜然。

那老兩口哪見過這等場面, 當即吓得臉色刷白。

只是越到危急時刻,人的求生欲望就會越發強烈。

方氏愣了一下,見外頭兵士越來越多,刀戈更近,那血都要濺到她身上,登時拿出了她那潑婦本事, 竟是出人意料地一腳邁進屋子裏來。

“你這亂臣賊子!我認識你!你就是那個從并州救走李忘舒的侍衛。怎麽, 你還敢對西岐王不敬,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李忘舒一個馬上就要被廢的公主, 西岐王是憐憫她才給她王後身份,豈容你這下等人……”

手起劍落, 方氏的聲音戛然而止, 她瞪大眼睛看着面前的人, 似乎不敢相信李忘舒身邊的一個小小侍衛竟也敢對她不敬。

只是她也沒有機會再說出什麽了,她失了力氣朝後倒去,大片的血跡染紅了衣裳。

“你,你……”舒通正指着展蕭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不由自主地向後退去,而後一屁股摔在了地上,好像還沒從方才的震驚中回過神來。

展蕭卻已重新擡劍指着赫連同盛:“放人。”

赫連同盛冷笑:“你可知你方才殺的是誰?正是你心愛公主的舅母。你當着公主的面殺了她的親人,還想将她帶走?你以為你是誰?”

“親人?”展蕭看了一眼劍尖上滴下的血跡,“為了金錢無所不做,置福微的安危于不顧,這也算親人?不過西岐王弑父奪位,倒真是與這些人同出一脈。”

“你叫展蕭?”赫連同盛掐着李忘舒的脖子往前走了幾步,“你與李忘舒奸夫□□,如今還敢到我面前來質問我,你會否太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成王敗寇,行軍打仗靠得可不是孤勇,你能帶來多少人,就敢孤身一人潛入并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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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估了自己的恐怕是西岐王。”

展蕭震劍而上,毫不拖泥帶水:“我來救她,你若不放她,就連你一起殺。”

赫連同盛未想得面前此人連他手中有李忘舒這個人質都不顧,他眼神微變,瞬間将李忘舒推到身前。

可他沒想到,展蕭那柄劍竟是柄軟劍,劍身分明已到李忘舒面前,卻因那人發力震劍,生生改換方向。

那軟劍如同流矢一般,在展蕭脫手之後朝旁飛去,斜刺入另一旁放置着的桌案之中。

展蕭卻扶着李忘舒的肩,剛好與她交換了位置,翻身騰轉,借力将軟劍收回手中,又向赫連同盛刺去。

赫連同盛親自帶過兵,如何看不出這般詭異身法蓋因功力深厚?只這幾個騰挪之間,他便已瞧出眼前這人,只怕比永安城內刺殺他的那個刺客武功還要更高強。

他來尋李忘舒,并未帶自己的重劍,如今只有随身雙刀,竟一時難斷輸贏。

當!

赫連同盛已抽出雙刀擋下一劍,後退兩步将這屋內屏風砸倒。

展蕭落地站穩,劍刃甩過一道寒光。

“展蕭……”李忘舒躲在他身後,小心翼翼地喚他名字。

如今深陷險境,可她瞧着他的目光,卻有赫連同盛方才未曾見過的關心。

那西岐王忽覺自己被人擺了一道,成了個笑話,心裏的怒意蹭蹭地冒起。

“你與她身份懸殊,卻行此茍且之事,今日既是你不知死活,那也休怪本王送你們做一對亡命鴛鴦!”

“茍且之人才只能見茍且事。我與公主清白,可比不得西岐王擄掠大寧公主,意圖玷污!”

劍光清寒,穿行煙塵之中有若白浪翻卷。

展蕭劍劍直取赫連同盛性命,兩人且打且退,竟從這廂房窗戶奪窗“飛”了出去。

李忘舒驚駭,連忙跟出去查看,卻見這廂房外哪還是她被押送回來時那般齊整?

如今橫屍遍野、兵士相鬥,竟宛如人間煉獄。

她忍着惡心,才行了一步,便覺渾身泛冷,可又瞧見不遠處展蕭與赫連同盛亦入大軍之中,唯恐再出意外,又不敢再此空等。

她從地上撿起一把刀來,雙手提着追了上去。

“給我殺,殺了他們!”赫連同盛此刻仿佛已經完全失去了理智。

他用西岐話大喊下令,立時周圍的西岐人全都朝此處湧來。

李忘舒一個女子,哪裏是這些士兵的對手?她提着那把刀,倒是靠偷襲殺了兩個攔路的不知哪方士兵,但面對一湧而上的西岐衆人,又哪能有一戰之力?

她眼見着那西岐人的長矛直沖她而來,竟忘記了自己究竟該怎麽去做,只能本能地揮起刀來去撞運氣,誰知卻覺得刀身一輕,她轉頭看去,原本去追人的展蕭,不知何時出現在了她身邊,正與她同持那把刀,帶着她的手,一刀斬下面前之人。

“你怎麽在這……”李忘舒只覺鼻子一酸,明知如今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卻不由想哭出來。

展蕭扔掉那刀,一手攬住她的腰:“我說過,要護公主平安。”

李忘舒微怔,下一瞬,卻覺雙腳離地,竟是就這麽忽然地被他“扛”了起來。

“展蕭!”李忘舒驚呼,不由自主抓緊了他的衣裳,腦海裏卻想起在錦州代王府時,展蕭教給她的那些奇怪招數。

那時她只纏着展蕭教她如何使用兵弩,卻不想展蕭偏要多教了她幾個步伐身形,她那時覺得無趣,學得也不好。

且那些都是從小要練的,她當了十幾年公主,哪裏能一時練會?

可此時,雖身體“不堪重負”,腦子卻清醒過來。

李忘舒回想他那時所說要領,竟在這般天旋地轉之中保持着頭腦清明。

她配合着展蕭的出劍收劍,調整發力的位置,甚至仿佛要化身成他另一件武器。

赫連同盛眼見他二人配合默契,又如何肯忍,他自呼延吉手中接過自己的重兵,以力拔山岳之勢砸劍而上。

而展蕭卻絲毫未見驚慌。

他雖是一柄軟劍,卻如流水化形,已将借力打力之功發揮到極致。

赫連同盛力道雖大,但卻如入無底洞穴,而那些力道,卻又被展蕭所借,反過來用來進攻到他身上。

随着這并州府衙內的黑衣銀面人越來越多,西岐、大寧的軍隊都已成頹勢,他們且戰且退,卻如同被圍困在這一方天地之中,竟是四面八方都尋不到退路。

赫連同盛此時總算意識到了不對。

“你何來人馬!”他厲聲質問。

代王大軍都被攔在并州城外,城門易守難攻,絕不可能只有這麽一點時間就已有大軍過境。

并州城就如同鐵桶一般,展蕭一人也許可以潛入,但這麽大隊的人馬,如何能夠隐匿?

赫連同盛征戰多年,在關外,帶領西岐精銳拿下十幾個部族,卻還從未遇到過如此匪夷所思之事。

展蕭所帶來的那些人,就如同鬼魅一般,無孔不入,且憑空出現。這怎麽可能!

只是展蕭卻根本不會回答他。

眼前之人最不該的就是觊觎李忘舒。

他本不想動用明鏡閣的勢力,倘若處理不好,很可能暴露在李爍面前,但那人是李忘舒,他就算賭上性命,也不能有絲毫退縮。

刀兵連天,傷亡遍地。

整整三個時辰,從天色大亮到日落西山。

無盡的屠戮很容易讓人忘記自己到底是誰,到底在幹什麽。

到最後,只剩不斷地揮刀,腦子裏也只剩一個念頭,要活着,要痛快活着。

酉時,日沉西山。

陳兵并州城外的代王大軍,但見那原本固若金湯的并州城,忽然間城門大開。

城內,一片死寂。

百姓躲在家中瑟瑟發抖,生怕被牽連丢了性命。

街市上、府衙內,血流成河,亡者成堆。

暮色給這整個城池都鍍上了一層灰霾,入眼只剩無盡的壓抑陰郁。

并州府衙門前,展蕭幾乎渾身浴血,而他此時卻執劍,刺入面前之人的心房之中。

當啷。

赫連同盛手中的重兵掉到了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展蕭緩緩松手,看着那曾經不可一世,被大寧朝堂視為洪水猛獸的西岐未來的雄主,向後倒去,躺在屍山血海之上。

“展蕭……”李忘舒站下他身後,看着面前殺意凜然的男人,輕輕出聲。

明鏡閣的人已經如他們來時那般在不聲不響之中離開了,明天,他們又會是市井街頭的小販,是尋常人家的父親、丈夫。

這裏死一樣寂靜,只有她的聲音清晰可聞。

展蕭緩緩轉過身來,看向她。

她穿着一身米黃的衫裙,此刻染了大片的血污,可那唯剩的一抹亮色,卻是如此顯眼。

她應該是狼狽的,發髻淩亂,臉上還不知從哪濺上血跡。

可她卻仍是矜貴的,她目光澄澈,仍舊是大寧尊貴的公主。

天地陰霾、城池晦暗,可她卻好似明媚得耀眼。

就好像這蒼茫塵世中唯一的熱烈。

就好像,是灰燼之上,勇敢盛開的雛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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