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危矣
六月廿八, 孤月将隐,星鬥滿天。
永安宮城內,寧帝李炎将一沓軍報奏章通通推到地上:“胡扯!都是胡扯!”
王得福吓得連忙跪伏在地上, 身形顫抖:“聖上息怒,當心龍體啊……”
李炎怒極反笑:“龍體?朕遲早都要被他們氣死!永安駐軍和西岐人有了分歧, 在并州城內大開殺戒,這也能寫入軍報之中?”
他從桌案後走出來,指着地上那些奏章:“你來告訴朕,是永安駐軍腦子進水了, 還是那西岐王腦子進水了?他們放着并州城外的李爍人馬不去打, 反而在堅固的城中內鬥, 這是人能辦出來的事?”
王得福不敢說話,朝堂大事, 又涉及代王, 他自然不敢妄言,這一個不好可是要掉腦袋的。
李炎在地上走了兩圈,到底還是氣不過,又在那一堆奏章上踢了一腳。
這時,一個小太監膽戰心驚走進來:“啓禀聖上,鑒察司的律司長求見。”
王得福就跟搬到了救兵似的, 忙道:“聖上且莫氣壞龍體, 如今律司長既深夜求見,許是已經想出了應對之法。”
李炎看了他一眼:“滾出去, 讓律蹇澤速來見朕!”
律蹇澤從殿外走了進來,他瞧着瘦削不少, 眉目間有種難掩的風霜。
自打展蕭叛變一事坐實, 他就幾乎沒有睡過一個好覺。
入夢皆是當初在流民巷中遇到展蕭時的情景, 彼時他才四歲,如今近十八年過去,誰料想竟會至這般局面。
“微臣律蹇澤見過聖上。”他向寧帝行禮,收斂起近來疲憊心緒。
李炎的臉色也算不得好,雖壓抑着,可也不難聽出聲音裏的怒意:“你告訴朕,如今怎麽辦?是你說讓那西岐王前去,朕在宮中可以坐收漁利,可如今西岐王死了,他死了!”
李炎走到律蹇澤面前,一手捏住他的肩:“如今朕不光要面對李爍,興許還要面對關外那些前來報仇的西岐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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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蹇澤垂着眼簾,等李炎發洩了怒意方開口:“聖上,老西岐王膝下子女,唯赫連同盛為人狠厲,最有能力,如今他死了,其他新王,暫時不足為懼,對大寧西南邊境來說,也算是好事。”
“好事?如今那李爍就屯兵在并州,并州離永安有多近,還用朕告訴你嗎!你告訴朕,這是好事?”
律蹇澤道:“聖上息怒,微臣只是認為,外患已除,代王總歸是大寧子民,就算為了百姓也不至于與聖上一定要兵戎相見,如今西岐王死了,他沒有理由再強硬進京,正是聖上與他交談議和的好時機。”
“你還想讓朕議和!”李炎一腳踹在律蹇澤身上,“朕告訴你,朕那個弟弟,朕最為了解!他瞧着聽話,窩在錦州一動不動,實則早就包藏禍心,只等機會!如今帝令落在他手中,他既有銀錢,又有《帝策》,你讓朕同他議和,拿什麽議和,拿朕的帝位去議和嗎!”
“聖上!”律蹇澤跪下,“議和只是緩兵之計,如今大寧內耗嚴重,西岐王雖死,但總不能十年、二十年仍陷戰火,只要暫時安穩代王,聖上就有時間休養生息,之後再斬草除根,未嘗不可啊!”
“朕沒有那些閑工夫!”寧帝厲聲打斷律蹇澤的話。
“這天下是朕的天下,皇位是朕的皇位,誰也不能将皇位從朕身上奪走!律蹇澤,朕只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就算你把鑒察司全都搭進去,也絕不能讓李爍進入永安,你聽懂了嗎!”
他走到律蹇澤面前,提起後者的領子:“朕問你,聽懂了嗎!”
那帝王目光中猶同有火在燒,律蹇澤卻只覺得分外陌生。
他在鑒察司司長之位上十餘年,與這位帝王相處也十餘年,卻是第一次覺出他的冷血與可怕來。
鑒察司裏的人也是人,他們雖大多沒有父母親人,甚至也鮮少成家,但他們有手足兄弟,也有喜怒哀樂。
而在面前這位帝王眼中,他們卻只是可以用來填坑的數字,不配有姓名,甚至因為他們在鑒察司,史書之上都未必會有他們的名字。
“律蹇澤,朕問你話呢!”李炎瘋了般搖晃着面前的人。
律蹇澤沉聲應道:“微臣,遵旨。”
“王得福!”李炎好像忽然間被律蹇澤的那些話提醒了一般,他一把扔下律蹇澤,又起身高喚。
王得福跌跌撞撞跑進來:“聖上,老奴在。”
“傳朕旨意,召方陸和他兒子方靖揚速速進宮,從今日開始,日夜巡邏,務必守衛皇宮安全。”
他想了想,又補充道:“如今西岐王已死,那什麽狗屁和親自然也不作數,你告訴方靖揚,他若是做得好,朕做主,将福樂許配給他!”
王得福臉色一變,只是也不敢多言,連忙低頭道:“老奴遵旨……”
并州大營,燈火通明。
李忘舒坐在大帳之中,看着面前終于睡得沉穩的展蕭,總算放心些許。
自那日從并州府衙殺出來,他已有兩日未曾休息,為了隐藏明鏡閣的存在,他不得不僞造諸多證據,向代王叔父證明,并州城內的那些人,是死于西岐與永安軍的自相殘殺,他不過是孤身入城,挑撥離間。
代王叔父是否完全相信,李忘舒不得而知,但至少此時,他沒有在繼續調查,眼下進入永安才是最為要緊之事,等入永安之後,她居公主之位,就算是看在那卷《帝策》的份上,想必代王叔父也不會再為難他們。
這會見展蕭終于歇下,李忘舒才覺幾日的疲勞都湧了上來。
他身上明明受着傷,卻又根本不怕那些奔波勞累,有時李忘舒也羨慕,倘若她也有這般體力,也不用回回都需等人來救。
她重生時,想着這一世萬事先行一步,總能将路走好,卻未想得世道如此,并非她一人重生所能改變。
因她是女子,便處處都不如男子方便,現在想來,若非展蕭,只怕她有命離開錦州,也難過兖州金田縣。
“我欠你的,此一生都難還。”她低聲自語,将自己的手覆在展蕭的手背之上。
溫熱的感覺,總讓人心安。
展蕭夢到了那年跟随流民逃亡到永安的路上,他被人搶了一塊幹餅,撿了幾個石頭便要去打人再搶回來。
那些孩子年齡比他大,又是一夥人,他那時豆芽菜一般,如何能是對手?
他被人攔在路上,圍着拳打腳踢時,滿腦子都是日後一定要強大起來,殺了這些欺軟怕硬之輩。
然後天忽然亮了,那幾個孩子都不見了,身着錦衣的年輕男人低頭看着他,問他願不願習武,當最快的劍、最強的刀。
他當然答應了,他那時只想報仇,只是彼時年幼,他連自己到底有什麽仇恨都說不清,就知道被人欺負了,他要打回去。
流民堆裏弱肉強食,他只有當最強的人,才能永遠不用餓肚子。
可是夢境光怪陸離,他好像一瞬間就長大了,他真的成了最強的人,雖然當初那些流民早不知道哪去了,但他終于可以有仇報仇有怨報怨,再也不用餓肚子。
可他很孤獨。
那種孤獨,很難用話語來形容,只是有次要查找一個官員貪墨的證據時,他坐在高樹之上,看那官員攜妻女賞月,竟心生羨慕。
那是個年輕的文官,成親三年,女兒一歲,粉團子一般,只能被人抱在懷裏。
那是繁華的永安城內最不起眼的一點幸福,卻讓展蕭覺得如在九天之上,難以觸及。
後來他親手将那幸福毀掉了。
年輕的文官确實貪了銀兩,為了給妻女買幾件好看衣裳,卻沒想到牽扯進一樁貪墨大案。
他被流放,家眷理當充為官妓,那才當了一年官家小姐的粉團子,從此就要流落煙花柳巷,甚至都不會記得自己也曾錦衣玉食。
可展蕭心軟了,他給了那母女兩人幾十兩銀子,幫他們調換身份,送他們離開了永安。
那件事他沒有同任何人說起,甚至自己曾敬重的師父律蹇澤。
他那時想的是什麽呢?便是在夢裏,展蕭也已經想不起來了。
他只記得自己坐在鑒察司最高的哨樓之上,看着中秋之夜的圓月,和夜空下的萬家燈火,但覺孑然一身,徒然悲涼。
可忽然,有一雙溫暖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
鑒察司重地,怎會有人輕易進來,還能到他身旁?
他身體微僵,旋即就要拔劍出鞘,只是扭過視線,卻見李忘舒嫣然笑意,明媚溫和。
展蕭睜開眼睛,天光大亮。
“你醒了?”
察覺到他的動靜,趴在床邊的李忘舒也醒了過來。
她人初醒,話說出口,竟有種往日不見的軟糯。
展蕭看向她,外頭的日光照進一縷,方巧落在她發絲上,恰如金玉,令人心生歡喜。
“李忘舒……”他撐着身體坐起來,舊傷牽扯,竟踉跄一下。
李忘舒連忙扶住他:“怎麽了?”
展蕭卻沒有回答,而是忽然攬過她,将她緊緊抱在懷中。
李忘舒愣了一下,卻沒有推開他。
她緩緩擡手,撫上展蕭的後背:“是不是做夢了?”
感覺到趴在她肩上的人點了點頭,李忘舒由是輕拍着他的後背,緩緩道:“夢裏的事情,終歸只是夢而已,既醒了,就該忘了。”
她頓了一下,目光落在虛空之中某一處:“我也曾夢到許多事,夢到我看不清模樣的母妃,夢到我死在和親的路上,夢到赫連同盛是個無惡不作之人。夢裏沒有人幫我,我就很害怕,可是當我醒來,看到外頭又是燦爛陽光,便會想起,那終歸是個夢罷了。”
她松開展蕭,扶着他的肩看着他:“你答應護我,我現在不是只有自己可以依靠,你也是。”
“不知為什麽,明明已經很多年沒有想起那些舊事了。”
“展蕭,你有許多話一直憋在心裏,就會越來越難受。”
“我命如草芥,不值一提。”
李忘舒搖頭:“以前也許是,以後卻不是了。你是護着李忘舒從永安逃脫,到了錦州,又護着李忘舒一路回到并州之人,我說過,有我一口吃的,就少不了你的。”
這世上有許多感情,都無法明确地歸類,譬如那時,展蕭無法說清他對李忘舒到底是君臣忠義多一些,還是兒女私情多一些。
他自認如他這樣的人,不配耽于男女之情。
可卻又早在朝夕相處之中,再也無法将面前的女子同普通的公主一般對待。
也許季飛章和言曠說的是對的。
他覺得他不會深陷泥潭,只是因為他未曾遇到那個人,而現在,他遇到了。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殿下會為我立碑嗎?”
“我說過,不必稱我‘殿下’。”
“我想知道答案。”
李忘舒回視着他的目光,不知怎麽,她竟好像從他的眼中,看到了不該出現在一個劍客身上的哀求。
她于是開口:“我不會為你立碑。”
展蕭笑得有些破碎:“也是,微臣身份本就不可見諸陽光,死,也自然不能暴露。”
“我與你山川同葬,天地合衾。”
“季飛章,你有沒有覺得,自打展大哥醒了,他就不太對勁。”言曠湊到季飛章身邊,小聲嘀咕。
季飛章正忙着算賬,懶得理他:“代王殿下派人和談,和談不成,入永安近在眼前,你如今不好好考慮籌謀,才去觀察展蕭。他哪日對勁過?自打他不顧律司長的命令,帶着公主趁夜離開孫家集的時候,他就已經不正常了。”
說到這,季飛章停筆,扭過頭來看着言曠:“哦我倒忘記了,他們提前離開孫家集,也少不了你小子助力吧?”
言曠連忙閃開一點:“哪跟哪!我那時提醒過展大哥了,誰知道他不聽我的,那我有什麽辦法。而且那時候,他還沒這麽不正常呢。”
言曠說着,指了指不遠處的展蕭和李忘舒。
并州一役,雖大軍損耗并不嚴重,但行軍數月,既到了并州,也要重新清點糧草人馬,這兩日衆人就忙着這些,李忘舒也來幫忙。
如今她正帶着聽珠和幾位侍女一道幫忙将現今的糧草重新登記造冊,展蕭也在旁。
季飛章順着言曠的目光看過去時,正見那兩人眉目含情,手上算着賬,臉上的笑意都快壓不住了。
“展大哥笑起來真可怕……”言曠适時發出感慨。
季飛章一筆敲在他腦袋上:“你懂什麽!那是發自內心的高興,是人間幾大幸事之一。”
言曠捂着腦袋:“什麽幸事?”
季飛章目光悠遠,卻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可惜,永安已在眼前,到時鳥盡弓藏,結局,尚未可知啊。”
言曠瞥了季飛章一眼:“呸呸呸,沒發現你怎麽這麽烏鴉嘴。此戰代王必勝。”
季飛章未再言語,低頭寫起手上的賬簿。
言曠出身貧寒,未曾如他一般見過那些所謂權貴世家的荒唐之處。
倘若代王回京,勢必榮登大寶,屆時公主視同新帝的掌上明珠,地位便如同從前的福樂公主。
這樣的公主,世家大族還不得排着隊想要巴上關系?
展蕭無父無母,甚至只有一個見不得光的身份,屆時又當如何呢?
作者有話說:
季飛章預判了形勢,但低估了公主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