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星星
16、星星
沈清徽的卧室布局很好,天氣狀況好的日子裏,往落地窗外看可以看到滿天星子。
她時常會和沈懿躺到陽臺的藤床上,兩只腦袋親密地靠在一起,大點的手牽着小的手指向夜空,與天上的星宿一一相認。
沈懿朝窗外看去,沈清徽問她:“阿懿,天上有什麽?”
沈懿答得飛快:“有星星。”
沈清徽的眼神沉了沉:“那地上呢?”
地上?沈懿扭過頭,困惑地觑着沈清徽。
“阿懿。”溫熱的呼吸落在沈懿的臉上,連帶着沈清徽的聲音都模糊起來:“你不知道嗎?”
她該知道的,沈懿扶住沈清徽的肩,蹙起眉思考,忽然,她靈光一現:“有人!”
“嗯……”沈清徽沉吟片刻,然後笑着捏捏沈懿的小臉:“阿懿真棒。”
“那我告訴你一個關于星星的秘密好不好?”沈清徽把下巴靠在沈懿肩上,精準地放出誘餌。
當看到沈懿那個心疼的眼神,心底一瞬間湧上的沖動與渴望,讓沈清徽決定将自己的隐痛告訴阿懿。
某只好奇的小貓果然咬上誘餌:“什麽秘密?”
“在某些古老的傳說裏,天上的星星會保護地上的人,不過特定的星星只會保護特定的人,阿懿知道為什麽嗎?”
不等沈懿想明白,沈清徽自顧自地往下說:“地上的人離開後會變成天上的星星,繼續保護還活在世上的自己所愛的人。”
頓了頓,她補充:“離開是去世的意思,去世的人就再也回不來了。”
從古至今,沈家人從不避諱談論生死,“死亡教育”更是很少在沈家人的成長歷程中缺席,一代又一代的前人通過或委婉或直白、或直接或間接的方式,向後人闡釋什麽是生、什麽是死。
死亡的意義在于教會生者如何生活。
“我的母親和媽媽在天上。”沈清徽牽起沈懿的手指向無垠的星空,嗓音低沉而溫柔:“她們死後,化作天上的星星保護着我。”
沈懿被沈清徽低落的情緒所感染,眼睛裏漫上水光,她急忙說道:“阿懿不是星星也可以保護清徽。”
她在用自己的方式安慰一個大孩子。
沈清徽搖搖頭:“小時候,媽媽告訴我,天上有那些逝去的留給生者懷念的故人,地上有正在發生的關于愛與被愛的故事。”
“阿懿。”她喊完這一聲,沉默了很久,似乎在猶豫要不要繼續往下說。
沈懿扭頭看她,眼角是透明的紅,樣子怪可憐的,好像被她吓到了。
“媽媽愛我,我愛阿懿。”沈清徽與沈懿額頭抵額頭,兩個人近的可以看清彼此眼底的不安與依賴:“如果有一天我離開你了,我也會變成天上的星星,在黑夜裏繼續指引我的阿懿前行。”
沈懿設想到這個可能,便覺得自己難過的快要死掉了。
沈清徽移開一點距離,憐惜地拭去沈懿眼角的淚,她緩聲道:“然後等阿懿變成天上星,與我常相伴。”
她比阿懿年長幾歲,按照正常的生老病死定律,她大概率要比沈懿早走幾年,何況處在沈家家主的位置上,這些年她做的那些事背後牽扯到的各方利益,足夠讓她在鬼門關再走上個幾回了。
她能安然無恙地活到現在,全因真正能夠威脅到她的人,這幾年大多死的死、廢的廢。可誰又能保證那幾條漏網之魚,不會在某天突然化身食人魚,從陰溝裏跳出來咬斷她的脖頸。
沈清徽也是想借這個契機,讓阿懿提前有個心理準備,她随時會有永遠離開的那一天。
“我們要一起變成星星。”女孩的抽泣聲成功地把陷入低氣壓中的人喚醒:“不可以……不可以一個人離開,一個人留下。”她磕磕絆絆地說着話,肩膀一抽一抽,似委屈極了:“我們要在一起,不要分開。”
老話說:“生老病死,世事無常。”
老話又說:“人定勝天。”
她要成為她唯一的定數,她要與她永遠地在一起。
沈懿摟緊沈清徽的脖子,趴在她肩上哭得那樣慘,卻不是嚎啕大哭,只是安靜地掉金豆子,偶爾受不了了,才從喉嚨裏發出難堪的嗚咽聲。
沈清徽的衣服很快就濕了一大片,她到底是心軟,啞着聲許下一個既自私又貴重的承諾:“阿懿,不哭了。我答應你,我們要在一起,不要分開。”
她後悔了,除非沈懿不再需要她,決意要離開她,否則無論生與死,都無法将她們分開。
那一晚,沈懿哭着進入夢鄉。彼時的沈清徽還不知道,這個承諾她不止履行了一生,直到死後,她和沈懿依舊在一起,以愛人的身份永遠地葬在一起。
梧桐小學是一所私立女校,粵地一共開了三家分校,三大家後代聚集比較多的外省地區均設有分校,以“梧桐”為名的全女童私立幼兒園同樣遍布全國各地。
幼兒園與小學的校董事會是沈家、葉家和夏家的人,統一的招生和招聘标準,招收的學生只限女孩子,任職的教師以及後勤人員全部為女性,學生和老師大部分是三家的血親與收養的孩子。
從沈家開始有了後代學習知識需要固定的場所這個概念開始,這樣的教育模式就沿襲至今。
尤其是在二十一世紀以後,校園猥/亵案層出不窮,相關法律形同虛設。
三大家的長輩們根本不放心讓還沒有自保能力的孩子們,進入到一個為了培養男孩子所謂的陽剛之氣,而降低男教師招聘條件甚至只招聘男教師的學校就讀。
她們也無法在性別比例嚴重失衡的當今社會,讓自己的女兒、妹妹們,和在一個從來不會教育男孩子不要傷害女性的家庭出生,小小年紀可能已經學會猥/亵、性/騷/擾和霸淩的男孩子待在同一空間。
即使那麽幸運地避開了這部分禽/獸不如的男教師和男同學的侵犯,女孩們仍然可能面臨男保安和男清潔工的傷害。
這類事情發生以後,罪行曝光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罪犯也往往不會受到合理的懲罰,繼續逍遙法外的惡人更是數不勝數。
誰能保證自己的孩子是無處不在的性暴力事件中的幸存者,家長任何的心存僥幸都可以與不負責任劃上等號。
有受害人的前提是有罪犯。
她們沒有能力在罪行發生前預料到誰是罪犯,哪怕在罪行發生後将罪犯千刀萬剮,對孩子不可逆的傷害也已經造成,遠離一切潛在罪犯是成本最低的自保手段。
如此種種,便注定了“梧桐”學校對于三家女孩們成長的重要意義。
沈懿以後就要在梧桐小學讀書了,班主任夏琥珀老師帶她走進二年級(4)班。
“你們好。”白淨嬌軟的小兒站在講臺上,笑容甜甜的:“我是沈懿,懿,是美好的意思。”她的聲音提了提,有些驕傲:“這是清徽給我取的名字!”
這兩個月裏,沈清徽有意給她很多和同齡人打交道的機會,與她相處的小朋友性格都很好,這讓有些害羞的女孩慢慢地不再害怕與同齡人相處,現在才能那麽從容地站在衆多小朋友面前進行自我介紹。
“你好啊。”小朋友們掌聲紛紛,對新同學表示熱烈的歡迎,她們最喜歡交新朋友了。
夏琥珀彎下腰,看着沈懿語氣溫柔地說:“小懿去找個位置坐下吧。”
“謝謝老師。”沈懿抓着書包帶子往下面走,小朋友們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她。
“阿懿,阿懿。”一個紮着魚骨辮的漂亮小姑娘豎起書,在她經過時輕聲喚她,“快來和我一起坐。”
居然是沈懿在沈宅交到的好朋友之一沈漫,沈懿對她歉然地搖了搖頭:“對不起,漫漫,我要和別人坐。”
沈漫嘟起嘴,但還是妥協了:“好吧。”
沈懿又走了幾步後才停下,她背着手,對新同桌歪一下頭:“我想和你坐,可以嗎?”
坐在座位上的女生剪着齊耳短發,她的左耳後有一道蜿蜒到脖子處的疤痕,那是被她酗酒的生父用割稻草的鐮刀砍的傷,她差點死在那個滿是血色的晚上,傷口愈合後沒過幾天她就被生父賣掉了。
她似乎沒想到沈懿會朝自己走過來,驚喜地睜大眼睛,幾秒後,她騰出位置讓沈懿進去坐:“可以可以。”
沈懿笑着說了聲:“謝謝你。”
沈懿小同學聽課聽的很認真,等到老師喊下課了,一群小朋友就圍上來,七嘴八舌地自我介紹。
沈懿一邊聽她們講話,一邊從書包裏掏出一袋子烘焙餅幹,她眼睛彎彎:“這是昨晚我和清徽做的小熊餅幹,清徽說要等你們洗幹淨手,我才能分享給你們。”
懂得分享才是好孩子。
聽到有小餅幹吃,女孩們轉身去洗手間洗手。
沈懿的新同桌沒有動,沈懿轉過頭,對上她緊張又欣喜的目光,她展開一個幹淨如白茶花一樣的笑:“你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你的新名字。
“沈燦。”沈燦有些害羞地低下頭:“取名字的姐姐說,是燦爛的燦。”
燦爛是色彩鮮明、光芒耀眼的意思。
沈燦被生父賣掉以後,和一群和她有着同樣遭遇的女孩,被大人們裝進集裝箱裏偷渡。
其中一個女孩與她年齡相仿,上船不久就發起低燒,什麽都吃不下,她怕女孩和她媽媽一樣,睡着了就再也醒不來,于是把兜裏唯一的一顆奶糖喂給她,兒時她生病時,媽媽也會給她吃顆糖,她就不會那麽難受了。
後來女孩退燒了,她們成為很好的朋友。
女孩叫“姚招娣”,她叫“賈勝男”。
她們随船漂洋了很久,上岸後立刻被一群姐姐帶走,女孩更是單獨跟一個人走了,她以為那些姐姐也是壞人,于是擔心了女孩很久很久。
漸漸地她發現那些姐姐不一樣,她們是好人,會給她和同伴漂亮的衣服穿,幹淨的床睡,每天還有好多好吃的東西,還送她們去上學,最重要的是她有新名字了。
她叫沈燦,燦爛的燦。
兩個月後,她又見到那個女孩,她叫沈懿,是她的新同桌。
她們都擁有了嶄新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