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歸家
25、歸家
沈家的家族陵園建在後山,分別為“凰園”、“沈園”、“青山園”。
凰園安葬歷代家主與家主伴侶,沈園埋藏沈家人的屍身,青山園收歸因沈家而犧牲的魂骨。
沈家千年來的興衰起伏,從陵園中可窺一角。
沈清徽身穿黑衣,手捧白荼蘼花,站在沈篁和夏花間合葬的墓前,她身後是同樣黑衣加身,手持白花的各位家人。
墓碑不是尋常世俗的形制,而是一只凰鳥栖息在桐樹上,樹身上镌刻介紹沈篁和夏花間生平的碑文。
每一位和伴侶合葬的家主,她們的墓碑都是“凰栖桐”。
沈篁和夏花間合葬在一起。
“母親,媽媽,對不起,讓你們久等了,女兒今天才來看你們。”
沈清徽注視着兩位媽媽的黑白合照,神色哀戚。這其實是她三年來,第一次有勇氣站在沈篁和夏花間的墓前哀悼亡母。
“沈家、夏家、葉家一切太平,有姨姨和姐姐們的協助,我會努力成為稱職的沈家家主,延續三家的事業與信念。”
“今年九月份的時候,我收養了一個孩子,她叫沈懿,下次我再帶她來見你們,這樣便算是讓她認過人了。”
“我也過得很好,除了偶爾對你們的思念太深,催人斷腸。”
沈清徽彎下腰,将手中的荼蘼花放在墓碑前,荼蘼花是夏花間生前最喜歡的花,沈篁随她的喜歡而喜歡,現在用來表達哀挽、寄托追思再合适不過。
“竹竹、媽媽。”她輕啓唇,說的最後一句話只讓眼前的兩人聽到:“我愛你們,永遠地愛你們。”
媽媽說,每個人死後都會變成星星,守護活在世間自己所牽挂的人。
她不要竹竹和媽媽再保護她了,她只希望她們還能有來生,來生再做一家人。
祭拜完亡母,沈清徽去了青山園。
豎石正上方是紅色的三個大字“九二一”,十二位姐姐的肖像嵌在豎石裏,肖像下方是她們的名字與生卒日。
沈清徽面向豎石深深地鞠躬,許久沒有起身。
如果早知道會有她們這一天的犧牲,沈家還會做出救援那些女性的決定嗎?
她們一定會的,只是要提前做好最壞的打算,行事更謹慎,計劃更周密,争取絕處逢生。
倘若不然,沈家也不會是今日的沈家。
然而世間沒有早知道,十二條人命的代價過分慘痛,這背後又豈止是十二個家庭的悲怨。
“九二一”将永遠載入三家的歷史,用來時刻警醒後輩,女性生存在世間的艱險和身為三家傳人的責任。
良久,沈清徽轉過身,對滿臉悲色的家人說道:“從今以後,只要我還是沈家家主一天,就不會再允許出現她們這樣的犧牲,我更希望‘九二一’一事後,三家之中不再有慘案發生。”
她難掩哀恸,冷聲擲地:“我們三家,對得起自己的性別,對得起自己的身份,對得起自己的家人,對得起自己的責任。”
“哪怕……”她目中劃過一分嘆息:“我們總是被辜負,也要做到無愧于心。”
她們同樣是芸芸衆生、一粒紅塵,但人世間有些事,需要有人去發聲、去完成,她們一直在這樣做,從未想過逃避與遠離。
十一月的晚風,奏響離人的哀歌。
沈清徽這一忙,幾天悄然過去,夏白焰到沈宅接她回宜室雅苑時已是深夜。
道路無行人,路燈影綽綽。夏白焰關心沈清徽,等紅燈時忍不住多言:“其實可以明早再回去,晚上的話太趕了。”
沈清徽阖眼靠在車窗邊,聞聲擡眸看向夏白焰,她天生骨相優雅,如今清減下來,像湖中心氤氲起的薄霧,随時會消散無痕。
“阿懿瘦了。”她的目光落回捧在掌心的龍貓挂飾上,瞳仁漂亮,那晚她離開沈懿時,只來得及把這個帶上。
“我不在家,她都沒怎麽吃飯。”她往後靠,指尖揉上額角,潋滟的眸光裏暗波蕩漾:“我沒有分/身術,沒辦法變多一個自己陪着她,只能争取快一點把事情做完,好早點回去見她。”
她語氣倦懶,碎發落下鬓角,表情朦胧地像一幅水墨畫:“晚一秒鐘都不可以。”
有人心心念念地盼她、想她,她是被人期待和牽挂的存在,又怎麽舍得讓對方等待太久。
于是趁夜馳行,但求早日歸家。
夏白焰面露了然,被沈清徽話語裏蘊藏的情感燙得心驚,她們之間的羁絆似乎比她料想的還要深。她也發現沈清徽這次回來,像是卸下了禁锢自己多時的枷鎖,神色輕松淡然,更添幾分人情味,這是好事。
鑰匙入鎖,沈清徽打開玄關處的燈,她側下身換鞋,一道小小的身影跑了過來。
沈懿跑得太急,到沈清徽面前時低聲喘氣,她的眼裏蓄滿山光水色,昏黃的燈光緩而暈開,将她臉上的焦慮、歡喜、依戀融合又打散,顯得溫情且朦胧。
“阿懿?”沈清徽音色微冷,語氣卻柔,疲憊的歸人回了家,她稍稍心安,迎上沈懿撲過來的懷抱,笑意如一支沾露的栀花,瓣瓣舒展:“你怎麽還沒睡?”
這個點,已經很晚了。
她聽葉糜說,沈懿每晚都會在客廳沙發上等她到深夜,直到熬不住困才沉睡過去。
“阿懿平時乖是真乖,倔也是真倔,尤其是碰上你的事,啧,誰勸都不聽。”葉糜才把睡着的沈懿抱回床上,她剛坐下就忍不住給沈清徽打電話。
電話那頭的沈清徽正在和沈西洲做玫瑰布丁,她這幾天睡不太踏實,索性失眠無覺,便拉上沈西洲和她一起學做幾道新的甜品,好等事情忙完後回去做給沈懿品嘗。
一室的馥郁花香沖淡她身上的冷香,她青絲慵垂,專注手上的動作,人似滴落在水間如霧化開的朱砂,美得如煙如玉。
手機開着擴音搭在桌上,沈清徽聽到葉糜的話,随口應道:“你羨慕?”
葉糜快速否認:“我沒有。”
沈清徽語氣肯定:“你就是。”
被無情戳穿的葉糜心頭一哽,沒人想她是她的錯嗎?不是吧!
沈西洲聞聲望過來,她勾起唇,笑裏含了暄和春陽,姿态容與。沈清徽有這閑心逗人,甚好。
沈清徽撩起一眼看她,到底沒忍住,溢出薄薄一句:“專心做你的。”
沈西洲搖頭輕笑,她側回頸,眼角眉梢裏蓄滿恰到好處的溫柔,流光清揚。
沈清徽轉頭,琉璃眸子淌過柔光,她緩了聲:“糜姐姐,我最遲後天回去,阿懿勞你多照顧。”
“什麽話?應該的。”葉糜啜水:“你也照顧好自己,知道嗎?”
“嗯。”沈清徽溫順地應下。
葉糜又問:“西洲在嗎?”
“糜姐姐,我在。”沈西洲湊過來,笑容明燦,沈清徽從鼻息裏發出一聲輕哼。
“我就知道。”葉糜絮絮叨叨,沒說給沈清徽的話全部說給沈西洲聽:“你看着清徽別讓她忙得忘了吃飯,她睡不着多少也催她休息一下,別總慣着她。”
沈西洲不自覺地看向沈清徽,兩對如出一轍的鳳眸相對,她先移開視線,兀自低笑:“是,我會照顧好她。”
她什麽事都縱容沈清徽的性子來,這照顧分明是要把人寵壞,葉糜繼續叮囑她好些話,她都一一溫聲應下,不知情的外人見了,會誤以為沈西洲才是姐姐。
讨論中心的當事人停了忙碌,耐心地聽她們旁若無人的對話,被家人關心的暖意驅散她眉眼間有意養成的冷凝,襯出一身詩書世家養成的從容矜雅、姿容華美。
自從那兩起慘案發生以後,能在沈清徽面前說得上話,她願意聽進去的人不多。沈西洲是其一,葉糜是其二,夏茶是其三,日後,恐怕是要多個沈懿了。
“我在等你。”沈懿的語氣童稚中摻雜哭音,她像一只依戀舊巢的倦鳥,緊緊地摟住沈清徽的腰身,任由熟悉的冷香侵襲。
“阿懿,我回家了。”沈清徽半阖眼,露出野獸逡巡自己領地的目光,将沈懿從頭到腳一寸寸審視一遍。
這次沒有手機屏幕的遮擋,她更清楚地感知到什麽叫“斯人憔悴”,沈懿身上好不容易養起的肉又消失了,只餘下她都不敢太用力去握的瘦骨。
她眼波流轉,又看到一對嬌小白淨的腳丫,沈懿聽到開門聲後便急忙地跑出來找她,連鞋都顧不上穿好。
片刻,沈清徽斂眸,她将人抱起一點,讓沈懿踩在自己的腳背上:“光腳跑出來也不怕着涼。”
沈懿擔心自己的重量把她壓壞了,又舍不得放棄親近她的機會,糯糯地“唔”了兩三聲。
沈清徽帶她一步步走進客廳,葉糜倒在小沙發裏昏昏欲睡,她聽到聲響睜開迷蒙的眼,看清來人錯愕失聲:“回來了?”
沈清徽故意不提今晚回來,也是想給她們一個驚喜。她的臉上烘出暖色,邊将沈懿抱到沙發上坐下邊回道:“嗯,你去睡吧,阿懿有我。”
縱有千般話要說也不急這一時,葉糜明白這個道理,她上下打量沈清徽一番,确認人只是瘦地更如孤竹,其他方面并無異樣,便強撐困意起身,徑直往樓上走,聲似游雲飄忽不定:“你們也早點休息,晚安。”
沈清徽的眸藏在層疊的鴉睫下,她輕聲:“晚安,糜姐姐。”
葉糜一離開,沈懿肩背立即緊繃,她後知後覺想到,自己這段時間并沒有好好吃飯、好好睡覺,暗地裏哭紅了好幾次眼睛。
她不乖,卻無悔,只擔心眼前這人會失望。
突然,正胡思亂想的沈懿腳上一熱,沈清徽半跪在她面前,天鵝頸上如浮有一層白雪,細膩柔美。她用掌心包裹住沈懿冰涼的小腳,借着體溫慢慢捂暖沈懿。
沈懿小時候受過太多寒氣,身子骨虛弱,手腳一涼便很難暖起來,沈清徽平時經常做些藥膳溫養她。
沈懿覺得癢,又怕踢到沈清徽,只能抿唇隐忍,玉白的耳朵薄薄一層緋色,似雪裏潑了紅梅。
客廳的燈光如流水一樣瀉下來,沈清徽的鳳眸裏盛滿星輝,她聲音低冷,仿若嘆息:“阿懿,我讓你受委屈了。”
這麽久的分離,折磨了她,更折磨了沈懿。
驀然,沈懿摟住她的脖頸,深深地埋入她的頸窩,沈清徽微微驚訝,更緊地回抱她。
“不委屈的。”沈懿悶聲:“我好想你呀。”
“清徽。”小孩的聲裏藏着委屈,眼睛濕漉漉的:“糜姐姐每天都說你快要回來了,我問老師‘快要’是多久?她說是很短的時間。”
她有些難過:“很短到底有多短?為什麽我覺得一天比一年還要長?”
“我等你等了好多年。”
語落,沈懿聽到壓抑的泣聲,起初很小後來漸大,沈清徽的背脊似蝴蝶的翅膀一抖一收,她擁人的力道加重,幾乎要把骨架纖細的沈懿揉碎了。
沈懿覺得好疼,卻甘之如饴。
沈清徽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有恣意地哭過了,這樣的感覺過分陌生,甚至讓人生出幾分失控的恐懼。
這一千多個日日夜夜,白日孤寂,夜間夢魇,蝕骨銷魂的痛與恨,幾乎要将她碾碎成灰。
沈懿看到她仰慕的神女,在她面前低下高貴的身姿,沈清徽睫毛顫顫,聲也顫顫:“我需要你。”
“阿懿。”她擡起頭,眼睫被潤濕,眼尾一挑紅,美人垂淚,脆弱地令人心碎,又漂亮到讓人心折。
沈清徽抵住沈懿的額頭,眸裏盡是希冀的光:“求求你,不要離開我,好嗎?”
她真得怕了相思,恨了離別,不想再苦苦捱着、熬着了,于是不再自持,在女孩懷裏泣不成聲。
良久,她才聽到沈懿隐在哭腔裏的一聲“好”字,她複又深深地抱緊沈懿,在她耳邊低嘆:“阿懿,你是我的救贖,也是希望。”
你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