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初三那日定熙帝微服出了宮,大街上這日行人很少,定熙帝讓馬車去了大佛寺,大過年的人都集中到這兒來了。楚恪坐在馬車裏,看了一下午,來來往往,入了他眼的至少有七八個,無一不是自有股性情的女子,身子健壯而結實,臉蛋也不差,有宮裏女人沒有的健康紅潤,絲毫不造作,見着俊俏男子,也會臉紅地丢個眉眼過去。

楚恪在車裏看了,忍不住笑了笑。

王九福見定熙帝笑了,對着外面的人使了個眼色,這是彼此都熟悉的。

“不用了。”定熙帝忽然斂笑出聲。

王九福的臉瞬間就爛了。恨不得老天立刻賜下個美嬌娘來,能讓主子的心情好些,他們這些做奴才的也好過些。

一直到宵禁,小食攤子都收了,定熙帝才讓馬車回宮。

王九福琢磨不透這位主子的心思,只能跟着。

跟着跟着,才發現,定熙帝去的地方居然是和曦宮,還面帶愉色。

侍夜的宮人見到屋裏出現了個黑影後,立刻就想尖叫出來,卻被定熙帝一掌敲在腦後,暈了過去。

掀開簾子,就見亭幽蜷縮在被子裏,只留了一張小臉在被子外,越發襯得嬌小來,覆着眼睛的睫毛像一把羽扇似的在眼下投出一片陰影。

亭幽是極怕冷的,內室又不許升地龍,嫌憋悶,窗戶總要開點兒縫隙。楚恪的手從亭幽的腳底摸進去,果然是微涼的,湯婆子早被她踢到被子外了。

楚恪的手被亭幽微微踢了一下,他趕緊收了回來。靜靜坐在床邊。亭幽臉上已經看不出掌刮的痕跡了,楚恪還是忍不住摸了上去,那日他其實也沒太大用力,只是想阻止她脫嘴欲出的話而已。

手指.xzsj8.才觸上去,就見亭幽不安地動了動,眼角就滴出了淚,嬌聲嬌氣地道:“疼。”

楚恪覺得自己的心都化了,滑□,坐在腳踏上,眼睛平視着亭幽的臉,還以為她醒了,沒想到她只是撅了撅嘴,呼吸平順,還睡着吶。

楚恪輕輕吻上亭幽的唇,心裏忽然就做了個決定,無奈地道:“好吧,好吧,朕什麽都應了你,這輩子就你一個女人,真真是個磨人精。”

想通了這些,楚恪覺得自己心都亮了起來,其實史上只有一個妃嫔的皇帝也有,鳳毛麟角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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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讀史時楚恪自己覺得無法理解,只有一個皇後,就生了一個兒子,成龍成蟲未可知,整個江山卻都只能押給那個兒子,結果還真成了蟲,白白斷送了幾百年的家業。

如今自己可算是好多了,至少有四個兒子,昭妃肚子裏的還不知性別。

至于亭幽,楚恪也不是沒有期盼,只是萬事強求不得,哪怕是帝王也有留不住的東西,但楚恪想,亭幽若生了兒子,也未必好,想來自己就不忍心嚴待他,那可是亭幽生的孩子,最後還不知會因為寵愛橫成什麽模樣。

楚恪又親了親亭幽的唇,腦子裏浮現了那孩子的模樣,他肯定是舍不得當嚴父的。

只是如今也不能就這樣便宜了這丫頭,教訓還是要給的,總要冷落個幾天,免得以後爬到自己頭上作威作福。楚恪知道亭幽前兩日去了冷宮,讓她知道害怕也好,免得動不動嘴裏就冒出讓人氣得炸肺的話。

初六,亭幽回了敬府。這是年前就下了聖旨的,定熙帝金口玉牙自然不會改,亭幽暗道,好歹是可以晚幾日去冷宮了。

這幾日亭幽就擔心得不得了,生怕定熙帝派人來傳旨,她可還不想吃虱子。每夜都一直輾轉反側到很晚才睡着。

敬府這日彩燈高照,命婦些都按品大妝早早列在了門口,每個人臉上都喜氣洋洋,等着迎接亭幽這位貴妃姑奶奶。

亭幽木着臉任司儀擺弄,受了衆人的禮,被引到正廳,分別接受敬府男子和女子的敬賀。

禮物是早就準備好的,敬老太爺是一副玳瑁西洋老花眼鏡、一柄如意、一柄鷹嘴烏木拐杖、四色金錠子。不算華貴,但畢竟是宮裏賞的,倍添顏面。

因着亭幽是姑奶奶,所以敬府的男子問了安便退了出去,留着女人家敘話。

亭幽的祖母是早就去了,所以女主子裏她的母親敬夫人便為大,領頭帶着一衆女眷上前請安。

亭幽颔首領了,轉眼看了看司儀內監,後面跟着一衆內侍捧出禮物來,敬夫人得了一套金累絲頭面、一柄玉如意、一串香楠木佛珠、四色布匹并四色金錠子。

亭幽看得有些疑惑,後四色物件是亭幽親自打理的,但那套金累絲頭面卻不知是哪裏冒出來的,餘下女眷所得之物皆有多出。

待衆人行過理,又有一個女子抱了一個小嬰孩上前行禮,亭幽瞧着極為眼生,那女子二十來歲,杏眼桃腮、體态婀娜、極為标志,看裝束不像下人,那小嬰孩長得唇紅齒白,包裹着金絲被,項上帶着八寶金鎖,也是富貴萬千。

亭幽瞧了瞧自己的母親,敬夫人一臉笑容地道:“回娘娘,這是娘娘的小弟弟,抱着他的是向姨娘,這幾天才出的月子,這孩子還沒取名兒,老爺的意思是趁着娘娘省親,請娘娘給取個名兒,讨個喜慶。”

亭幽望着還在襁褓裏的“弟弟”,又想起自己父親的年紀,一時又看着敬夫人手腕上那從不離身的佛珠,思緒萬千。

亭幽的容貌來自于父母,敬夫人年輕時也是個絕色美人,即便是如今,也依然風韻依然,可也耐不住紅顏老去,夫婿另尋新歡。

“本宮倒沒料這這個,一時也沒準備,還是請祖父給取吧。”亭幽緩緩道,她是不喜給這個“弟弟”取名的,只怕過幾日他們也不會喜歡自己給這孩子取的名字,又何必多此一舉呢。

一時禮畢,敬夫人等領了亭幽去園子裏轉轉,四處彩燈耀日,樹上都挂了紅,遠遠望去便像是百花齊放般,可終是沒有春日的溫暖。

亭幽看着眼累,告知了敬夫人,敬夫人便領了她去映月樓小坐,這是亭幽做姑娘時,愛來的地方。

亭幽遣退了從人,這才能坐下同敬夫人說幾句知心話。

亭幽望着自己母親耳邊的一根白發,強作歡顏的臉上已經有了幾絲明顯的紋路,“母親當初為什麽一定要把我送進宮,若不然,咱們母女也不用連說句話也這般難。”亭幽的情緒有些浮動。

敬夫人愕然,不知亭幽怎麽忽然講出這樣的話,只能拍拍女兒的手道:“娘娘怎的說這般話,能進宮伺候皇上這是你的福氣。”

其實敬夫人實則是好心,畢竟今日人來人往,耳目繁多,怕亭幽鬧性子,說了不該說的話,被有心人聽了去。

但亭幽的心是早就鑽了牛角尖了,所求的唯一不過是自己母親的一絲關愛,哪知卻被敬夫人這般冷淡地擋了回去。

她只覺得自己就像是貨物一般被父母送入宮裏交換權勢,又像是玩物一般伺候定熙帝,最終怨的還是自己這個蠢物,怎麽就傻到喜歡了帝王。

亭幽心裏一時山崩海裂,只認為這世上哪裏還會有真心疼愛她的人。

“什麽福氣,我看是受氣才是。我根本就不想進宮。”亭幽的淚珠子從臉上滾落,出來時還熾熱燙臉,落下時已冰涼如雪。

敬夫人聽了只在一邊着急,“娘娘可不許再說這樣的話。”又換了家裏丫頭拿梳妝盒來替亭幽補妝,“娘娘補了妝還是回前面吧,老太爺和老爺還有許多話想同娘娘說哩。”

亭幽睜着偌大的眼睛,滿是絕望地看着敬夫人,她為什麽就不能……哪怕是摸摸自己也好啊,亭幽心想,哪怕為着她的母親,亭幽也想過要去求定熙帝,如今只能笑自己太傻。

回到前面,老太爺和自己父親當然有許多話說,話裏話外都是要提攜自家人的意思,暗示着他們如今諸多的不滿意。

亭幽聽得頭疼,熬到戌時二刻總算可以打道回宮了。

回宮後照例是要去定熙帝那兒謝恩的。

亭幽到乾元殿時,見得伺候的宮人都一副瑟瑟模樣,自己也攏了攏大氅,晚間的風确實刮着人疼。

俞九兒見到亭幽時,簡直堪稱面無人色,亭幽張了張嘴,吐不出讓俞九兒進去通傳的話來。

空曠寂靜的平臺上,能聽到大殿內傳來的“噼噼啪啪”摔東西的聲音。

俞九兒硬着頭皮進去通傳,沒多久簡直如“屁滾尿流”一般跑出來,哆嗦着道:“皇上讓娘娘自回去。”

至于原話是不是這般,亭幽也不敢再問,匆匆去了。

這幾日宮裏的人都過得戰戰兢兢,誰都知道定熙帝在發火,這是從沒有過的事情,大多數時候,定熙帝的臉雖然陰沉但還不至于吓得阖宮上下都哆哆嗦嗦,哪怕生氣也多為暗中處置了就是,并不如近日這般,仿佛點着了的炮仗,随時準備炸人。

連王九福都險些去了漠北為奴。

過得三日,王九福前來和曦宮傳旨,亭幽自知是躲不過的,卻沒料到來的是這麽一則聖旨。

崇真寺。

歷來便是宮妃出家的地方。先帝去後,無子無女,份位又低的妃嫔都是送來這裏出家的。

亭幽已經脫去美衣華簪,着了灰色的比丘尼袍,将三千青絲挽入尼帽裏,遠遠望去隐沒于衆尼之中,哪裏還看得出當初貴妃的絕代風華來。

明面上是一道代皇帝替天下祈福的旨意,其實誰的心裏都明白是怎麽回事。

抱琴沒能跟了亭幽出來,被留在了宮裏,如今音信全無,亭幽埋着頭口念經文,心裏卻還在擔心。

但願抱琴能保住她自己,這輩子自己是負了她,只能下輩子還了。

早課後,亭幽領了一缽有些灰色的粗米粥并一碟小菜,低頭坐在飯堂裏食用。不吃便沒有力氣,飯後還得去後山打水。

若灌不滿那缸子水,晚飯是不用想了,連睡覺也是不用想的,得站到刑律堂圓真尼的門口去,一站就是一宿。

這裏的人倒也不是特別針對亭幽,大夥兒都是這麽過的,亭幽只是沒有受到任何優待罷了。

崇真寺來過不少曾經身份貴重的嫔妃,連皇後也曾有過,區區一個貴妃,還真不在主持的眼裏。

起初,亭幽只能手抱一罐子水,山上山下來來回回二十來趟才能灌滿那水缸,經常是要去罰站的。

如今已經能肩挑兩個小桶水了,日子也輕松了些,居然還能空出時間站在山石上,望一望遠山的風景,只是這裏的書卷只有經書一類,不然也算惬意的。

“咦,怎麽是你?”

亭幽正坐在崇真寺外的山坡一塊圓石上,手裏是一卷心經,聽得耳邊的驚訝聲擡頭,自己也驚到了,“是你。”

眼前灰袍尼帽的女子不是何麗珍又是誰。

“你怎麽在這裏?”亭幽喃喃地問。

不同于亭幽,何麗珍如今是真真剃了發。

“貧尼如今法號了塵。”了塵尼雙手合十做禮。

轉眼間紅顏成殇,留下一堆灰色。

亭幽只知道何麗珍當初被送出了宮,卻不知她是來了這裏,定熙帝何其狠心。若問何麗珍做錯了什麽事,那便是遇上了定熙帝,失了丈夫還要了斷紅塵。

亭幽收起書卷,挪了挪位置,拍了拍身旁的位置,“要坐嗎?”

了塵也不推辭,直接坐了下來,瞧着亭幽道:“我雖明了塵,可是何嘗了過,夢裏頭全是宮裏的景象,如今見了你,這塵怕是真能了了。”

了塵當初一頭栽入,抛夫棄家進宮,不過是為了一面情緣,可是帝王之情何其短暫,轉眼便零落成泥,連他的一個回顧也不曾得到。

入崇真寺是了塵自己的選擇,心已經碎了,也再無顏面去見自家夫君。

了塵在宮裏也待了些時日,定熙帝與這位敬貴妃素日的糾葛,她摸得一清二楚,自己出宮,這位敬貴妃在裏面還不知扮演了什麽角色,但定熙帝的心一直是向着這位敬貴妃的,了塵卻是有感觸的。

自那日院子裏偶遇,定熙帝的心神就随了這位敬貴妃而去,自己再怎麽伺候讨好,他都神思不守。到最後,連留在宮裏之求都不得應允。

如今在崇真寺見着這位昔日的敬貴妃,容顏依然嬌美無比,卻還不是來了這空寂之地,可想見帝王哪裏有情,恩馳愛絕不過早晚。

這方能了塵。

亭幽笑了笑,也不說話,兩個人相坐無語,末了,亭幽起身挑起身邊的水桶,回了崇真寺內。

寺廟裏不養閑人,都是要做活的,亭幽做不來農活,連針線功夫都不好,幸好還有一手廚藝,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争取了個幫廚的活兒。

崇真寺現如今的主持是定熙帝皇祖父的女兒,繁烨公主,這位公主先後兩度守寡,至三十歲上下唯一的兒子溺水,最後在崇真寺出嫁,因着高貴的皇家血統,又熬了這麽些年,才坐得如今主持的位置。

既曾貴為公主,何等繁華沒享受過,于吃、穿、住、行難免就挑剔了些。亭幽幸得一手素菜獲了圓覺主持的青睐,如今日子才好了些。

做了晚課回房,亭幽使力将自己私房錢買的浴桶挪了出來,又去廚房燒了開水,至于用的這些水都是她自己每日額外多挑的水。山寺日子清苦,連沐浴也多有限制,一個澡堂十天供應一次,一大片白花花的人在一處。

亭幽實在習慣不了,省吃儉用将每月得的零錢攢起來,才托人買得這桶。好在她如今并未剃發,名義上還是定熙帝的貴妃,自己才單獨得了間屋子,否則只能去睡大通鋪,更是受不得。

亭幽快速地清洗了一番,又忙着倒水、收拾屋子,末了這才得空休息。

燭光照着她白淨的臉蛋兒,也鍍不上一層紅色。亭幽坐在床邊,用斷了兩齒的木梳輕輕梳着頭發。

崇真寺雖然是方外之地,可等級的森嚴并不比紅塵來得少半分,圓覺主持出身皇家,又是自願出家,身份高貴才坐得主持的位置。至于亭幽這等嫔妃出身的,哪怕曾經位分再高,也做不得數,都得慢慢熬着。

亭幽讀了許多經文,還是做不到了塵,心裏總是不甘心,她也想坐上刑律堂主的位置,講經堂也行,哪怕是管膳食的也行,總好過一日複一日的在最底層掙紮。

在宮裏,她沒能當個好嫔妃,但在崇真寺,亭幽是務必要當個好尼姑。

當個好尼姑才能出頭。

亭幽摸了摸自己的頭發,在崇真寺她這種不僧不俗的人是最沒有前途的,一個小小的管事尼也得是個受了戒剃了發的尼姑。

而且如今亭幽這般情況也無法下山,每月只有廚房的尼姑才能得了去山下采買的機會,亭幽只盼着這個機會,或者她還能有回到永安山水的機會。

如果不是這個念頭撐着,亭幽懷疑自己當初能不能撐到現在。

心裏一橫,亭幽便從枕下摸出一把磨得锃亮的剪刀來,刀口夾住三千青絲就想剪下,腦子裏卻忽然浮現出定熙帝的模樣,在燈下對她說:“阿幽,你有一頭像緞子一般的頭發。”

亭幽的手抖了抖,大力地将頭發絞了一指下來,明日要呈給主持,請求剃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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