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雞飛狗跳
荷口小鎮有個荷口弄堂,入夜後的八月盛夏,弄堂公放喇叭挂在路燈柱頂端,戲曲的音調吟吟細唱,它悠揚長遠地飄進每家每戶,含蓄婉轉又深情款款。閑來無事的街坊四鄰在晚飯過後一人一把藤椅,他們輕搖蒲扇,或談天說地,或雞毛蒜皮。
蟬鳴與人間煙火照相輝映。
荷口弄堂58號住着一戶姓周人家,戶主叫周國盛,早年喪妻,有兩個兒子,這倆兒子無論從性格還是人生軌跡,拎出來就是一對反義詞。
老大叫周安言,三十出頭,脾氣好智商高,大學畢業後進入編制,就是別人眼中的金飯碗,按部就班結婚生孩子,走得都是別人羨慕的路。
老二周安良,簡直混吃等死典範,沒有固定職業和收入,常年混跡賭場,口袋鋼镚一兩,還十分死要面子,餓死也不找他大哥接濟。周國盛擔心小兒子打一輩子光棍,于是到處給他說媒,但沒人能看上混子。
愁到最後的某一天,周老二突然帶個女人回家了。
女人叫吳翠梅,一個來路不明的外鄉人,問她什麽都說不知道,周安良跟周國盛介紹——
“這是我老婆,我倆結婚了,她肚子裏是老子的兒子!”
生米煮成熟飯了,周國盛沒辦法,讓這吳翠梅進了門。
可是這吳翠梅進門後的日子也不安生,她跟周安良簡直臭味相投,賭場認識的,夫妻倆一個赤膊混戰牌九局,一個挺着大肚子留戀麻将攤。
周國盛有苦難言,對周老二失望透頂了。可失望歸失望,他不能讓兒子走彎路,還是要管,于是,院子的大鐵門一關,免不了一番雞飛狗跳。
不過最近這幾天周安良樂得自在了——他老爹出遠門,說什麽以前的戰友出意外沒了,他過去奔喪,走了快一個星期。
沒爹煩,沒老婆管,周安良日夜逍遙賭攤。
這天晚上,溫度到了夏日頂峰,扒層皮都能讓汗浸透,在家待不住了,弄堂裏的人都聚集在小店門口玩兒。
周安良也是其中之一,他此刻賭運極佳,牌九一碼一個準,神情亢奮,汗水黏得到處都是,恨不得把褲衩也扒了幹淨。
“周老二!”一位大腹便便的大姐搖着蒲扇從弄堂的小路拐進來,“你老爹回來了!”
周安良正在興頭上,根本不搭理,他嘴裏叼着煙嘴,眼裏全是他的金銀財寶,“回來就回來!我說張大姐,你就大驚小怪,我還得八擡大轎跪迎太上皇麽——沒空!”
“不是,”張大姐挺閑的,嘴也碎,“你爹還帶回來一個小子!”
周安良壓根沒聽進去,随口一問:“什麽小子?”
“他說是什麽兒子!”
那煙蒂從周安良的嘴裏飛了,他猛地起身:“什麽?!”
張大姐平掌在自己腰側比劃兩下,吊着眼想了想說不對,又往上挪了半寸,“這麽高!長得可好看啦!欸,周老二,你爹說是兒子,什麽兒子?誰的兒子?你爸的?”
“你放屁!他這麽大年紀了上哪兒弄兒子啊!”
周安良覺得這事兒不對,要回家看個究竟,他自己不玩兒牌了也不讓別人繼續,直接掀了小木桌。
賭友指着周安良的鼻子罵:“周老二!你他媽缺不缺德!贏錢就想跑啊!給老子回來!”
周安良頭也不回地嚷:“滾!”
周國盛回來了,帶了個小孩兒,這事兒估計在回來路上就跟周安言打招呼了。周安良怒氣騰騰地跑回家,先遇上的是他大哥。
這兄弟倆是冤家,屬于誰也看不上誰,沒怎麽大吵大鬧過,關系中間就是隔了一面城牆,厚得狠。
周安良幹幹巴巴地叫了聲大哥,周安言沒應聲,徑直走了。周安良在心裏呸了他一聲——
“擺的什麽玩意兒譜!假正經!”
周國盛和兄弟倆前後腳進的家門,他站在院子的石榴樹下,拉着小孩兒的手時不時看一眼,可小孩兒低着腦袋,長途跋涉中愣是沒講一句話。
跟同齡的男孩不太一樣,他表情挺淡漠的,對周圍一切都不感興趣。
該不會是個啞巴吧?周國盛想。
“孩子啊……”
周國盛話音未落,周老二已經罵罵咧咧地進來了。
“爸!你幹嘛呢!”
“老二!喊什麽!”周國盛如今一聽見這聲音就腦子疼,說話也不客氣,“你來得正好,給你介紹一下啊,他叫顧……顧清渠,往後住咱家了。有小孩兒在,你改改你的狗樣子,給他做個好榜樣!”
“我呸!”周老二十分警惕地盯着那小孩兒,“什麽狗屁榜樣,他是誰兒子?”
“反正不是你兒子!”
“我兒子還在我老婆肚子裏,你別打岔啊老頭,”周老二從頭到尾都表現得不太友好,“他住這兒我不同意!”
“我是你爹你是我爹?我做事還得經過你同意?”周國盛噴了回去,“滾蛋!”
風水輪流轉啊。
周老二不依不饒:“爸,您都五十多了,以後天天出門帶個七八歲的小子,還得被人問着問那的,你不嫌煩啊!簡直笑話!”
“問怎麽了?他是我兄弟的兒子,現在我養他!我問心無愧!”周國盛鼻孔噴氣:“我讓人笑死了也跟你半毛錢關系沒有!”
“你……!”
周安言及時出現,“爸。”
“欸老大,你來得正好,”周國盛招招手,“過來看看,這孩子是不是有什麽問題啊?一路上都不說話的。”
周安言溫溫潤潤地一點頭,說好。
周國盛身邊人不多,但凡有事兒只能跟大兒子交流,大兒子也願意聽他說,所以帶顧清渠回家這事兒早跟周安言通過氣了。
周安言倒是理解,他知道一些父親的過去,早年當兵時跟這小孩兒的父親是至交,好像被人救過一命。他這老爹性格正直且倔強,欠着別人的救命之恩,當牛做馬也要還。
又聽說在那位叔叔的葬禮上,這孩子被各種推脫拉扯,沒一個親戚肯收,周國盛一氣之下就把人帶回來了。
他跟大兒子說,自己把顧清渠帶回家住,供他吃穿、供他上學,能上大學最好了,供到顧清渠能賺錢了,能自己養活自己,他報了那一場救命的恩情,百年之後也能瞑目。
可周老二不理解啊,他知道周國盛有一筆錢,暫且先自己藏着,等百年之後那錢和房子都是兄弟兩個分,分多分少看他大哥的心腸,反正不會跟自己多搶。如今莫名其妙多了個拖油瓶,日常供他吃喝不說,老頭心腸一軟說不定還要給他錢!
這是動蛋糕的大事!
周老二胡攪蠻纏就是不同意,“今天晚上要麽他睡大街,要麽我睡大街!”
“行!你睡!你滾!你今天晚上要是進屋,我就把你床板掀了!”
周國盛被氣得血壓飙高,拽起掃帚趕狗似的準備把周老二掃地出門了。
周老二滿院子亂竄,一邊跑一邊罵顧清渠小雜種,什麽難聽說什麽。
周老大眉頭一蹙,覺得荒唐,孩子太小了,聽不得這些話。他把顧清渠帶到院子的角落,想給孩子捂上耳朵。
顧清渠局促又小心翼翼地擡起眼睛,正好跟周安言對視上了,立刻又低落了回去。
“沒事兒,”周安言安慰說:“他腦子有病,你在這兒住着,別怕,有老頭給你撐腰,知道嗎?”
顧清渠知道,他太知道這些人情世故了。
周安言見他還是不說話,微微嘆了一聲,尋思着等安置妥當了帶顧清渠去趟醫院悄悄。
這邊挺溫情的,那邊依舊雞飛狗跳,周國盛舉着掃帚已經把周老二攆到大門口了,嘴巴裏還是重複那幾句——
滾滾滾,給老子有多遠滾多遠!
生活就是無巧不成書的寸。
吳翠梅也聽說這事兒了,麻将搓不安穩了,她急匆匆地回家,一腳還沒踏進家門,迎面撞上飛撲而來的倒黴老公。臺階挺高的,吳翠梅直接往下摔,摔得很寸,血順着大腿往下流。
周安良吓傻了,臉色比吳翠梅還慘白,他沒功夫找茬了,更不敢動老婆,“爸,怎麽辦啊爸!?救命啊!大哥!”
周安言帶着顧清渠出來,也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吓了,好在他沉穩,立刻對說:“老二,你別愣着了!找輛板車,趕緊送醫院!”
顧清渠剛到這兒,适不适應先另說,肯定是受了驚吓。周國盛沒舍得把顧清渠一個人留在家,于是一起打包帶走了。
一大家子鬧哄哄地往醫院趕,一刻不敢耽擱,路上也免不了被鄰居閑言碎語——一半關于周家二媳婦的孩子是如何被打出來,另一半都在顧清渠身上。
哪兒來的漂亮娃娃?
吳翠梅被摔得難産了,推進産房就開始嚎,一刻不歇,越嚎越帶勁,周家男人們蹲守在産房門口外,聽得心驚膽戰,大氣不敢喘一聲。尤其是周安良,鹌鹑似的蹲在地上,魂飛魄散。
顧清渠不知錯所地站着,他遠離了人堆,不停攪着手指。來回都是匆忙的人,這會兒誰也顧不上他了,顧清渠其實輕松不少。
周老大顧全大局,老弱病殘都得往心裏放,他安撫好周老爹,罵了兩句自己的腦殘弟弟,還得時刻關注着顧清渠的動向,怕小孩兒人生地不熟再丢了。
吳翠梅嚎了一個晚上,嚎到淩晨,天還沒亮透,她終于嚎不動了。
産房門口的人也聽累了,尤其周安良,撐不住了,坐着打了個盹。
周安言時不時看顧清渠一眼,覺得他挺乖,養着應該也省心,他自己有個差不多大的女兒,于是關心上來了,就走了過去跟顧清渠說話。
“孩子,”周安言口袋裏有糖,給顧清渠,“剛到這兒就亂,吓着你了吧?”
顧清渠還垂着腦袋,往後退了半步。
“這糖給你,”周安言笑了笑,“小朋友都愛吃。”
顧清渠實在太餓了,他猶豫半晌,伸手接了,于是怯生生地擡起眼睛,他看了眼周安言。
就在這時,産房大門從裏面被推開了,醫生扯着嗓子喊:“吳翠梅家屬在哪兒啊?”
周安良:“……”
啊?叫我?
周國盛恨鐵不成鋼,自己先沖過去了,“在!在在在!”
“生了啊,男孩,都挺好的。”
“欸好好,謝謝醫生啊!”周國盛高興,連着看周老二也順眼了:“你趕緊起來!接你老婆兒子!”
“……”周安良腦子還混着水,稀裏糊塗地應了聲。
孩子抱出來交給家屬,哭得不停,中氣十足的,是個健康的男孩。
有侄子了,周安言也高興,但他不失态,還蹲着跟顧清渠說話:“我們過去看看嗎?”
“好,”顧清渠手裏捏着糖,伴着啼哭聲,他突然開口說話了:“謝謝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