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公子(已修)

晚上沒吃人參保命丸的後果,就是扶容半夜被凍醒了。

沒錯,是被凍醒的。

扶容在燒着地龍的宮殿裏,蓋着被子,被凍醒了。

他的手腳冷得厲害,開始不自覺地發抖。

就像一年前的那天,他剛從湖裏爬上來一樣。

扶容睜開眼睛,發現自己還躺在秦骛懷裏。

秦骛平躺着,雙目微阖,手臂緊緊地箍着他的腰。

扶容試着推開他的手,想要下床去拿一粒藥吃,可是秦骛抱得緊,他竟然推不動。

黑暗中,秦骛的聲音忽然響起。

“你在幹什麽?”

扶容被他吓了一跳:“我……”

秦骛垂眼看他,捏住他的肩膀,讓他不要發抖。

秦骛淡淡道:“你是不是又想告訴朕,你現在生病了?”

扶容恍惚擡眼,在黑暗中,對上他幽幽的目光。

他又在懷疑自己裝病。

他又在懷疑自己撒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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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容怔怔地看着秦骛,不再冷得發抖,而是整個人都被凍住了。

周圍的空氣都凝結了,就像那時在水裏,他一張口、一呼吸,就是淹沒口鼻的冷水,幾乎要撕裂他的心髒肺腑。

秦骛捏了捏他的肩膀,把他提起來:“到底怎麽了?”

秦骛像是把他從水裏提出來一般,扶容回過神,猛地松了口氣,恢複正常的呼吸。

他張口,聲音卻忽然啞了:“陛下,我沒生病,我想……如廁。”

秦骛松開他:“去罷。”

“是。”

扶容渾身僵硬,笨手笨腳地從秦骛懷裏爬出來,爬下床榻,随手拽起挂在榻前的外裳,踉跄着腳步,跑了出去。

秦骛枕着手,躺在榻上,轉過頭,看着扶容跑出去,鑽進屏風後面。

其實扶容根本不想如廁,他只是找了個借口,跑出來吃藥而已。

就算不吃藥,他也不想和秦骛一起躺在一張床上了。

他難受。

扶容坐在小板凳上,抱着衣裳,摸索着衣裳的袖子。

他記得他把人參保命丸放在這件衣裳的內袋裏了。

他不敢點燈,摸黑翻找。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終于摸到了藥瓶。

扶容拔出瓶塞,往手心裏倒了倒,一仰頭,便将保命丸吞了下去。

沒有茶水,他是幹咽下去的。

吃完了藥,扶容撫着心口,感覺好多了。

但他還是不想回床上。

他将衣裳抖落開,給自己穿上,蜷縮着身子,坐在小板凳上。

他寧願坐在小板凳上熬過這一夜,也不想回到床上。

殿下怎麽可以這樣想他?

殿下怎麽可以這樣說他?

怎麽可以?

不一會兒,扶容感覺保命丸起了效,他的手腳又重新暖和起來。

扶容暖和得眯起了眼睛,昏昏欲睡。

可就在這時,秦骛的聲音再次傳來:“你在幹什麽?”

扶容驚醒過來,回過頭:“我……”

下一刻,扶容聽見秦骛掀開被子起身的聲音,秦骛掀開帷帳的聲音,還有秦骛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扶容連忙站起來,把手放進添了花汁的水裏沾濕,然後小跑出去。

扶容緊張地捏着衣袖:“陛下,我……我好了。”

秦骛腳步不停,并沒有看他,與他擦肩而過,直接走到屏風後面。

扶容松了口氣。

原來他不是來抓自己的,他也是來解決的。

扶容拽着衣裳,走回床邊,把衣裳放好,然後爬回床上。

秦骛在屏風後面轉了一圈,看看周圍,沒有發現不對勁,便走了回來。

他回到床上,忽然發現,扶容自己蓋着一床被子。

他們原本是一起蓋一床被子的,現在扶容自己找了一床新的。

秦骛皺眉,扶容躲在被窩裏,小聲解釋:“我剛才吵着陛下了,所以……”

分兩床被子,一人一床,就不會吵醒旁邊的人了。

秦骛背對着他躺下,不知道碰到了哪裏,哐的一聲響。

他冷聲道:“随你便。”

扶容松了口氣,鑽進只屬于自己的被窩裏,認真感受着保命丸帶來的溫暖,安心地閉上了眼睛。

保命丸好像比殿下的懷抱還要暖和啊。

入睡的瞬間,扶容這樣想。

翌日清晨。

秦骛睜開眼睛,轉過頭,瞧了一眼扶容。

榻前帷帳遮掩天光,晦暗不明,扶容的臉有半邊都藏在被子裏,也看不清楚。

只能看出他睡得很好,很香。

秦骛只看了一眼,便轉回頭,起身撩開帳子,讓宮人們進來。

秦骛自律,每日這個點起來。

宮人們雖然伺候不久,但是早就記在了心裏,早半個時辰就起來準備了。

他們捧着熱水巾子、幹淨衣裳,魚貫而入。

可是今日,總感覺有什麽地方不一樣了。

宮人們低着頭,不敢多想。

秦骛坐在榻邊,用茶水淨口,用溫水淨面,最後用巾子擦了把臉,巾子砸在熱水裏,濺了一身水花。

他站起身,在銅鏡前站好,張開雙臂。

捧着幹淨衣裳的宮人侍立一邊。

場面仿佛靜止。

沒有人上前拿起衣裳,給秦骛披上。

宮人們只是捧着衣裳,秦骛只是站着。

那衣裳并不會自己飛到秦骛身上。

宮人們這才反應過來,不一樣的,是扶容。

平日裏,陛下起床,扶容總是跟着起來,從淨面到穿衣,都是他站在陛下旁邊,親力親為。

可是今天——

宮人們不由地看向床榻上。

扶容裹着被子,臉色紅潤,睡得正香,完全沒有要醒來的意思。

他們拿不準主意,是該換個人給陛下更衣,還是該把扶容叫起來。

秦骛只是站在原地,冷聲道:“愣着幹什麽?喊他。”

宮人們連忙動起來,過去喊扶容起床。

“扶公子?扶公子?”

他們知道扶容和陛下的關系,自然輕聲細語的。

喊了半天,扶容也沒醒。

秦骛轉頭看了一眼,厲聲道:“扶容。”

這下扶容醒了,他哆嗦了一下,緩緩睜開眼睛,臉上的紅暈淡了一些。

他輕聲喚道:“殿下……”

秦骛轉回頭:“錯了。”

“陛下。”

扶容回過神,看了看四周,知道是自己睡過了。

他之前都不用人喊,秦骛醒了,他也就醒了,今天不知道是怎麽了。

扶容從榻上爬起來,走到秦骛身後,把他的衣裳拿起來。

玄色的帝王常服,有暗暗的雲紋,天生貴氣,不怒自威。

扶容把衣裳抖落開,給秦骛穿上。

秦骛沒有看他,只是淡淡道:“我真是寵得你無法無天了。”

扶容低着頭,給他系上衣帶的動作頓了一下,沒有回答。

今日沒有朝會,但是秦骛要在養居殿見大臣。

大臣們已經在外面等着了。

秦骛穿戴整齊之後,卻沒有離開,而是重新在宮人們已經收拾好的床榻上坐下。

扶容頓了一下,明白過來,自己也開始洗漱。

扶容穿上自己的粗布藍衣,系上發帶,馬上變得和侍奉的小太監們一樣。

扶容一直覺得,自己不是小太監,自己和小太監不一樣。

現在看來,或許是一樣的。

沒等他系好發帶,秦骛便站起身,一言不發地走了出去。

扶容拽着發帶,跟了上去。

扶容跟着秦骛來到正殿。

忽然,秦骛停下腳步,在正殿門前站定。

扶容也連忙停下。

秦骛轉過頭,瞥了他一眼:“你知不知羞?就這樣敞着給別人看?”

扶容低頭,看見自己脖子上的紅痕。

是秦骛昨天晚上留下的,現在還沒有消去。

扶容扯了扯衣領,把痕跡蓋住。

秦骛轉回頭,背着手,大步走進正殿裏。

正殿裏,秦骛的親信——幾個武将和幾個文臣都到了,看見秦骛來了,連忙起身行禮。

“見過陛下。”

秦骛目不斜視,走到主位,在主位上坐下:“免禮。”

扶容跟在他身後,像一個小影子。

秦骛語氣平淡:“西山大營情況如何?”

一個武将出列:“禀陛下,西山大營一切都好,兵強馬壯,糧草充足。昨夜兵将同樂,烹羊宰牛,其樂融融。”

“朕沒能親臨,實是憾事。”

秦骛這樣說着,臉上卻沒有什麽遺憾的表情,只是看了一眼扶容。

怪他裝病撒謊,把他給騙回來了。

扶容跪坐在他身後,低眉垂首,好像沒有察覺。

見扶容沒什麽反應,秦骛又喊了一聲:“扶容。”

扶容這才擡起頭:“陛下。”

秦骛道:“還不去沏茶,給幾位大人賠罪。都是因為你耍小性子。”

幾個大臣連連擺手,紛紛推辭:“哪裏能勞動扶公子?不敢不敢。”

扶容看着秦骛,秦骛沒有收回成命的意思:“去。”

扶容起身:“是。”

從前在冷宮的時候,秦骛和屬下們議事,扶容給他們打掩護,都會拿好茶葉給他們喝,以期他們看在茶葉的份上,對殿下盡心盡力。

雖然秦骛總是說沒必要,說他笨,但扶容每次都會堅持沏茶。

現在——

小廚房裏,扶容站在桌前,面前擺着幾個茶盞,水還在旁邊燒着。

扶容撐着手,看着爐子上升起的白煙。

不一會兒,一個宮人經過小廚房,看清楚裏面的場景,連忙喊道:“扶公子,水太多了!”

爐子上的水壺太滿了,水一燒開,都溢了出來。

而扶容只是呆呆地站着,完全沒有看見似的。

那宮人一喊,扶容才回過神,連忙用布墊着手,把水壺提起來。

沏好了茶,扶容端着木托盤,走回正殿。

這時,正殿裏傳來一個清清冷冷的男子聲音。

“扶公子若是真病了,人命大過天,陛下自然可以抛下一切前來看他。可是扶公子是假病,既然是假病,也耽誤了大事,陛下應當小懲大誡。”

扶容停下了腳步。

這也太巧了,他才過來,就聽見有人在說他壞話。

秦骛淡淡道:“林卿不必着急,朕已經教訓過他了。你若猶覺不足,朕把人送你府上,讓你管教?”

站在殿中的藍衣文官據理力争:“臣不是這個意思……”

其他大臣連忙打圓場,把這位“林卿”給拉回來。

“好了好了,林大人消消氣,消消氣。”

忽然,有人看見了站在門口的扶容。

“……茶!茶來了!扶公子回來了!”

扶容平複了一下心情,端着托盤走進去,假裝自己剛才沒有聽見他們說話。

先走到主位上。

扶容在桌邊跪坐下,端起茶盞,奉到秦骛面前。

秦骛瞧了他一眼,忽然道:“扶容,林大人要把你帶回家去管教,你想去不去?”

扶容擡起頭,同他對上目光。

秦骛繼續道:“林大人說你規矩不好,缺管少教。”

扶容低下頭,搖了搖頭,輕聲道:“奴不想去。”

秦骛得到了滿意的回答,笑了一聲,便讓他下去了。

扶容端着木托盤,依次給下首的大人們奉茶。

給那位林大人奉茶時,扶容低着頭不敢看他。

也就沒有看到,林大人正用無比憐惜的目光看着他。

扶容收了托盤,退出正殿,在門前臺階上坐下,守着等吩咐。

扶容撐着頭,想不明白林大人為什麽要罵他。

林大人名叫林意修,扶容從前就認得他。

先前有幾次,殿下派他去林府給林公子送信。林公子年長他幾歲,待人溫和,每次都留他吃點心。林府的糖蒸酥酪很好吃。

還有……

宮變那天,扶容去幫殿下開宮門。

宮門一開,他就看見林公子騎在馬上,和殿下并肩而立,披了滿身的月光,光風霁月。

扶容那時候摔倒了,就摔在他的馬蹄前,沾了滿身的灰塵,狼狽極了。

原來林公子不僅脾氣好,而且能文能武——在扶容眼裏,會讀信、會騎馬,就是能文能武了。

扶容在他面前自慚形穢。

而且……扶容就是在給他送信回來的路上,被太監們欺負,掉到冰湖裏去的。

不過,扶容不會記恨他。

畢竟他吃了林公子的糖蒸酥酪,還吃了好多次。

可是這麽好的一個人,今天為什麽要罵他呀?

扶容抱着托盤,想不明白。

他就坐在正殿前面的臺階上,秦骛一擡眼就能看見他。

秦骛瞧着他單薄的背影,皺了皺眉,語氣平淡地對臣子們道:“說要把他送人,又鬧脾氣了,真是被我寵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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