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喪禮

秦骛和大臣們在正殿議事。

扶容就抱着木托盤,坐在正殿門前的臺階上。

就像之前他們在冷宮一樣,秦骛和屬下秘密議事,扶容抱着一籃豆子,坐在門口的臺階上,一邊剝豆子,一邊望風。

現在不需要望風了,秦骛和大臣們可以光明正大地議事了,扶容卻還是坐在門口。

扶容撐着頭,望着遠處,一動不動的。

距離秦骛發動宮變沒過去幾天,先帝的屍首還停在宮裏,就在遠處的封乾殿裏。

不知道是因為下雪,還是因為屋頂上挂了白布,扶容總覺得,封乾殿比其他地方白一些。

大臣們每日三趟去封乾殿吊唁。

當然,秦骛是從來不過去的。秦骛一出生就被送進冷宮,他和先帝沒有感情,甚至可以說是厭惡至極。

所以扶容也沒有去過。

扶容忽然想起,自己還沒看過喪禮呢。

他十六歲進宮。進宮之前,是家裏不受寵的庶子,除了出去讀書,其他時候,連家門都很少出;進宮之後,就一直和秦骛待在冷宮裏。

很多事情,他都沒見過。

扶容撐着頭,忽然有些擔心。

他都沒見過喪禮,要是他死了,也不知道殿下會不會給他辦喪禮。

如果是之前的扶容,他肯定堅信,殿下會給他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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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現在……

殿下總是兇他,他開始動搖了。

要是殿下不給他辦,他豈不是成了孤魂野鬼?也見不到地府裏的阿娘了?

那也太糟糕了。

找章老太醫幫他辦?

可是章老太醫都這麽老了,還麻煩人家,太不好意思了。

找章老太醫的小徒弟幫他辦?

可是小徒弟今年才七歲啊!

怎麽辦?怎麽辦?

扶容已經開始為自己的身後事着急了。

這時,扶容身後忽然傳來一個聲音——

“臣等告退。”

扶容回過神,回頭看去,只見正殿裏,大臣們已經站起來了,正朝主位上的秦骛行禮。

行過禮,他們便後退着離開正殿。

扶容也連忙站起來,退到旁邊站好。

秦骛的臣子們都認識他,要走了,也會跟他說一聲。

“扶公子,回見。”

扶容點點頭:“回見。”

只是……

林公子經過他面前的時候,扶容低下頭,不知道他想不想和自己說話,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和他說話。

林公子讓殿下罰他,他還有點生氣呢。

墨藍色的衣擺從他眼前劃過,在他面前停住。

林公子清冷的聲音從他頭頂傳來:“扶容。”

扶容擡起頭:“林公子。”

林意修看着他,似乎是嘆了口氣:“你……”

扶容看着他:“嗯?”

林意修壓低聲音問:“你真的……是陛下的男寵?”

先前扶容來給他送信,他只當扶容和他一樣,是個臣子。

可是後來……他都看見了,他和陛下的關系。

可是扶容想了想,搖搖頭:“我也不知道。”

他确實很喜歡殿下,也希望殿下能夠得償所願。

他既和殿下同睡一張床,又幫殿下送過信、開過宮門。

他是男寵,可他又盡着臣子的本分。

他是臣子,可他又爬上了殿下的床榻。

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了。

林意修頓了一下,正色道:“依你的品性,大可不必做出裝病邀寵那種下三濫的事情,下次不要做了。”

扶容看着他,想了想,鼓起勇氣對他說:“林公子,如果我說……我沒有撒謊騙人,你會相信嗎?我只是睡着了,睡得有點沉,沒有聽見他們喊我,他們就說我生病……”

扶容說着說着,自己也不太相信,愈發低了頭,聲音也越來越小:“聽起來有點奇怪,但是我真的只是睡着了……”

這時,他的頭頂傳來輕輕的一聲“會”。

扶容驚訝地擡起頭,正好看見林意修點了點頭:“我會相信。”

這下扶容開心了。

扶容朝他露出笑容:“林公子,謝謝你。”

但是,扶容的笑容又慢慢地消失了。

扶容抿了抿唇角,又問:“那林公子為什麽讓殿下教訓我?”

林意修正色道:“我不希望你走錯了路。”

“原來如此。”

扶容臉上的笑容還沒來得及完全露出來,殿中就傳來一個冷厲的聲音——

“扶容。”

扶容轉過頭,看見秦骛坐在殿中,手按在桌案上,叩了兩下。

“你想和林大人回家嗎?來求朕,朕讓你跟他回去。”

扶容收斂了笑容,搖了搖頭:“奴不想和林大人回家。”

他後退半步,和林意修拉開距離,向他行禮:“林公子慢走。”

林意修看着扶容,再回頭朝正殿作揖,也退走了:“臣告退。”

等林意修走下臺階,扶容才擡起頭。

他抱着木托盤,走進正殿,把大人們喝過的茶盞收走。

秦骛就坐在主位上,冷眼看着他在桌案前穿梭。

扶容收拾到林意修坐過的位置時,忽然發現,坐墊上靜靜地躺着一個小穗子。

應該是林意修佩在官服上的,不小心落下了。

扶容伸出手,手指才碰到穗子,身後傳來哐的一聲響。

扶容回頭,看見秦骛站了起來,撞歪了桌案。

他鐵青着臉,拂袖離開。

扶容撿起穗子,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輕聲道:“陛下慢走……”

秦骛一聽這話,又停下了腳步,扭頭走回來。

扶容下意識把手裏的穗子交出去:“這應該是林公子的東西,下次陛下召見林公子的時候,把這個還給他吧。”

秦骛低頭看了一眼,伸出手,用兩根手指捏起穗子。

扶容還沒來得及松口氣,秦骛随手一揚,就把穗子丢出去了。

扶容愣了一下:“诶?”

秦骛撚了撚他的衣袖,在他的衣袖上擦擦手指,淡淡道:“朕又不是跑腿的小太監,要還你自己去還,不還幹脆丢了。林家要幾百幾千個穗子沒有,要你巴巴地送回去一個?”

扶容想了想,還是小跑上前,把穗子給撿起來了。

秦骛面色一沉,語氣也沉了下去:“人還沒走遠,還不快去追?”

扶容看着秦骛,點點頭:“好。”

扶容捧着穗子,小跑着就出去了,臨走時,還沒忘記囑咐其他的小太監,把正殿裏的茶盞收拾一下。

小太監還沒走進去,就聽見哐的一聲巨響。

秦骛冷着臉,一腳踹翻了林意修坐過的桌案,茶盞碎了一地。

這下好了,這下不用收拾茶盞了,改收拾茶盞碎片了。

扶容跟着秦骛,搬來養居殿還沒幾天。

對宮裏的路還不是很熟。

他走出養居殿,扭頭看看四周。

扶容朝宮門的方向走,走了沒兩步,忽然想起,現在是正午。

正午時分,大臣們都要去封乾殿吊唁先帝,林公子應該也去了。

于是扶容調轉方向,改去封乾殿。

順便還能看看別人的喪禮是怎麽辦的。

扶容覺得自己好不容易聰明了一回。

扶容來到封乾殿附近,踮着腳,在宮門外面張望。

氣氛凝重嚴肅,先帝的棺椁停在殿中,大臣們都在外面吊唁。

其實按照規矩,大臣們是不必一日三趟過來的。

只是秦骛怕他們背地裏不安分,所以特意給他們找點事情做,讓他們忙起來。

但是秦骛又吝啬,不想花錢管飯,就讓大臣們自己在家吃了飯再過來,大臣們每日趕來趕去,叫苦不疊,哪裏還有力氣做其他事情?

扶容瞧了瞧,看見庭院裏挂着黑白兩色的布,有棺椁,有火盆,還有靈幡紙錢。

扶容想,要是他辦喪禮,一定不要這麽多東西。

這麽多布,留着縫衣裳、縫被子多好,能管他一輩子的衣裳了,在冷宮裏的時候也就不用挨凍了。

棺椁也是,劈了當柴燒,冬天就不冷了。

火盆倒是不錯,可以有一個。

靈幡紙錢……他還看不太清楚,如果能湊近看看就好了。

這時,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扶容?”

扶容擡起頭,看見林意修正朝自己走來。

“林公子。”扶容把小穗子拿出來,“這個是你的嗎?”

林意修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腰上挂着的玉佩,果然掉了一個穗子:“是我的,多謝你。”

“不客氣。”

扶容把東西還給他。

林意修想了想,把他帶到一邊,低聲問他:“你想入仕嗎?”

扶容微微瞪圓眼睛,疑惑地問:“什麽?”

“你想做官嗎?還是你想留在後宮?”

“我?”扶容指了指自己,“可是我不會念書,也不會騎馬。”

林意修正色道:“可你也是陛下登基的功臣。”

扶容沒說話,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功臣。

林意修繼續道:“你和我一樣。”

扶容連忙搖搖頭:“林公子和我不一樣。”

林意修定定地看着他,語氣認真:“是一樣的。”

他正色道:“陛下初登基,現在忙着穩定軍心,料理藩王,等穩定下來,就會大封功臣。扶容,你也要為自己打算了,總不能一直留在宮裏,做……”

做卑賤的奴婢或者男寵。

林意修沒能把這話說出口。

扶容仔細想了想,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我知道了,謝謝你,林公子。”

在冷宮的時候,他只希望殿下能夠得償所願。

現在殿下如願登基,他好像也沒有找其他事情來做。

如果能在剩下的時間裏,做一個小吏,或者在宮裏做一些事情,聽起來也不錯。

林意修又叮囑了他兩句,便和同僚一起離開了。

扶容看着他們離開的背影,有點羨慕。

同樣是穿藍衣,林公子是風度翩翩的世家公子,他就是灰撲撲的小太監。

扶容忍不住想,如果自己真的和林公子一樣……

他不是想替代林公子,也不是想和林公子攀比。畢竟光風霁月的林公子,讓人完全嫉妒不起來。

他只是想和林公子走在一起,就和他的那些同僚一樣。

真好。

扶容回到養居殿的時候,小太監們已經把秦骛砸爛的碎瓷片收拾好了。

正殿裏正在傳午膳。

秦骛依舊坐在主位上,宮人們各自捧着托盤,将精細的飯菜擺好。

扶容提着衣擺,跑上臺階。

秦骛盤腿坐着,兩只手按在膝蓋上,不怒自威。

宮人們都有些緊張,愈發彎了腰。

扶容跑到臺階上,也放慢了腳步:“陛下。”

秦骛沒有看他,瞧着面前的菜色,揀起筷子,随手撥了兩下,又啪的一聲把筷子放下,才淡淡道:“朕還以為,你跟着姓林的回家去了。”

秦骛稍稍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繼續道:“你臉紅什麽?”

扶容是一路小跑過去,又小跑回來的,自然有點臉紅,眼睛也亮亮的。

但是一聽見秦骛的話,他臉上的血色便淡了一些。

扶容小聲解釋:“我趕着回來見陛下,所以跑得有點急。”

秦骛又不再看他,揮退宮人。

宮人們依次退走,扶容站在原地,回頭看看,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跟着他們一起下去。

這時,秦骛又冷聲道:“過來。笨得要死,說一句動一次。”

案上擺了兩副碗筷。

扶容走上前,在旁邊的銅盆裏洗了手,然後在秦骛身邊坐下,捧起碗筷。

養居殿的飯菜比冷宮的好多了,熱騰騰的,還有肉。

扶容很喜歡,吃得很開心。

秦骛瞧了他一眼,又道:“你要是跟姓林的回去,只怕他喂不飽你。”

扶容捧着碗,擡起頭,小聲說:“陛下,我不會跟林公子回去的。”他小小聲地補了一句:“你不用一直說。”

秦骛捏了捏筷子,額角青筋跳了一下:“明日就把你打包送過去。”

扶容想了想,認真地說:“殿下不可以把我随便送人。”

他喊的是“殿下”,不是“陛下”,秦骛只當他還沒有改過來,又說錯了,也沒有放在心上。

“我可以,我想把你送給誰,就送給誰。”秦骛又問,“你在哪兒見的他?”

扶容垂了垂眼睛,輕聲回答:“在封乾殿門口。”

秦骛冷哼一聲:“難怪一股香灰味。”

用過午膳,宮人們把碗碟撤下去,秦骛回書房批折子,扶容跟在他身後。

秦骛批折子,扶容就坐在旁邊,幫他研墨。

扶容撐着頭,心裏想着在封乾殿見過的靈幡紙錢,到底是什麽樣子的呢?

忽然,秦骛用筆杆打了一下扶容的手背:“你又發什麽呆?”

扶容還沒回過神,下意識應道:“紙錢。”

秦骛皺眉:“什麽?”

扶容回過神,連忙解釋道:“在封乾殿見到了,我沒見過,所以多看了兩眼。”

秦骛笑了一聲:“什麽都愛看。”

扶容低下頭,繼續研墨。

秦骛丢開一封折子,啪的一聲響:“別添這麽多水,你當我們還在冷宮?一塊墨都用不起?”

“是。”扶容應了一聲,把舀水的小勺子放下。

秦骛的聲音從扶容頭頂傳來:“這麽愛看紙錢,下午我帶你去看。”

扶容疑惑地擡起頭。

傍晚時分。

按照秦骛規定的每日三次吊唁,大臣們穿着素服,陸續進宮,來到封乾殿,跪拜叩首。

先帝的棺椁停在前殿,殿門大開,官員們在殿前空地跪拜。

禮官唱和,官員哭嚎。

後殿裏,秦骛抱着扶容,托着他的腿,貼在他耳邊,在一片吵鬧聲中,低聲向他介紹:“那位是李大人,戶部尚書,今年七十七。”

“那位是張大人,比李大人年輕一點,六十七。”

“還有更年輕的,陳大人,五十七。”

“你挑一個,把你送給他們。”

扶容整個人都挂在秦骛身上,雙臂緊緊地抱着他的脖子,紅着眼睛,用力搖了搖頭。

“不喜歡?”秦骛擡頭朝外面看了一眼,“又來了。”

他繼續介紹:“吳大人,六十四……”

扶容抖得厲害,把臉埋進他懷裏,仍是搖頭。

秦骛一只手摟着他,一只手按着他的腦袋,手指穿過他的頭發,讓他把頭擡起來。

秦骛問他:“我想把你送給誰,就把你送給誰,對不對?”

扶容頓了一下,最後還是含着眼淚,點了點頭。

秦骛正色道:“說話。”

扶容輕輕地點點頭:“……對。”

秦骛滿意了,捏捏他的後頸,像捏住小動物的後頸,就捏住了他的命脈。

扶容不自覺縮了縮脖子,閉上眼睛。

“乖點。”

前殿和後殿只隔着一扇門,封乾殿許久沒用,秦骛不太把先帝放在心上,也沒有讓人重新整修。

相隔的門是壞的,關不上,風一吹就吱嘎吱嘎地響,把前殿的聲音送到後殿。

禮官的聲音,官員們跪拜的聲音,在後殿聽得很清楚。

倏而狂風大作,吹得殿中靈幡嘩嘩作響,紙錢漫天飛舞,詭異至極。

扶容閉着眼睛,咬着牙也忍不住發抖,怕極了的模樣。

秦骛擰着眉,拍拍他:“你怕什麽?帶你過來看紙錢,你怎麽不看?”

扶容把臉埋在他懷裏:“不看了……”

秦骛裝作恍然大悟的模樣:“噢,你怕鬼。”

扶容很相信鬼神之說。

正巧這時,外面的禮官又唱和起來:“诩蘭臺校書郎,林意修,到。”

秦骛面色驀地一沉,抱着扶容,讓他轉了個方向,對着外面:“你的林大人來了,你還不快選他?”

扶容下意識朝外面看去,正好看見林意修。

他正好在外面,還穿着上午見面時穿的墨藍色官服,和同僚一起。

俯首叩拜,不卑不亢。

扶容有些失神,恍惚間,隔着破損的門扇,林意修好像和他對上了目光。

其實他們離得很遠,一個在後殿,一個在殿外,絕對是看不見的。

但扶容還是不自覺擡了擡手,想要擋住自己的臉。

忽然,秦骛讓他回過神。

秦骛低聲道:“先帝的屍體還在這裏,你在這裏做這種事情,不怕他晚上來纏着你?”

扶容吓得臉色蒼白,連忙解釋:“不是我……是殿下……”

秦骛神色不改,坦坦蕩蕩:“我又不怕,是你怕鬼。”

扶容下意識就要從秦骛懷裏跳下去:“那……那我要走……”

秦骛把他拽回來,皺了一下眉頭,平複心情,低頭看看他:“你就這樣出去?”

扶容攏了一下衣裳:“那……”

秦骛問他:“先帝是什麽東西?”

扶容搖搖頭,他不知道啊,先帝是什麽東西?

秦骛繼續問他:“現在誰是皇帝?”

扶容擡起頭:“陛下……”

秦骛最後問他:“是誰一刀砍死了先帝?”

扶容抿了抿唇角,怯怯地看着他:“是你……”

秦骛正色道:“你要真怕被鬼纏上,還不趕緊纏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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