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昏迷

主帥營帳裏,燈燭明亮。

扶容捧着櫻桃,站在帳門邊,怯怯地看着秦骛。

秦骛背對着燭火,扶容看不清他的表情,也就判斷不出,他說的究竟是真話,還是玩笑話。

殿下喜歡一邊說他笨,一邊吓唬他。

而他好像真的笨到連真話假話都聽不出來了。

殿下會為了穩固皇權,把他弄死嗎?就像殿下今晚絞殺叛軍、射殺朝臣一樣?

扶容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從離開冷宮之後,殿下對他越來越兇了。

扶容下意識後退半步,這是逃跑的姿态。

秦骛瞧見他的反應,從喉嚨裏笑了一聲:“怕了?”

他們都清楚,扶容根本就逃不出這個營帳,秦骛只消往前邁一步,就能抓住他的衣領,把他給抓回來。

秦骛以為拿住了他,得意至極:“怕了還不快點過來?”

“是……”

扶容低着頭,捧着櫻桃走上前。

走到了秦骛跟前,扶容才反應過來,他現在騰不出手給秦骛更衣。

扶容想轉過身,把櫻桃放在案上。

可是下一刻,秦骛冰冷的手掌又一次按在了他的後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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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容一激靈,手腳僵硬,站在原地一動不敢動。

秦骛捏了捏他:“說話。”

扶容回想了一下秦骛要他說的話,擡起頭,認真地說:“殿下放心,我是殿下的人,不會背叛殿下的。”

秦骛卻淡淡道:“錯了。”

扶容總是犯錯,他總是把“陛下”喊成“殿下”。

扶容改了口:“陛下,我是陛下的人。”

秦骛卻還是不滿意:“少了一句。”

扶容微微擡頭:“啊?”

“少了一句。”秦骛的手掌按着扶容的後腦勺,手指穿過他的頭發。

他低下頭,額頭抵着扶容的額頭,眼底神色陰鸷:“你喜歡我,快說。”

扶容怯怯地對上他的目光:“我喜歡陛下,我是陛下的人,我永遠不會背叛陛下。”

這下秦骛終于滿意了,他低下頭,吻了吻扶容的唇角:“真乖。”

他按着扶容的腦袋,試圖加深這個吻。

扶容手裏還捧着櫻桃,勉強騰出一只手,試圖推開他。

或許是今天殺了太多人,秦骛身上的血液都在沸騰,淋了半身的雪水依舊滾燙,扶容的手指剛碰到他的手臂,就被燙得縮了回來。

秦骛垂了垂眼,悄悄擡手,便将扶容端在手裏的櫻桃盤子掀翻。

嘩啦一聲,銀盤掉在地上,青紅的小櫻桃骨碌碌滾了滿地。

扶容被吓了一跳,連忙低下頭。

秦骛淡淡道:“笨得要命,連果子也拿不住。撿起來。”

“是。”

扶容蹲下身,抱着銀盤,把地上的櫻桃一顆一顆撿起來。

忽然,他身前的燭光搖了一下,扶容擡起頭,看見秦骛用手把蠟燭撚滅了。

營帳中迅速昏暗下來,只有外面火把的光透過帳篷,隐隐約約地照進來。

扶容再低下頭,看不見剩下的小櫻桃究竟滾到了哪裏。

他擡起頭:“陛下……”

秦骛卻沒有反應:“繼續撿。”

主帥營帳的地上鋪着氈子,扶容趴在地上,雙手在氈子上摸索着,把櫻桃撿起來。

才撿了兩三顆,扶容就用手背揉了揉眼睛。

眼睛疼。

秦骛腳步無聲,走到他身後,把他從地上撈起來:“端好盤子。”

扶容被放在桌案前,他捧着銀盤,把盤裏的櫻桃倒進盛滿清水的金盆中。

撲通撲通,濺起水花。

秦骛坐在他身後,暗自伸出手,往回一勾,就解開他的衣帶。

扶容沒有察覺,從水裏撈出一顆櫻桃,一只手捏着,另一只手拿着小金勺,認真地把櫻桃核挖出來。

扶容捏着果肉轉身:“陛下,好了……”

話音未落,他就被秦骛摟了一下腰,按進懷裏。

秦骛語氣平淡:“你吃罷。”

扶容愣了一下:“好。”

扶容将櫻桃含進嘴裏,下一刻,秦骛按着他的腦袋,與他分食一顆小小的果子。

良久,秦骛松開他:“繼續。”

“是……”扶容轉過身,顫抖着手,把一顆櫻桃從水裏撈出來,用小金勺去核。

他們就這樣分完了半盤櫻桃。

秦骛從身後抱着扶容,緊緊地箍着他的腰,低聲問他:“好不好吃?”

扶容被親得暈乎乎的,點了點頭:“好吃。”

“那要說什麽?”

“謝謝陛下。”

“還有呢?”

扶容歪了歪腦袋,碰了碰秦骛的臉。扶容的臉滾燙,秦骛冷冰冰的,叫他回過神。

扶容反應過來:“我喜歡陛下。”

秦骛很滿意:“乖。”

扶容垂了垂眼。

可是殿下又不說喜歡我……

忽然,秦骛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你說什麽?”

扶容回過神,才發現自己不小心把心裏想的話說出口了。

秦骛耳朵尖,聽見了。

他擰了一下扶容腰上的軟肉:“我和你能一樣嗎?你喜歡我,我就給你飯吃,給你衣裳穿。我喜歡你,你能給我什麽?對我有什麽好處?”

扶容回過頭,正色道:“我不是為了吃東西才喜歡陛下的。”

秦骛淡淡問:“方才的櫻桃不好吃?”

扶容連忙反駁:“好吃,但我也可以不吃……”

秦骛笑了一聲,湊近他,親了親他的臉頰:“吃得臉上嘴上都是,現在跟我說可以不吃。你要真不想吃,等回了皇宮,就把你送回冷宮去,真不讓你吃了。”

他把扶容抱起來,往床榻那邊走去。

扶容雙手摟着他的脖子,把臉埋在他的肩窩裏,輕聲道:“殿下可以不要吓唬我嗎?”

秦骛淡淡道:“你這種小東西就是欠吓唬,不吓唬壓不住。”

扶容垂了垂眼睛,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可是殿下總是吓唬我,我會把喜歡慢慢收走的。

秦骛驀地面色一沉,停下了腳步。扶容擡起頭,又反應過來。

他好像又把心裏話說出來了。

秦骛抱着扶容的手收緊了,大步向前,把他丢在床榻上。

秦骛松了松手腕上的束袖,在扶容從被褥上爬起來之前,俯身壓制住他。

扶容擡眼,對上秦骛的雙眼,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也泛着幽幽的光,像狼的眼睛,閃爍着危險的信號。

他陰恻恻地說:“扶容,把你的傻話收回去。”

翌日清晨。

扶容裹着駝絨的毯子,趴在床榻上。

扶容是被外面的說話聲吵醒的。他不自覺動了一下手指,牽得全身都疼。

帳篷外有士兵請示:“陛下,一切安排妥當,随時可以啓程回京。”

秦骛坐在扶容身邊,瞧了他一眼,淡淡道:“傳令下去,休整一日,明日啓程。”

“是。”

士兵應了一聲,就小跑着離開了。

周圍重新安靜下來,扶容迷迷糊糊的,将睡未睡。

昨天晚上,他不小心惹惱了殿下。

殿下按着他,讓他把自己說過的話給收回去。

還讓他重複了好多遍的“喜歡陛下”。

扶容說得小聲,秦骛就說不夠。扶容大聲點,秦骛又說外面巡邏的士兵都聽見了,使勁吓唬他。

扶容就這樣被折騰了好久,到最後,天色擦亮,他的嗓子也啞了。

扶容還有一點點清明意識的時候,抱着秦骛的脖子,認真地祈求:“殿下也喜歡我,好不好?”

但秦骛應該還在生氣,按着他的腦袋,看着他的眼睛,故意對他說:“朕不喜歡笨蛋。”

扶容眼裏亮晶晶的,不是希冀的亮光,而是眼淚:“殿下,求你了,你也喜歡我一點……只有我一個人喜歡,我很累……”

秦骛看着他,正色道:“朕不喜歡笨蛋。”

扶容垂了垂眼睛,眼裏的光一寸一寸地暗了下去:“我不笨……”

秦骛總是這樣,自己不喜歡扶容,偏偏要扶容滿心滿眼都是他,不許改變。

扶容求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最後含着眼淚,又累又困地昏過去了。

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對殿下有了怨氣。

他喜歡了殿下五年,他給了殿下好多好多的喜歡。

可是殿下,卻連一句話也不肯給他。

他什麽都沒有,什麽都沒有。

這時,秦骛架着腳,坐在他身邊,手裏拿着奏章。

秦骛轉頭瞧了扶容一眼。

扶容縮成一團,窩在毯子裏,大半張臉都藏在毯子裏,只露出通紅的眼睛。

秦骛掐了一下他的臉頰肉,冷聲道:“醒了就別睡了,為了你,回程都推遲一天了。”

扶容小心地往上拽了拽毯子,把自己整個蓋住。

他好累,渾身都疼,他想睡覺。

等秦骛把他身上的毯子掀開時,他已經睡着了。

扶容恹恹地睡着,連早飯也沒吃。

秦骛原本不覺得有什麽,後來他吓唬扶容:“中午了,起來吃飯,不吃就沒了。”

扶容沒什麽反應。

秦骛又吓唬他:“還裝睡?等回了皇宮,把你送回冷宮去。”

扶容還是沒什麽反應。

秦骛這才發現他不對勁,摸了摸他的額頭,轉頭喊人進來。

很快的,主帥營帳裏就多了幾個炭盆,烘得整個帳篷都暖融融的。

士兵們端着熱水進進出出,屏息凝神,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士兵們都訓練過,即使被炭盆熏得汗流浃背,也不敢懈怠。

秦骛架着腳,坐在床榻上。

他同樣被熱得冒了汗,只穿着一件單衣,撩起衣袖,露出精壯的手臂。

秦骛垂下眼睛,看看睡在自己身邊的扶容。

扶容裹着駝絨毯子,整個人縮成一團。他緊緊地閉着眼睛,睫毛都在微微顫抖,只有一節細細的手腕從裏面伸出來,讓西山大營的老軍醫診脈。

秦骛探手,摸了一下他的額頭。

是有點燙。

老軍醫給扶容診脈,沉吟半晌,猶猶豫豫地說:“回陛下,扶公子的身體底子本來就不怎麽好,天寒地凍,連日奔波,又是在戰場這種血光之地,還行過劇烈的……房.事,一時半會兒受不住也是有的,只要喝點補身子的藥,慢慢地休息幾日,應該也就緩過來了。”

軍營裏的老軍醫治外傷比較熟練,要他治風寒這種小病,他自然是猶猶豫豫的。

秦骛合上奏章,用奏章拍了拍扶容的臉頰:“聽到了?別裝病,快起來。”

扶容沒什麽反應,仍是睡着。反倒在秦骛拍他的時候,睡得更不安穩了。

秦骛擡起頭,言簡意赅:“開點藥。”

“是。”

老軍醫收回脈枕,從地上爬起來,馬上就有士兵來扶他,又奉上紙筆,讓他寫藥方。

一副內服藥方,士兵們對照藥方去煎藥。

還有一小罐外傷藥膏,老軍醫雙手奉給秦骛,指了一下扶容露在外面的脖子。

扶容白皙的頸子上,落着兩三點紅梅似的印記,很是明顯,料想其他地方也有。

老軍醫的意思就是給他抹點藥。

秦骛一把接過藥膏:“知道了。”他吩咐道:“都下去。”

士兵們領命下去,老軍醫也要退下去。

忽然,秦骛說了一聲:“你看着他們煎藥。”

老軍醫回過神,連忙應道:“是。”

帳篷簾子被輕輕放下,帳篷裏只剩下秦骛和扶容兩個人。

秦骛把扶容從駝絨毯子裏撈出來,讓他靠在自己懷裏。

扶容還昏睡着,軟軟地靠在秦骛懷裏,沒一會兒就滑下去了。

秦骛一只手把他抓回來,另一只手打開藥膏罐子。

他低聲道:“笨得要命,沒怎麽弄你就這樣……”

秦骛掀開扶容的衣擺,看見他腰側青紫的掌印,頓了一下。

秦骛不再說話,剜了點藥膏,給他抹上。

給扶容抹好藥膏,不一會兒,湯藥也煎好了。

老軍醫親自端着藥碗,把藥送進來。

秦骛抱着扶容,捏着他的下巴,朝老軍醫使了個眼色:“灌。”

老軍醫端着藥碗的手微微顫抖:“是……”

才灌了小半口,扶容就被嗆到了。

老軍醫連忙收回手。

秦骛神色不耐,吓唬扶容:“喝藥,等會兒把你送回冷宮……”

秦骛低下頭,看見扶容緊緊閉着眼睛,才反應過來,現在沒用,他聽不見。

秦骛的吓唬或者威脅,對扶容來說最是有用。

對睡着的扶容卻最是沒用。

秦骛瞧着他蒼白的臉龐,轉回頭,冷聲道:“找個漏鬥,給他硬灌,還要我哄着他不成?他人金貴,記得給他找個金漏鬥。”

諷刺的語氣很明顯。

老軍醫有些猶豫:“這……”

秦骛頓了頓,又道:“做成藥丸。”

老軍醫頓了一下:“現下恐怕是來不及。”

秦骛不耐煩地“啧”了一聲,從他手裏接過藥碗:“出去。”

“是。”

衆人再次退出去,秦骛一手抱着扶容,一手端着藥碗,自己含了一口,哺給扶容。

唇齒相貼的時候,扶容竟然掙紮了一下。

他搖了搖頭,費力地擡起手,試着把秦骛推開。

秦骛愈發煩躁,強硬地按着他的後腦,接連幾次,把湯藥哺給他。

扶容仿佛能感覺到他的不悅,慢慢地就把手放下了。

他總是下意識順從秦骛,在睡夢中也這樣。

良久,秦骛稍稍松開手,放下藥碗,抓起扶容的衣袖,給扶容擦擦嘴角。

忽然,扶容的雙唇動了動,好像說了什麽。

秦骛皺了皺眉頭,又把他拉回來,想聽聽他說了什麽。

秦骛按着扶容,聽見扶容用微弱的氣聲說:“陛下……喜歡陛下……”

秦骛笑了一聲,摸摸他的腦袋:“真乖,睡着了也記得。”

扶容小聲哀求:“喜歡我……殿下也喜歡我……”

秦骛按着他的腦袋,親了親他的唇角,惡劣地對他說:“不喜歡你,不喜歡笨蛋。”

扶容被這一句話打入地獄。

接下來的一整天,他都陷在夢魇之中。

扶容一會兒夢見殿下掐着他的下巴,說他“笨得要命”,要把他送給別人,一會兒又夢見林公子一副嫌惡的表情看着他,說他怎麽會是男寵,怎麽這麽沒有骨氣。

這是他最害怕的兩件事情。

扶容太膽小,太在意別人的臉色,總是在乎別人怎麽看他。

他搖着頭,想要解釋,急得出了滿身的汗。

我不笨。

不要把我送給別人……

一樣的,我是伴讀,是一樣的。

慢慢地,欺負他的人變得越來越多。

冷宮裏的管事公公冷眼瞧着他,問他這回又要什麽,他鼓起勇氣,小聲說:“糧食……宮裏沒糧食了……麻煩您了……”

他背着小竹簍,在冷宮附近撿點樹枝當柴燒,一群小太監揮着掃帚,把落葉掃到他身上:“撿啊,快撿啊,扶容。”

他懷裏藏着密信,戰戰兢兢地走在宮道上,出宮給大臣送信,被小太監們追着戲弄,仿佛有無數只手在他身後,追着他。

他抱着撿柴用的燒火棍,飛快地跑在宮道上,跑向宮門。他用全身的力氣推開宮門,卻跌在馬蹄前。

馬背上的男人沒有看他,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笨得要命。”

身下的地面忽然開裂,嘩啦一聲,扶容沉進冰冷的湖水中。

被湖水吞沒的時候,他終于借着湖水的掩護,哭出聲來。

秦骛抱住哭得厲害的扶容,厲聲喝止:“別哭了,扶容,再哭把你送回冷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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