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死去
五年前的冬天, 十六歲的扶容被管事公公帶到冷宮門前,做五皇子秦骛的伴讀。
秦骛不要他,扶容就抱着自己的小包袱,乖乖地坐在角落裏。
入了夜, 扶容餓得快要睡着了, 秦骛分給他半塊餅, 又讓他一起上床睡覺。
從那天起,扶容滿心滿眼都是秦骛, 一心一意替殿下做事,日裏夜裏都期盼着殿下登基。
他盼秦骛登基, 盼了五年。
可是, 就在秦骛登基的前一天晚上,扶容決定放棄了。
只差一點點了。
從養居殿到冷宮,從冷宮到城外祭天,差不多的距離。
可是他竟然放棄了,明明唾手可得,他就這樣放棄了。
秦骛不明白。
宮門前, 宮人臣子謙卑俯首,烏泱泱跪了一地, 諾諾不敢言。
只有八匹駿馬牽引着帝王車駕,一匹馬沒忍住打了個噴嚏,前蹄在雪地上擦了兩下,有些不耐煩。
秦骛穿着帝王冕服, 扶着車駕欄杆,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宮人。
“再去問一遍。”
“是。”
宮人從雪地上爬起來, 扭頭就要再去一趟冷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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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 秦骛又喊住了他:“站住。”
宮人回頭, 秦骛看了一眼天色,問道:“問幾次了?”
宮人如實禀報:“陛下,問了三次了。”
秦骛面色一沉,冷聲道:“回來。”
“是。”
秦骛握緊車駕欄杆,終于下了命令:“啓程。”
“是。”
衆人應了一聲,紛紛從雪地裏爬起來,抖落掉肩上的積雪。
新帝登基祭天的隊伍,像一條沉睡的巨龍,随着秦骛一聲令下,慢慢蘇醒,緩緩行進。
宮門大開,寬闊的車駕上只有秦骛一個人,空蕩蕩的。
秦骛神色不虞,手上力氣加重,幾乎要把欄杆掰斷。
扶容這幾日都在鬧脾氣還不夠,都到這個時候了,還在跟他鬧脾氣。
事不過三,他都派人去問了三遍,已經足夠了。
再派人去問,倒顯得他沒了扶容不行。
等扶容跟他服軟了,非得罰他一頓不可。
車駕行進,秦骛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身邊的宮人愈發害怕,屏息凝神,不敢說話。
與此同時,冷宮的小廚房裏。
扶容雙手捧着粥碗,坐在爐竈旁邊的小板凳上,一邊烤火,一邊喝粥。
宮牆外隐約傳來莊重的鼓樂聲,大約是登基大典開始了。
扶容稍稍擡起頭,忍不住想,城外離冷宮到底有多遠,城外的聲音怎麽會傳到冷宮裏來?
扶容拍了拍耳朵,他最近總是耳朵疼,可能是聽錯了。
這時,他身後傳來一個聲音:“扶容?”
扶容拍着耳朵,耳邊呼呼作響。
果然是聽錯了,他竟然還聽見有人喊他的名字。
章老太醫提着藥箱和食盒,站在小廚房門口,一臉迷惑,提高音量:“扶容!”
扶容吓了一跳,連忙回頭:“您老怎麽來了?”
章老太醫無奈:“我來,我來給你看病。你幹什麽呢?”
“耳朵有點不舒服。”扶容站起身,“您老要吃一點嗎?”
“我不吃,你快吃,吃完過來喝藥。”
“好。”
扶容把鍋裏最後一點粥舀出來吃了,把柴火熄滅,就跟着章老太醫回了房間。
扶容裹着被子,坐在床榻上,章老太醫給他把脈。
章老太醫十分疑惑:“到底怎麽回事?你怎麽越來越……你這陣子按時吃藥了嗎?”
扶容點了點頭,面不改色心不跳:“都吃了。”
“嘶——怎麽會這樣?”
章老太醫百思不得其解,又斟酌了一會兒,然後收回手,從食盒裏端出一碗烏黑的湯藥。
“喝了,我在太醫院熬好帶過來的。”
“好,多謝。”
扶容接過湯藥,只抿了一小口,就放在旁邊,借口說太燙了,等會兒再喝。
章老太醫也沒有在意,反倒跟他抱怨:“也不知道陛下是怎麽回事,一會兒要制成藥丸,一會兒又要熬藥。”
扶容笑了笑,果然,陛下沒有把他沒吃藥的事情告訴章老太醫。
陛下最要面子,自己在他眼皮子底下沒吃藥,說出去太丢臉,他不會跟別人說的。
章老太醫看看扶容:“你之前跟我說的,你想走,就是回冷宮?”
扶容點點頭:“嗯。”
章老太醫壓低聲音:“你怎麽知道,陛下一定會讓你回來?”
“很簡單啊。”扶容頓了頓,“我只要犯一個錯,他就會說,你再怎麽樣,我就把你送回……”
扶容忽然說不下去了。
畢竟,他還沒有那麽坦然。
扶容朝章老太醫笑了一下:“所以,我只要等這句話就可以了,陛下一言九鼎,說出去的話,絕對不會收回去的。”
章老太醫嘆了口氣,又問:“那你就一直在冷宮裏待着?天這麽冷,也沒幾個人跟着你。”
“沒關系。”扶容看看窗外飛卷的細雪,輕聲道,“馬上就要開春了。”
兩個人再說了一會兒話,章老太醫便起身要走。
“別送了……”他擺擺手,頓了一下,指着扶容放在旁邊的藥碗,“現在不燙了,快喝。”
扶容試圖蒙混過關:“我等會兒就喝。”
“現在就喝,陛下給我下了死令,必須看着你喝完。”
扶容怔了一下。
秦骛這又是什麽意思?
他都已經搬到冷宮來了,秦骛還讓人看着他喝藥?
見他猶豫,章老太醫有些懷疑:“怎麽了?”
“沒事。”扶容端起藥碗,小口小口地将烏黑的湯藥全部喝完。
見藥碗空了,章老太醫這才放心離開。
扶容神色平靜,送他離開。
一關上冷宮的門,扶容就忍不住跑回房間,俯下身子,“哇”的一聲,把剛才吃的藥,連帶着一點稀粥,全都吐了。
不一會兒,扶容把肚子裏的東西都吐光了,只是幹嘔咳嗽,停不下來。
忽然,他感覺喉嚨裏溫溫熱熱的,扶容低下頭,發現自己竟然嘔出一口鮮血。
扶容怔了一下,看着鮮紅的血絲,良久沒回過神。
到最後,不知為何,竟是松了口氣。
快結束了,就快結束了。
他從地上爬起來,把房間收拾一下,趁着自己還有力氣,把自己從養居殿帶出來的小包袱拿出來,從裏面拿出兩本小書。
扶容一邊看書,一邊把看完的書頁撕下來,折一只小紙船。
難得片刻安寧。
正午時分,聖駕回宮。
秦骛沒有再乘車駕,而是讓人把自己的戰馬牽來,他騎馬回宮。
車駕太慢了,晃晃悠悠的,弄得人頭暈。
今日的登基大典不是很順利,到了地方,宮人們忽然發現,陛下的鎮圭不知道去哪裏了。
衆人亂成一團,找了好一陣。
秦骛懶得管,沒讓他們再找,直接開始祭天。
大典肅穆,說難聽點就是沉悶壓抑。
按部就班辦完大典,秦骛就騎馬回來了。
戰馬走在積雪的宮道上,忽然,馬蹄好像踩到了什麽東西。
戰馬若無其事地走過去,秦骛回頭看了一眼,擡眼示意宮人看看。
宮人們拂開積雪,大典上丢失的那塊玉圭,就靜靜地躺在地上。
對了,今日啓程前,陛下聽見扶公子還沒醒,煩躁得很,把玉圭随手一丢,可能就丢在了地上。
宮人們把東西收好,再次跟上秦骛。
秦骛騎着馬,心底煩躁,忍不住想到扶容。
這都過了一個晚上,加一個上午了,扶容這麽嬌氣,肯定在冷宮待得不舒坦,也是時候來跟他服軟了。
他再不來,秦骛也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麽事情。
秦骛這樣想着,又回頭看了一眼,朝一個宮人揚了揚下巴,讓他過來。
宮人小跑上前。
秦骛放慢了馬匹前進速度,似是随口問道:“他怎麽樣?”
宮人答道:“扶公子在冷宮,自己煮了飯,章老太醫也送了藥過去,扶公子全喝了。”
秦骛冷笑一聲,語氣諷刺:“他可機靈得很,得親眼看着他喝完。”
“是章老太醫親眼看着喝完的。”
“嗯。”秦骛低低地應了一聲,又過了良久,繼續問,“他還幹什麽了?”
“扶公子還在房裏看書……”
正當此時,一個宮人從冷宮那邊跑來。
秦骛勒停戰馬,轉頭看了一眼。
宮人禀報:“陛下,扶公子出門了。”
秦骛從喉嚨裏呼嚕了一聲,勾了勾唇角。
不出他所料,小東西求饒來了。
秦骛的臉上登時有了笑意,他松了松缰繩,往養居殿的方向走。
這回可不能輕易就饒過他。
整天犟嘴,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還敢不吃藥,得好好罰他。
秦骛這樣想着,很快就回到了養居殿。
他的目光快速掃視四周,扶容沒有在門外等他。
于是秦骛翻身下馬,信步走進殿中。
扶容也沒在裏面。
大約是個子太矮,走太慢了。
秦骛一掀衣擺,在正殿主位上坐下。
宮人們要替他更衣,他擺了擺手:“不必。”
等會兒扶容自然來給他更衣了。
秦骛架着腳,坐在主位上,宮人給他添茶,秦骛也沒碰。
他的右手按在桌案上,食指輕輕敲擊桌案,慢慢地、節奏卻越來越急促。
終于,秦骛察覺到了不對勁,他問了一句:“去看看他走到哪兒了,是不是在路上摔了。”
宮人臉色發白,戰戰兢兢,小心答道:“陛……陛下,扶公子出了門,去找掖庭的管事公公領了一件過年的新衣裳,就回冷宮去了。扶公子沒來……沒來養居殿。”
沒來?
秦骛表情一凝,敲擊桌案的動作忽然停了下來,殿中一片寂靜。
扶容沒來找他?
宮人惶恐:“陛下息怒。”
秦骛的喉結上下滾了滾,卻問:“他去領什麽衣裳?”
宮人答道:“掖庭每年會給奴籍宮人一件新衣裳,年節前發放,好讓他們也過個好年,扶公子領的也是……”
秦骛懶得聽這麽多,直接問:“藍顏色的太監衣裳?”
“是。”
秦骛面色一沉,周身氣勢更加嚴肅。
準備好的官服不要,偏偏就要那身太監的衣裳。
他到底怎麽回事?還在鬧脾氣?
秦骛斟酌着,朝宮人招了招手:“去冷宮走一趟。”
冷宮裏。
扶容圍着被子,坐在榻上,正拿着針線包,縫補自己領來的新衣裳。
奴籍宮人在宮裏是最卑賤的奴婢,過年的新衣裳也是随便趕出來的,許多地方針腳脫落,需要重新縫補。
扶容縫得認真,畢竟這是他想要穿着走的衣裳。
忽然,外面有人輕輕叩了叩門:“扶公子?扶公子?”
扶容回過神,出去開了門。
養居殿的宮人站在門口,面上帶着笑。
“陛下聽說扶公子去掖庭領了衣裳,想着扶公子可能是出來得急,沒帶換洗的衣裳,特意讓我們把扶公子的衣裳收拾了一下……”
扶容朝他身後看了看,他的身後空蕩蕩的,好像沒有帶什麽東西出來啊。
扶容問:“那我的衣裳呢?”
“都在養居殿呢,陛下的意思是,請扶公子親自去拿。”
扶容了然地笑了笑,搖搖頭:“不用了,天寒地凍的,我就不出門了。”
他太了解秦骛了,秦骛的意思很明顯,先把他騙回去,等他回去了,再要出來,就不能了。
這個宮人也沒有想到,陛下給了臺階,扶容竟然會拒絕。
他還試圖勸一勸:“扶公子,冷宮裏待着多難受啊,既然陛下已經……要不您還是回去吧?我這一趟一趟地跑着,也不容易……”
“噢,稍等。”扶容反應過來,轉身回房,從自己的包袱裏拿出自己這些年攢下的散碎銀子,遞給他,“真對不住,麻煩你一直跑。”
“這……我不是要錢的意思,扶公子,你就回去吧?陛下嘴上不說,其實昨夜、今早,還有中午都在等你。”
“不了。”扶容堅決地搖了搖頭,把銀兩塞到他手裏,又壓低聲音問,“你可知道,林意修林大人這幾日什麽時候進宮?我有事情想找他。”
扶容敢問這個,不是因為他不怕秦骛,而是因為他知道,這個宮人不會把這件事情告訴秦骛。
說出去對他又沒好處,他不會說出去。
宮人猶豫了一下,對扶容說:“這幾日是陛下的登基大典,林大人全權負責,此時應當還在宮中,整理陛下的儀仗。還有明後兩天,宮裏宮宴,林大人應該也會來。”
扶容點了點頭:“我知道了,多謝你。”
宮人苦笑了一下,拿着扶容的銀兩走了。
這一日,他在冷宮和養居殿之間跑了十來趟,真是要命。
扶公子不回去,等會兒陛下肯定又要發火,他這是造的什麽孽?
宮人膽戰心驚地回到養居殿。
秦骛沒換衣裳,仍舊穿着上午的帝王冕服,正批奏章,面色不驚不喜,毫無波瀾。
“陛下,扶公子說,他的衣裳還夠穿,天寒地凍的,他又生着病,就不過來了。”
禀報完了,宮人戰戰兢兢地等着秦骛發火。
可是這回,秦骛并沒有發火,他批着奏章,連頭也不擡一下:“嗯。”
嗯?
宮人驚訝地擡起頭,很快又俯下身去。
就這樣?什麽都沒有發生?
秦骛擡眼看他:“嗯,今日你跑腿跑得累了,讓他們給你拿一塊金錠。”
“多謝陛下!”
這個宮人就這樣,得到了扶容給他的碎銀子,還有秦骛賞賜的一塊金錠。
忽然,他又聽見秦骛開了口。
“林意修還在不在宮裏?”
“诶……”宮人擡起頭,“在,林大人還在宮中,奴方才路過看見林大人還在整理陛下的儀仗。”
陛下問的問題,怎麽和扶公子問的一模一樣?
秦骛想了想,最後道:“明日宮宴後,讓他留下。”
“是。”
秦骛不再說話。
宮人捧着扶容給他的銀子、秦骛給他的金子,慢慢退出去。
他想,陛下和扶公子怎麽連做的事情都一模一樣?
先賞他東西,然後問他林大人在哪裏,還真是天生一對。
林意修如今在禮部做事,負責此次的大典。
回到宮裏,他盯着人把儀仗禮器全都放回去,重新清點一遍,全部封存好,才準備離開。
林意修和幾位同僚一起走在宮道上,準備出宮。
忽然,他仿佛看見白茫茫的雪地裏,一個藍色的身影一閃而過,朝他揮了揮手。
林意修不動聲色地将腰間的玉佩摘下來,藏在袖中,然後落後幾步,對幾個同僚說:“不好,幾位大人,我的玉佩恐怕掉在殿中了,我得回去找找。”
幾位同僚疑惑:“诶?林大人,若是不要緊,還是算了吧?”
“我的玉佩怎麽能和陛下的儀仗禮器放在一處,我還是回去找找。”
“也是,那你去吧。”
林意修朝他們行了禮,轉身離開。
林意修一邊走,一邊環顧四周,尋找藍色的身影。
在宮道拐角處,他找到了扶容。
“扶容。”林意修謹慎地環顧四周。
扶容朝他笑了笑:“林公子,我看過了,附近沒人。”
林意修神色擔憂:“我早上才聽說,你被陛下送回冷宮了?是真的嗎?登基大典你也沒來。”
扶容糾正他:“沒有,是我自己想回冷宮的。”
扶容只有在他面前,還能保有一點點自尊。
是他自己想回去,不是秦骛把他送回去的。
林意修嘆了口氣:“冷宮裏食宿如何?你的病呢?要不然你還是……”
“沒事。”扶容想了想,小聲問他,“上次見面的時候,林公子說,我有事情可以找你,你會盡全力幫我,不知道這話,還算數嗎?”
“自然算數。”林意修皺了皺眉,忽然感覺不太對,壓低聲音,“你是不是要我幫你出宮?”
可是這太難了,怎麽可能在秦骛的眼皮子底下,把扶容一個大活人送出宮?
扶容連忙擺手:“沒有,沒有那麽厲害。”
扶容也不可能讓林公子替他冒這麽大的險。
扶容朝他笑了笑:“我只是想吃一碗你府上的糖蒸酥酪,我打聽好了,明天正午宮裏有宴會,你可以進來,你可不可以……給我帶一碗糖蒸酥酪?”
林意修松了口氣,等回過神來,又有些驚訝和疑惑。
扶容急匆匆跑出來找他,就是為了一碗糖蒸酥酪?
他總覺得,哪裏透着不對勁?
扶容見他不說話,便有些失望:“不可以嗎?”
林意修回過神:“可以,自然可以。明日宮宴結束後,我去冷宮找你,給你帶糖蒸酥酪。”
“好。”扶容的臉上露出了滿足的笑容,“能在臨死之前吃一碗林公子家裏的糖蒸酥酪,這下我可死而無憾啦。”
從前住在冷宮的時候,他去給林公子送信,林公子每次都給他吃這個,這是他最喜歡吃的點心。
牛乳蒸過之後,就不腥了。
他的話說得輕,林意修也沒聽清楚,只覺得奇怪。
林意修不好耽擱太久,囑咐了他兩句,再三确認他沒事,就匆匆離開了。
扶容獨自回到冷宮,繼續給自己縫補衣裳、折小紙船。
扶容忍不住想,這真是天底下最好的喪禮。
他竟然有些期待。
入了夜,章老太醫又來了一趟,看着他喝了藥,才放心離開。
扶容努力壓制着想吐的感覺,才過了一會兒,他就又一次沒忍住吐了。
他實在是吃不下藥了。
扶容也不在乎,用剪子剪掉燭芯,繼續縫衣服。
再縫了一會兒,扶容咬斷絲線,看看自己補好的衣服,檢查一遍。
确認沒有問題之後,他便把衣裳疊整齊,收進了箱子裏。
縫衣服費眼睛,扶容揉了揉眼睛,把東西全部收好,就爬上床鋪,吹滅了燈,準備睡覺。
冷宮裏,扶容蓋着幾床被子、蜷成一團,睡得正香。
養居殿裏,秦骛仍舊穿着白日裏所穿的帝王冕服,盤腿坐在正殿主位上。
殿門大開,冷風迎面撲來。
宮人前來回禀:“陛下,冷宮裏吹燈了。”
看來扶容今日是不會來跟他服軟了。
宮人們捧來熱水:“陛下,陛下昨夜都沒怎麽睡,還是……”
秦骛有些不耐煩:“滾下去。”
他緊緊地盯着正殿門前的臺階,仿佛昨夜扶容離開的背影還沒有消失。
竟然已經過去了一整天。
扶容在冷宮裏待了一整天,也不來跟他服軟。
他真是翅膀硬了。
宮人們剛要退下去,忽然又聽見秦骛厲聲道:“随他去。”
秦骛霍然起身,走回偏殿。
他沒有讓人收拾,宮人們也不敢動,偏殿還是昨夜扶容走時的模樣。
秦骛屏退宮人,更衣洗漱,哐的一聲躺在榻上。
更深露重,牆外的梆子敲過三聲。
又一夜未睡的秦骛翻身坐起,披上衣裳,走出殿門。
守夜的宮人想跟上去,被他一個眼刀掃回去了。
途中遇見巡邏的侍衛,也被秦骛的威壓逼回去了。
秦骛從養居殿出來,目标明确,直奔冷宮而去。
他這個人刻薄記仇得很,扶容一日不來服軟,他心裏就一日不舒坦。
他倒要看看,扶容是不是和他一樣,吵了架拖過夜,睡也睡不着。
他不是去服軟的,他要去看看扶容這個小東西到底有沒有良心。
冷宮一片漆黑,連門前的燈籠都沒點,遠遠比不上養居殿奢華氣派、燈火通明。
秦骛站在冷宮門前,強忍下心底的煩躁,推開門。
若是可以,他寧願永遠不回這種髒地方。
偏偏扶容在這裏。
秦骛快步進去,推開扶容的房門。
冷宮的窗紙破了洞,月光映着雪光,透過破洞,照在扶容的臉上。
秦骛腳步無聲,在榻前站定,眼睛在黑暗中發着幽幽的光。
他死死地盯着扶容的臉,像一個惡魔。
好啊,扶容果然是個小沒良心的,都吵了架,還睡得這麽香,睡着了還咂吧嘴,還生着病,結果一點不舒服的樣子都沒有。
或許是秦骛從外面進來,帶了一身冷氣,又或許是扶容本身對他的威壓就有所感應。
扶容皺了皺眉,哼哼了一聲,好像是感覺不舒服,眼見着就要醒了。
這時,秦骛伸出一只手,用手掌捂住了他的眼睛,不讓他睜開眼睛。
扶容掙紮了一下,慢慢地又睡着了。
秦骛的手慢慢下滑,按在扶容的脖子上,輕輕收緊。
在扶容馬上就要不舒服的時候,他又松開了手。
扶容睡得迷迷糊糊的,忽然感覺身邊好像多了個人。
他吓了一跳,差點就要睜開眼睛,可是他太困了,于是他在心裏安慰自己,沒關系,他已經在冷宮裏了,冷宮裏很安全,陛下絕不會來冷宮的。
那他身邊多出來的人是誰?
那應該是殿下,殿下就不會一直欺負他。
秦骛好像聽見扶容喊了一聲什麽,他俯下身,靠近扶容。
扶容輕聲喚道:“殿下?”
秦骛頓了一下,扯了一下他的臉頰肉,低聲道:“錯了。”
他對“殿下”這個稱呼,憎惡至極,特別是在冷宮裏。
秦骛一只手捂住扶容的眼睛,不讓他發現,另一只手摟着扶容,死死地困住他,最後在榻上躺下。
冷宮的床榻,又冷又硌,還有一股黴味,秦骛厭惡至極。
翌日,日光透過窗紙,照在床榻上。
章老太醫推了推扶容:“诶,起來吃飯喝藥了。”
扶容悠悠轉醒,揉了揉眼睛,從床榻上爬起來。
床上只有他一個人。
他也沒有像以往一樣早起,而是一覺睡到了現在。
扶容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又要倒回榻上。
章老太醫把他拉起來,讓他洗漱:“快點,耽誤了吃藥。”
扶容笑了笑:“反正都會……”
反正都會吐掉,反正這是最後一天了。
他回過神,沒有把話說出口,章老太醫也沒有聽清楚。
扶容認真洗漱,從箱子裏拿出昨日補好的新衣裳,認真地穿上。
章老太醫笑着道:“行啊,你還有心思穿新衣裳了,看起來病是好些了。”
扶容站在銅鏡面前,正了正衣襟:“嗯。”
他又一絲不茍地梳好頭發,洗了手,吃飯喝藥。
他把兩個空碗擺在章老太醫面前:“好了。”
“行。”章老太醫再陪他說了一會兒話,也要離開了,“走了。”
扶容頭一回有些不舍地看着他:“您老晚上什麽時候來?”
章老太醫哭笑不得:“天黑了就來。”
扶容用力地點點頭:“好,那我等您老。”
等吃了糖蒸酥酪,等見過他為數不多的朋友們,扶容就可以安心離開了。
章老太醫走了,今日養居殿也沒有再派宮人過來,扶容難得清閑,能坐在床上,繼續折他的小紙船。
扶容折的小紙船,鋪滿了整張床榻。
扶容坐在中間,仿佛這些小紙船,可以就這樣載着他,離開皇宮。
新帝登基大典第二日,大宴群臣。
林意修早早地就整理好了着裝,府裏也備好了馬車,準備入宮。
臨走前,林意修多問了一句:“我要的糖蒸酥酪裝好了沒有?”
小厮應道:“公子都問了好幾遍了,裝好了,裝得好好的。”
“那就好。”
林意修上了馬車,又不放心,打開食盒看了一眼。
他給扶容帶了兩碗,扶容若是喜歡吃,就多吃點。
宮宴繁瑣,清晨就要入宮,各種禮儀,正午開宴,到了傍晚時分,才能離開。
午宴上,衣香鬓影,觥籌交錯。
林意修坐在桌案前,理了理官服,進退有餘,心裏卻記挂着扶容。
糖蒸酥酪不能帶進來,他托一個小太監保管,他囑咐了那個小太監很多,忽然又想起,自己忘了囑咐那個小太監,東西要好好放着,要是打翻了,扶容就吃不上了。
林意修有些心不在焉。
不知道過了多久,傍晚時分,天色擦黑,宮宴終于結束。
林意修終于松了口氣,立即起身,随衆臣一同俯身行禮,準備退走。
他剛走出殿門,就被一個宮人叫住了:“林大人,陛下有請。”
林意修回頭看了一眼,十分無奈,只能跟上那個宮人。
養居殿正殿,秦骛坐在案前,架着腳,手按在膝蓋上,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着膝蓋。
林意修俯身行禮:“陛下。”
秦骛并不說話,仿佛是在想什麽事情。
良久,秦骛淡淡道:“他不認得其他人,朕找不到其他人商量。”
林意修擡起頭,大約明白陛下說的“他”是誰。
秦骛微微傾身向前:“他肯定有跟你說過,他想要什麽?”
林意修頓了頓,想起扶容說過的話。
——陛下登基了,是皇帝了。林公子你也升官了,可以正大光明地說,自己是陛下的臣子。可我卻不知道,我自己是誰。
——我沒有身份了。
“身份……”
林意修這兩個字說得輕。
他還沒來得及再說話,忽然,外面宮人匆匆跑來:“陛下、陛下,不好了,冷宮那邊……”
秦骛眼睛一亮,來了,扶容終于服軟來了。
秦骛壓了壓翹起的唇角,很快又變成随意的模樣,語氣平淡:“他又病了?又裝病了?”
宮人整理了一下詞句:“是……不是……章老太醫說,扶公子病了……”
秦骛了然地嗤笑一聲:“朕就知道,朕昨夜才……”
朕昨夜才去看過他,睡得跟小豬似的,死沉死沉,還直哼唧,哪裏有一點生病的樣子?
真是,每次都來這一招。
上回靠着裝病,把他從西山大營裏騙回來。
這回又要靠着裝病,把他哄去冷宮。
他才不去。
昨夜自己去了,沒人看見還好。
今日當着林意修的面,當着這麽多宮人的面過去,去哄他,秦骛不去。
秦骛頓了一下:“他整天裝病,不用管。去跟他說,朕和林意修議事,讓他別鬧脾氣,等朕有空了,自然去看他。他有裝病的力氣,不如好好想想,怎麽認錯服軟。”
他用長篇大論,掩飾自己去看過扶容的事實。
宮人欲言又止,對上秦骛淩厲的目光,只能退出去,關上殿門。
秦骛重新看向林意修:“你剛才說什麽?”
林意修也有些不放心,被問到了話,才轉回頭,輕聲道:“身份,扶容想要一個身份。”
秦骛冷笑一聲:“身份?跟在我身邊,他還要什麽身份?他還想做皇後不成?”
秦骛一揮手,把案上的奏章掀開,丢下去。
長長的奏章,一端還挂在案上,一端滾下臺階,滾到林意修面前。
“官職冊子……”
秦骛話還沒完,殿外又傳來了敲門聲。
“陛下、陛下,章老太醫又派人來了,說扶公子……”
秦骛皺了皺眉,不耐煩道:“說了別管,他要是知道錯了,讓他自己過來,別派那些亂七八糟的人過來。”
宮人只能退下:“是……”
林意修有些不放心:“陛下,要不……”
秦骛面色不虞,将一支筆丢在他面前:“朕讓你看冊子,給他挑一個官職,沒說你能見他。”
“是。”
林意修跪在地上,撿起筆,在官職冊子上圈圈點點。
殿中寂靜無聲,秦骛架着腳,靠在椅背上,正想着事情。
良久,牆外的梆子敲過一聲。
林意修将所有官職看過一遍,開了口:“陛下,侍墨郎……”
秦骛淡淡道:“太小了。”
“那校書郎?”
“嗤,他有那個本事嗎?一篇文章都讀不下來,去做校書郎,校的書能看嗎?”
“那……”
秦骛提點他:“前朝沒有适合他的位置,你不會往後宮找?”
林意修擡起頭,驚訝地看着他。
他很快就明白過來,陛下顯然是想給扶容後宮裏的位置,但是他不想說,讓自己來提。
林意修忽然覺得喉頭幹澀,輕聲道:“陛下的意思是,低一些,還是高一些?”
秦骛低聲道:“自然是高一些。”
“那……比照後妃中的貴妃,還是……”
秦骛的聲音更低了,像是直接從胸腔裏發出來的:“還有更高的嗎?”
“那便是……”
皇後了。
林意修話還沒完,門外再一次傳來了叩門聲。
這次比前兩次都要響,拍得震天響。
報信的宮人帶着焦急的哭腔:“陛下!陛下!扶公子……扶公子……”
宮人推開殿門,撲進殿中:“真的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