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大典
養居殿廊下, 侍奉的宮人瑟瑟發抖地伏在地上。
偏殿殿門緊閉,裏面時不時傳來打翻東西的聲音、陛下發怒的聲音,現在忽然又安靜下來。
他們不敢問,也不敢走開, 只能跪在這裏, 被迫承受天子之怒。
明明馬上就是陛下的登基大典了, 晚上布菜的時候,陛下和扶公子看起來都挺高興的, 怎麽忽然就變了天?
偏殿裏,扶容坐在地上, 秦骛俯身, 捏着他的下巴。
兩個人靜靜對峙,一言不發。
——否則我馬上把你送回冷宮。
——好啊。
極其簡單的兩句話,但是在扶容說完之後,他們都沒有再說話。
秦骛百試百靈的威脅終于失效了,是扶容親口打破了它。
秦骛捏着扶容的下巴,用力太過, 把他的下巴按出兩道白痕。
扶容被他掐得疼,微微抽氣。
良久, 秦骛開了口,嗓音沙啞:“你再說一遍。”
扶容擡眼,平靜地望着他,把自己說過的話重複一遍:“好啊。”
秦骛俯下身, 單膝跪在他面前,看着扶容, 從俯視變成了平視。
“我說, 我要把你送回冷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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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
扶容應了一聲, 想要推開秦骛的手,從地上爬起來。
但是秦骛一拽他的手腕,就把他拽了回來。
秦骛咬着牙,厲聲道:“把東西撿起來。”
扶容的語氣毫無波瀾:“我不想吃藥……”
扶容話還沒說完,秦骛就握住他的手,強按着他,讓他把掉在身邊的藥丸撿起來。
扶容手上沒力氣,手指松了一下,那顆藥丸就又掉到地上,骨碌碌地滾遠了。
秦骛緊緊地按着扶容,讓他再撿一顆。
這回仍舊是秦骛握着扶容的手,握得很緊,好讓他牢牢地把藥丸攥在手裏。
秦骛幾乎要把藥丸碾碎。
秦骛低聲問:“為什麽不吃藥?”
扶容偏過頭:“太苦了,不想吃。”
他的回答很簡單,又有點孩子氣。
秦骛頓了一下,周身氣勢緩和一些:“就因為這個?”
扶容擡起頭,認真地看着他:“還有……”
秦骛皺眉:“還有什麽?”
“還有……”扶容輕聲道,“我不想去陛下的登基大典。”
秦骛剛剛緩和一些的面色立即冷厲起來:“你說什麽?”
扶容迎上他的目光:“我不想去陛下的登基大典。”
他舉起自己微微顫抖的雙手,眼眶微紅:“我生病了,我會捧不住玉玺的,我會把玉玺摔了,我會被罵,文武百官都在,我不想被罵。”
這是這幾日,秦骛總拿出來吓唬他的話。
扶容一字一頓、分毫不差地複述,可見他有多恐懼這些話。
扶容眼前是滿身戾氣的秦骛,再遠一些,便是秦骛的帝王冕服。
帝王的威壓,幾乎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秦骛皺着眉,握住扶容的雙手,試圖讓他的手不再顫抖。
可是在秦骛碰到他的時候,扶容很明顯往後躲了一下。
緊跟着,扶容整個人都發起抖來,秦骛一把按住他。
秦骛确實沒有想到,自己平日裏說了一句玩笑話,扶容竟然會這樣在意。
扶容還是抖個不停,秦骛按着他的手愈發用力。
秦骛有些不耐煩,用命令的語氣:“行了,別抖了,你傻了?連玩笑話都分不清了?”
扶容搖了搖頭:“分不清……”
他一直分不清。
秦骛瞧着扶容慘白的臉色,仿佛有一根小刺,輕輕紮了一下他的心髒。
他收斂了氣勢,低聲問:“那你想怎樣?”
扶容不解,疑惑地看着他:“什麽?”
秦骛正色道:“不吃藥丸,你想怎樣吃藥?去登基大典,你想怎樣去?”
扶容搖頭:“我不想吃藥,我不想去登基大典。”
秦骛定定地看着他,收斂不住命令的口氣:“必須去。”
扶容只是搖頭。
他不想去。
和之前許多次一樣,秦骛沒有看見他拒絕的動作,更沒有聽見他拒絕的話語。
秦骛正色道:“不讓你拿玉玺了,你跟在我身後就行,走路總不會摔了。”
扶容堅持:“我不去……”
秦骛眼底閃過一絲煩躁,自從做了皇帝之後,就沒有人敢一而再、再而三地違抗他的命令。
他的耐心被消磨得越來越少。
秦骛看着扶容的臉,壓下怒火,耐着性子,繼續威逼利誘:“衣裳給你做好了,和朝廷大員一樣,和林意修一樣,去了才能穿新衣裳,和大臣站在一起,你不就是想做官?這不是差不多?”
扶容不為所動:“現在不想了。”
秦骛用盡最後一絲耐心:“扶容,你跟我五年,盼了五年,不就盼着我登基?你不去你能高興?”
扶容看着他,卻問他:“陛下說話算話嗎?”
秦骛頓了一下:“什麽?”
扶容低頭看了看:“我沒有把藥丸撿起來。”
秦骛順着他的目光看去。
扶容趁着他不注意,偷偷伸出手,把身邊的藥丸全部捏得碎碎的,丢在地上。
現在就算是大羅神仙來了,也不能把藥丸撿起來了。
扶容的手指上全都是烏黑的藥材,看起來髒兮兮的。
秦骛登時暴怒,抓住他的手:“你知道你在幹什麽嗎?”
扶容認真地點點頭,他知道啊,不把東西撿起來,就要去冷宮。
明日一早就是秦骛的登基大典。
扶容寧願連夜去冷宮,也不想去秦骛的登基大典。
扶容等這一天等了五年,幾乎付出所有,卻在即将功成的前一天晚上,選擇了放棄。
秦骛沒有說話,扶容垂下頭,使勁擦了擦手上的髒污。
他就知道,秦骛總是說話不算話,這次也一樣。
秦骛厲聲道:“我最後問你一遍,你真不去?”
扶容擡起頭,認真地點了點頭。
“行,你不去,那我也不用憋着了,你的新衣裳也不用穿了。”
秦骛甩下這句話,站起身,回過頭,一把将那件正紅色的官服從衣桁上拽下來,差點把衣桁也帶倒了。
嘩啦一聲,秦骛把這件正紅官服蓋在扶容身上。
扶容被劈頭蓋臉砸下來的衣裳蒙住了腦袋,眼前瞬間覆上一重紅色。
他慢吞吞地翻着衣裳,尋找出路,好半晌,才掀起衣裳,從衣裳底下探出腦袋。
怯生生的。
扶容生得白,光是亂糟糟地披着紅衣,整個人就都明亮許多,如同塵封多時的明珠一般,鮮活起來。
秦骛垂眼瞧着他,喉結上下滾了滾。
“我想着你愛當大臣,特意給你做了身衣裳,讓你和他們站在一起,你不想去。”
秦骛在他面前單膝跪下,一面說着,一面解開他的衣裳。
“你不想穿這身衣裳去登基大典,行,你最好永遠都別去,你就穿這身衣裳在床上侍奉,我也不用顧忌了。”
扶容試圖推開他:“我病了……”
秦骛按住他,冷冷地笑了一聲:“怕什麽?你不是不去登基大典了?明日你下不來床,我親自回來照顧你,給你喂藥、喂燕窩,過幾日就養回來了。”
扶容呆呆地看着他,似乎是被他理所當然的邏輯驚住了。
秦骛手上動作暴躁,扯了兩下,直接把扶容的衣帶扯斷了,扶容的衣裳還沒下來。
秦骛直接攏了一下他身上的紅衣,把他抱起來,丢到榻上。
扶容摔在柔軟的被褥上,眼前卻一陣發黑。
秦骛轉過身,用手撚滅了紅燭,殿中陷入一片黑暗。
扶容還以為是自己看不清,揉了揉眼睛,從被褥上爬起來,就直接撞進了秦骛的懷裏。
秦骛站在榻前,俯身靠近,把扶容給壓回去。
秦骛僅用一只手就握住他的雙手,按在他的頭頂。
扶容沒有力氣地掙紮,蹬着腳:“我……我真的難受……”
秦骛試了試他的脈搏,又摸了摸他的額頭:“別裝病,明日又沒你的事,弄一會兒,弄完了早點睡。”
扶容軟軟地陷在被褥裏,感覺秦骛箍着自己的手越收越緊,秦骛的親吻雜亂地落在他的眼角、唇角、肩頸。
扶容實在是沒有力氣,緩了緩神,輕聲道:“奴病了,陛下若是……若是忍不住,就去找其他人吧……”
扶容話還沒說完,秦骛便忽然停下了動作,猛地擡起頭,吼了一聲:“扶容,你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麽嗎?!”
秦骛緊緊地盯着他,眼睛像狼的眼睛一樣,在夜裏也發着幽幽的綠光。
像是要吃人。
扶容繼續道:“今日……今日是奴跟着陛下第五年,陛下也記得,五年了,換個人……陛下也該膩了,換個人吧……”
一片黑暗之中,秦骛身上的騰騰怒氣也沒有減少。
秦骛厲聲道:“錯了,明日,明日才是你跟我的第五年,你以為我為什麽拖到現在辦登基大典,五年前你怎麽說的?你說你會永遠陪着我,你現在在說什麽?你讓我去找別人?”
扶容偏過頭,閉了閉眼睛:“很累很疼……我不想陪着陛下了……”
秦骛像一匹狼,将獵物壓在身下,他不想讓獵物跑,更不想讓獵物死,只想讓獵物臣服。
他緊緊地盯着扶容,拱起脊背,蓄勢待發。
床榻前帳子垂下半邊,窗外檐下挂着的燈籠被風吹動,搖晃了一下,昏黃的燭火照進來,朦朦胧胧的,什麽都看不清。
只有鋪在扶容身下的紅衣濃烈刺眼,紮進秦骛的眼裏。
帳子裏只有兩個人相對呼吸的聲音。
扶容緩了口氣,輕聲道:“陛下,求你了……五年,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秦骛抓着他的手不曾放松,冷冷地打斷了他的話:“五年,你以為你很厲害?”
扶容眨了眨眼睛,除了一片黑暗,什麽都看不見。
“你真以為你很厲害?沒有你我就餓死了?冷宮裏的管事太監,我早就打點好了,就算沒有你,我一樣能吃上飯,還能吃更多。”
“你以為我沒你,我就在冷宮裏凍死了?我自個兒有衣裳有被子,你來了,我還得把被子分給你,你只會給人添麻煩。”
“你還以為,我真要靠你,才能把宮門打開?你以為沒了你,我連宮門都進不來?你當我是傻子,把寶全都壓在你身上?我指望你?”
四周一片寂靜,只有秦骛的聲音,一句一句,擲地有聲,砸在扶容心裏。
扶容忘了身上的病痛,眼前也一片清明,看清了黑暗中的秦骛。
他擡起頭,雙唇微張,怔怔地看着秦骛。
秦骛陰恻恻地道:“你以為你有什麽功勞?有什麽苦勞?整天來跟我要這要那?”
“我說你笨得要命,你以為我跟你說笑的?你是真的笨得要命,只會給人添麻煩。”
“五年來你出了什麽力?你連榻上都不出力,你還覺得你挺厲害?你是功臣?林意修哄你你也信?你和他能一樣嗎?”
秦骛察覺到身下的扶容沒有了動靜,他動也不動,連呼吸的聲音都變得極其微弱。
像是被鎮住了。
“扶容,你還不乖點,整天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想着鬧脾氣,跟我對着幹,還讓我去找別人,你病傻了?我去找別人,你怎麽辦?”
秦骛伸出手,覆上扶容的臉頰,命令道:“馬上把剛才的話收回去,我們還和以前一樣。”
忽然,他感覺掌心一片濡濕。
秦骛的心稍稍沉了一下,他回過頭,把榻前的帳子掀開,讓廊外的燭光和月光照進來。
在月光的映照下,扶容的臉上一片水痕。
扶容哭了。
他躺在榻上,咬着牙,不讓自己發出一點哭聲。
秦骛也就不知道,他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哭的。
或許是秦骛說他笨得要命的時候,或許是秦骛否認他整整五年的所有付出開始,他哭了。
不知不覺間,扶容早已經淚流滿面。
原來秦骛真的是這樣看他的。
扶容笨得要命,扶容什麽都沒做,扶容只會給他添麻煩。
要是沒有扶容,秦骛在冷宮能過得更好。
他根本就不是功臣,連個幫忙的都算不上,秦骛只覺得他沒用。
扶容努力忍住哭聲,忍得上氣不接下氣,一抽一抽的。
秦骛看着他的臉,垂在他身邊的手指動了一下。
秦骛經常這樣鎮壓扶容,用傷人的話。
扶容從來沒有哭過,他只會垂下眼睛,自己調整一會兒。
可是這回,秦骛管用的手段,威脅或者恐吓,好像都不管用了。
他已經用了從前能用的各種手段了。
秦骛一時晃神,就被扶容推開了。
扶容一邊流淚,一邊撐着手,從榻上爬起來:“我知道了。”
扶容抹了抹眼淚,低下頭,認真地将散落在地上的藥丸全部踩碎。
他沒有說要做什麽,但是秦骛顯然知道他在做什麽。
秦骛一把握住他的手,咬着牙喊了一聲:“扶容,別鬧脾氣。”
扶容沒有說話,只是低着頭,一顆一顆地把藥丸踩碎。
做完這件事情,扶容試着推開秦骛的手。
秦骛抓得緊,扶容也很用力,試着一根一根掰開他的手指。
扶容一邊掙紮,一邊斟酌着那些場面話:“奴無才無德……吃了陛下五年的糧食,什麽忙都沒有幫上,還……還居功自傲,奴自請離開……”
秦骛完全沒聽進去,握着扶容的手不曾放松,反倒越收越緊。
扶容掰不開他的手,有些急了,他抓着秦骛的手,想要咬他一口,讓他松手。
可是剛張開嘴,扶容就停住了。
要是咬了皇帝,會不會就不是被送進冷宮,而是被拉出去砍腦袋。
扶容猶豫了一下。
用刀砍脖子,那多疼啊。
他都已經快病死了,實在沒有必要給自己再找罪受。
扶容正猶豫的時候,秦骛卻忽然松了松手。
扶容趁機立即收回手,連連後退,退到秦骛抓不到的地方。
秦骛垂了垂眼,不動聲色地把沾在他手背上的眼淚擦掉。
扶容方才哭了,眼淚正好落在他的手背上,秦骛一時失神,才松了手。
秦骛在黑暗中,看見扶容從角落裏拿出一個小包袱,他微微睜大了眼睛:“你什麽時候準備的?”
扶容早就準備要走了。
他早就準備好了行李,他自己的衣裳、疊好的小紙船,他就等着秦骛說那句再不怎麽樣,就把他送回冷宮去。
這個機會并不難等,秦骛經常這樣吓唬他。
秦骛意識到扶容早就準備好要離開這件事,登時惱火起來。
黑暗裏,秦骛穩坐在床榻上,冷聲道:“我看你是好日子過久了,忘了冷宮裏有多苦,你還想回去喝稀粥、吹冷風?”
扶容的腳步只是頓了一下,沒有多做停留:“不要緊,習慣了。”
秦骛擰了一下眉,淡淡道:“你一天不喝牛乳和燕窩,能活嗎?明日別來求我。”
扶容垂下頭,輕聲道:“我不喜歡牛乳,也不喜歡燕窩,很腥,我不喜歡那個味道。”他回過頭,看了秦骛一眼:“我跟陛下說過很多次了。”
秦骛或許想起來了,或許沒有想起來。
但是這都不重要了。
扶容走到殿門前,擡起手要推開殿門。
秦骛在榻上再也坐不住,霍然起身:“扶容!”
扶容被他吓了一跳,手上的動作頓了一下,但很快就按在了門扇上。
秦骛厲聲道:“你真以為我沒你不行?你再敢往前走一步——”
秦骛頓了一下,他忽然發現,自己好像沒什麽能拿來威脅扶容的了。
扶容的親人早在幾年前就全走了,扶容也沒什麽朋友,唯一一個朋友林意修,在前幾日被秦骛親自趕走了。
他唯一能拿出來威脅扶容的,就是把他送回冷宮。
可是現在,扶容就是要去冷宮。
扶容的腳步頓了一下,收回了按在門扇上的手。
秦骛心底松了口氣,語氣仍舊冷硬:“別鬧脾氣了,還不回來睡覺?”
下一刻,扶容把披在身上的紅色官服解了下來,随手挂在旁邊的架子上。
秦骛驟然握緊了拳頭,從喉嚨裏擠出一聲:“扶容。”
扶容沒有回答,捂着自己的心口,才把五年來的習慣壓回去,他理了理自己的粗布藍衣,推開殿門。
宮人們跪在檐下,聽見開門的聲音,身子趴得更低了。
外面正下着雪,風吹來,帶走身上的熱氣。
扶容抱着自己的小包袱,抹了抹臉上的眼淚,就走下了臺階,走進了漫天風雪之中。
他連頭也不回。
藍色的衣擺從宮人們面前拂過,宮人們一時間驚訝地忘了禮數,擡起頭看去。
秦骛就站在殿中,面色陰沉,死死地盯着扶容離開的背影。
夜深雪驟,扶容才走出去沒多遠,就看不見背影了。
秦骛一揚手,将門扇狠狠地甩上:“不用管他,讓他走!”
宮人們連忙低下頭,沒人說話啊。
秦骛轉身回去。
殿外的寒氣與殿中地龍炭盆的熱氣交織,叫人無比煩躁。
秦骛臉色鐵青,扶容身子弱,嬌氣得很。從前沒住過好地方,在冷宮還能湊合,現在他都住過養居殿了,再去住冷宮,要不了一晚上就得回來。
扶容這陣子總鬧脾氣,他自認已經算是十分容忍了。
讓人日日給他送補藥、送燕窩,給他做了官服,賞了好幾箱子金錠,還帶他去看先帝的喪禮。
結果他呢?硬說自己不喜歡,不冷不熱地鬧脾氣,鬧了好幾日,沒一日消停的。
秦骛忽然想到,該不會扶容還是想做官罷?
他還是想做官,所以還在鬧,想引他多注意些。
自以為想通了這一層,秦骛冷哼了一聲:“小東西,翅膀硬了,還敢威脅人。”
忽然,殿外傳來宮人們的驚呼聲。
“扶公子?!來搭把手!”
“陛下不是說……”
秦骛回過頭,走出殿中,拉開門,朝底下望了一眼:“又怎麽了?”
扶容倒在雪地裏了,宮人們不知道該不該去扶他,畢竟剛才秦骛才發了脾氣。
秦骛往前邁了一步,厲聲道:“愣着幹什麽?把人扶起來。”
宮人們走上前,把扶容扶起來。
他們想把扶容送回偏殿,可是,秦骛卻定了定心神,淡淡道:“送去冷宮,他要去冷宮。”
說完這話,秦骛便甩上了殿門。
是扶容硬要去的。
他就等扶容來跟他求饒。
這回再縱着他,只怕要無法無天了。
小雪飄了一夜,天色擦亮,宮人們捧着熱水和點心,腳步無聲地走進偏殿。
偏殿沒有收拾,床榻上的被褥散亂,地上還丢着幾顆藥丸。
秦骛盤着腿,坐在小榻上,面色鐵青,一言不發。
他仿佛就這樣坐了一夜。
宮人們小心翼翼地說:“陛下,百官都快進宮了,請陛下洗漱更衣。”
秦骛掀了掀眼皮,瞥了他們一眼,低聲問道:“他怎麽樣?”
宮人們反應了一下,很快就明白過來:“奴才們已經幫扶公子在冷宮裏安頓好了,章老太醫也過去了,應當無礙,說是給扶公子紮了一針,馬上就能醒。”
秦骛從喉嚨裏應了一聲:“嗯,發熱了嗎?”
“沒有。”宮人們搖搖頭,“奴才們扶着扶公子的時候,扶公子身上……冷得很。”
“該,誰讓他大晚上往雪地裏鑽?”
秦骛并沒有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站起身,走到挂起的冕服前。
宮人們不敢插手,只能捧着東西,站在旁邊。
秦骛穿上冕服,似是随口道:“去看看他醒了沒有,跟他說,朕再問他最後一次,他去不去,他現在開口求朕,朕還帶他去。”
“是。”
一個宮人退走,小跑着出去了。
冷宮離皇帝寝殿有點遠,宮人一路小跑,來到冷宮門前。
扶容從前住在冷宮裏的時候,經常收拾,如今也只是幾天沒回來,冷宮也還算幹淨整潔。
昨天夜裏,宮人們送扶容過來的時候,被子都放在櫃子裏,疊得整整齊齊的,拿出來就能用。
宮人推門進去,屋子裏點着一個小炭盆,扶容正趴在榻上,裹着被子,睡得正香。
章老太醫應該是回去拿藥了,所以房裏只有扶容一個人。
他走上前,推推扶容,輕聲喚道:“扶公子、扶公子……”
扶容睡得沉,他喊了好久,扶容才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醒來:“怎麽了?”
看見宮人,扶容還特意看了看四周,确認自己是在冷宮裏,而不是在養居殿。
他放下心,再問了一遍:“怎麽了?”
宮人小心翼翼地複述了秦骛的話:“陛下最後一遍問扶公子,要不要去登基大典,若是想去,就開口求……”
扶容不等他說完,便輕聲道:“我不去。”
好不容易來了冷宮,他為什麽要回去?
扶容搖搖頭:“你回去吧,就說我不去。”
宮人還想勸他:“扶公子,陛下……”
扶容十分堅決:“我不去。陛下既然說是最後一次問我,應該就是最後一次,陛下只會記恨我,不會為難你的。”
扶容想了想:“你若實在不敢,就說我沒醒。陛下若再派你來催,你便過來歇歇腳,等到了時候,陛下自然會離開的。”
見他勸不動,宮人只好點了點頭,轉身離開:“是。”
宮人匆匆離開,門也沒關嚴實,被風吹開了。
扶容縮在被子裏,懶得下床去關,翻了個身,繼續睡覺。
這是他這陣子,睡的最好的一個晚上了。
日出時分,宮門前。
帝王儀仗、文武百官,垂手侍立,肅穆恭謹。
最前面是八匹駿馬所牽引的帝王車駕。
秦骛一身玄色冕服,站在車駕上。
按照登基大典的規矩,是時候前往城外祭天了。
可是秦骛神色不虞,沒有下令啓程,百官也不敢多說什麽。
小雪未停,冷風吹着細雪,落在秦骛的衣裳上。
秦骛的玉圭被丢在一邊,他扶着車駕欄杆,不遠處,宮人第三次跑來回禀:“陛下,扶公子沒醒。”
第三次。
其實扶容已經醒了,只是宮人們怕說扶容不來,惹惱了秦骛,才不敢說實話。
這時,扶容正在冷宮的小廚房裏,一邊烤着爐火,一邊給自己做飯吃。
所幸他離開冷宮的時候,把柴火和糧食都封存起來了,一點兒沒受潮,拿出來就能用。
或許……扶容在離開冷宮的那一刻,就在為自己回到冷宮做準備。
扶容拿着勺子,給自己舀了一勺熱騰騰的粥,一邊取暖,一邊喝粥。
宮道上,宮人回禀:“陛下,扶公子沒醒。”
秦骛随口應了一聲,卻也沒有下令啓程。
扶容了解他,正如他也了解扶容。
他知道扶容醒了,只是不想過來。
秦骛忽然想到,某一年的某天,也是在冬天。
那年的冬天格外冷,扶容冷得不行,連床都不想下,就哆哆嗦嗦地纏着他,和他一起窩在榻上。
床上堆滿了舊被子、舊衣裳,扶容抱着他取暖,就這樣囫囵睡過一整天。
他在看書,扶容乖乖地縮在他懷裏,小聲對他說:“往後殿下的登基大典,可不要在冬天。”
他随手翻過一頁書,随口問:“怎麽?”
扶容朝他笑了笑,眼睛彎彎:“冬天可太冷了,我不一定會陪殿下的。”
秦骛淡淡道:“誰要你陪?你預備當丞相,還是當皇後?登基大典哪裏有你的位置?”
那時扶容“嗚”了一聲,垂下頭,把臉埋進他的懷裏。
沒一會兒,扶容又調整過來,笑着和他說其他話。
可是現在……扶容好像是真的,不想陪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