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太子

大雪簌簌。

宮道上, 扶容雙手握着掃帚,低着頭,認真掃雪。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 他總覺得, 背後有人盯着他。

像蛇猛虎盯緊獵物的目光,讓人脊背發涼。

扶容抿了抿唇角, 鼓起勇氣,悄悄回頭看了一眼。

就在扶容回頭的瞬間,秦骛猛地後撤一步,閃身躲進宮牆拐角的陰影裏。

扶容只看見了空蕩蕩的雪地和宮牆, 仿佛有積雪壓垮了樹枝, 咔嚓一聲輕響。

秦骛靠在牆邊, 低頭看了看自己。

他剛從冷宮裏出來, 只穿着一身洗得發白的單衣,沒有洗漱, 甚至沒有穿鞋, 像一個從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鬼。

回想自己和扶容前世初見的時候, 應當是狼狽的扶容狼狽地被帶到他面前, 然後他收留扶容,扶容喜歡上他。

現在這樣不行, 不能讓扶容看見他這副模樣。

秦骛腳步無聲, 轉身離開。

回到冷宮, 關上了門, 秦骛才反應過來,攥緊了拳頭。

真是笑話, 他求了這麽多年, 現在好不容易等來了機會, 沒有上去直接把扶容擄走,竟然在為了自己和扶容的見面而緊張。

他在扶容面前從來都是游刃有餘、勝券在握,只有扶容在他面前才會害怕。

他怎麽可能會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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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骛有些煩躁。

他定下心神,熟悉了一下此時的冷宮,然後吹了一聲口哨。

一只灰色的信鴿從遠處飛來,落在冷宮裏。

秦骛轉身回房,寫了一張字條,讓屬下準備兩本孩童詩文書冊,帶給扶容。

他從前沒留意過,前世扶容是怎麽當上他的伴讀的,方才聽那些宮人說起,他才知道可能是要考試。

扶容這麽笨笨的,也不知道前世是怎麽通過的考試。

所以秦骛讓人帶兩本書給他,好讓他抓緊時間補補。

另外——

扶容瘦嘎嘎的,得給他吃點好的,再弄兩件暖和衣裳。

秦骛寫字的動作一頓,略一思忖,随後把筆丢開。

不急,等人來了再說。

秦骛将字條卷起來,塞進信鴿腳邊的小竹筒裏,把信鴿放飛。

冷宮外的宮道上。

扶容沒有看見自己身後有人,松了口氣。

名叫琥珀的宮人喊了他一聲:“扶容。”

扶容回過頭,應了一聲:“啊?”

幾個宮人好奇地看着他:“早晨喜公公帶你去哪兒了?”

扶容呆呆的:“什麽?”

琥珀壓低聲音道:“喜公公肯定帶你去冷宮了,冷宮裏的五皇子,過了年就二十了,還一個伴讀都沒有,喜公公怕落人口實,所以預備随便找個人送過去。”

“我們都不想過去,都給喜公公送了禮。你剛來,沒送禮,看起來又好拿捏,喜公公肯定送你過去。”

扶容回過神,點了點頭:“嗯。”

宮人們見他好欺負,說話越來越沒有顧忌。

“那你怎麽又出來了?”

“嗯……”

扶容不知道該不該說,他把身上的所有銀兩送給喜公公的時候,喜公公告訴他,不要告訴別人。

其他人交換了一個眼神,笑了一下。

他們都猜到了,還故意逗他。

“扶容,沒想到你也開竅了啊?沒事兒,每次送禮,喜公公都讓我們別跟別人說。”

“扶容,你為什麽不去給五皇子做伴讀?冷宮裏房子多,你可以一人住一間,不比在掖庭跟我們一起擠着好?”

“對啊,五皇子刻薄,你又呆呆的,你倆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你為什麽不去?”

扶容原本沒有理會他們的玩笑,直到聽見那句話。

——秦骛刻薄,扶容怯懦,是天生一對。

扶容擡起頭,攥緊了手裏的掃帚,指節被凍得微微發白。

前世,許多宮人也是這樣說的,而他竟然把這話當了真,聽見的時候,還心中竊喜。

現在想想,實在是太傻了。

扶容認真地看着他們,認真地反駁:“五殿下和我不是天生一對……主奴。”

扶容解釋道:“今天早晨,喜公公領着我,剛走到冷宮門口,我們就聽見五殿下在裏面喊‘來人’,太兇了,他太兇了……”

扶容一連把這句話強調了好幾遍,最後道:“他那麽兇,我不想做他的伴讀了。”

宮人們笑了笑:“不就跟你開個玩笑,你這麽認真做什麽?”

扶容正色道:“你們不要一直開這種玩笑,我聽了沒什麽,可你們不是還想當六殿下的伴讀麽?這些話要是傳進哪位貴人的耳朵裏,你們還怎麽當伴讀?”

他說這些話時,眼神堅定,語氣認真,竟然把一群老油條鎮住了。

方才他們說起六殿下的事情,嘴上嘻嘻哈哈的,其實心裏都想往上爬,現在扶容一句話把他們全戳中了,他們馬上閉了嘴。

宮人們讪讪地擺了擺手:“好了好了,我們不說了。”

扶容點點頭,提起掃帚,走到前面一段宮道上去掃雪。

宮人們對視一眼:“怎麽感覺……扶容脾氣見長啊?”

那個叫做琥珀的宮人道:“行了,人家也不是泥人,咱們整天拿人家尋開心,人家當然會生氣,掃雪吧。”

扶容跟他們說完話,又恢複成平常膽小怯懦的模樣,低着頭,認真掃雪。

他一邊掃,一邊回憶着他十六歲那年發生的事情。

他十六歲那年,府裏被抄了家,抄出扶老爺——也就是扶容的父親,扶容習慣喊他老爺——多年來貪污的賬簿和贓款。

就這樣,扶家一夜之間垮了。

全府男丁,十六歲以上的流放西北,十六歲以下的沒入掖庭,女眷則全部沒入教坊。

宮裏派人來清點人數的那天,扶容正好過了十六歲。

可是扶容的生母,蘭姨娘一口咬死他還沒十六,再加上扶容身材瘦小,看起來實在不像十六歲的模樣,他這才進了掖庭,沒有和其他男丁一起流放。

臨走前,蘭姨娘抱着他,一邊大哭,一邊偷偷往他的衣袖裏、腰帶裏,還有鞋子裏塞了許多碎銀子。

扶容本來不想要的,想讓娘親自己留着,吃點好的,畢竟娘親也要去教坊。

可是蘭姨娘摸着他的腦袋,對他說:“乖,娘親還有,你也拿着,往後你出了宮,來教坊見娘親,也是要給錢的,不給錢他們不放人。”

扶容用力地點了點頭,收下了錢。

也是因為娘親的這句話,扶容在前世,死守着這些錢,一分也不肯花,想要攢着錢,去教坊看娘親。

冷宮和教坊就隔着一道宮門,近在咫尺。

結果……

扶容卻再也沒能見到自己的娘親。

扶容進掖庭沒多久,蘭姨娘就死在了教坊裏。

直到第二年夏天,扶容抱着自己好不容易攢下來的錢,替秦骛出宮送信,送完信想去看看娘親,教坊嬷嬷才告訴他這個消息。

想到娘親,扶容低着頭,沒忍住揉了揉眼睛。

不過幸好,現在還來得及。

他才剛進宮,娘親還沒死。

雖然他把錢全部給了喜公公,但是至少,這一次他不會被困死在冷宮裏,他還可以去争取做六殿下的伴讀,去做其他貴人的侍從,他總能找到機會的。

這樣想着,扶容擦幹眼淚,認真思考對策。

忽然,他的耳邊傳來一個尖銳的聲音:“扶容,我跟你說話呢,你發什麽呆?”

扶容擡起頭。

喊他的是一個和他一樣、穿着靛藍粗布衣裳的宮人,年紀和他差不多,臉圓圓的,身材微胖,一看就是養尊處優慣了的。

扶容一時間忘了他是誰。

那人低聲道:“我找到個門路,可以做六殿下的伴讀,把你身上的錢給我,別發呆,等我當上了皇子伴讀,我就可以幫家裏洗脫冤屈了。”

扶容想起來了,這是他的弟弟,扶玉。

扶玉是大夫人的孩子,是正兒八經的嫡子,如今也被沒入掖庭。

前世他也來找過自己,管自己要錢,扶容沒有給他,他惱羞成怒,還打了自己。

後來扶容也沒有了他的消息。

扶容看着他,搖了搖頭:“我沒錢。”

扶玉一聽這話,立即瞪眼吓唬他:“別裝傻,我知道蘭姨娘給你錢了,拿出來,你不想救父親和母親了嗎?”

扶容又搖搖頭:“不想。”

扶老爺家大業大,他和娘親卻還是過得緊巴巴的。

大夫人刻薄,他和娘親就過得更慘了。

扶玉霸道,總是欺負他。

扶玉為什麽會以為他想救他們?

他只想救自己的娘親。

果然,扶玉一聽這話,立即惱羞成怒,高高地揚起手。

扶容前世就被他打過一次了,這回長了記性,連忙後退一步。

扶容扭過頭,看看其他宮人。

他們都站在旁邊,只是低頭掃雪,暗地裏往這邊看,瞧着熱鬧。

扶玉還要打他。

扶容又退了一步,鼓起勇氣:“各位,這位是我的弟弟扶玉,文采斐然,念書時備受先生喜愛,他也想做六殿下的伴讀。今日他若打了我,我告到喜公公那兒去,還請大家為我作證。”

扶容一句話,只有一個意思——

扶玉是所有想當六皇子伴讀的人最大的競争對手,他要是打了人,他們一起告去喜公公那裏,就能把他拉下來。

琥珀最先反應過來,朗聲道:“扶容,我們給你作證。”

扶玉高高揚起的手在空中頓了一下,最終放了下來,他咬着牙道:“好,扶容,這回算你聰明。”

扶玉轉身離開,扶容松了口氣。

這是他第一次敢跟扶玉嗆聲,他看起來平靜,其實心裏緊張得要命。

他從骨子裏畏懼扶玉,可是……

只要一想到娘親正在等他,娘親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扶容就不得不逼迫自己強硬起來。

前世跟着秦骛,秦骛的陰謀招數,他也學了一點。

扶容低下頭,看見自己緊緊地捏着掃帚的手,因為太過用力,都發了白,圓圓的指甲嵌進手心裏,留下幾個印子。

扶容回過頭,同宮人們說了一聲:“多謝你們。”

“不客氣。”琥珀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也識字,跟着我們一起學點,要是能有一個人中了,我們這幫人就都發達了。”

扶容看着他熱切的目光,點了點頭:“嗯,不過從前家裏的先生總是只教扶玉,我懂的東西也不多。”

琥珀親親熱熱地摟着他:“沒事兒。”

大雪下了一整天,扶容就在外面掃了一整天的雪。

天擦黑時,扶容和幾個宮人一起去膳房,把今天的晚飯給擡回來。

一大盆糙米飯,一些青菜拌豆腐,還有一盆看不見蛋花的蛋花湯。

扶容不覺得簡陋,捧着碗筷,給自己打了滿滿一碗糙米飯。

他坐在角落裏,嚼着米飯,發現自己沒有想吐的感覺,忍不住翹了翹腳。

前世他快死的時候,幾乎什麽都吃不下,吃進去就吐出來。

能吃東西的感覺真是太好了。

吃完晚飯,琥珀拿出紙筆,放在桌上,一群人圍在一起,問扶容念過的詩文,嘴上說着一起學點,等當上了伴讀也是一起的。

扶容努力回想自己前世今生學過的東西,對他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可等扶容想問問他們的時候,他們要麽含含糊糊地不說話,要麽随便說兩句,只有琥珀洋洋灑灑,跟他說了許多。

一群人時不時擠眉弄眼,暧昧地笑一笑,交換一個默契的眼神。

扶容總覺得有哪裏不對。

這時,喜公公在門外喊了一聲:“扶容,出來。”

“是。”扶容應了一聲,起身出去,“公公,有什麽吩咐?”

喜公公從懷裏拿出兩本詩文冊子:“喏,有位貴人給你的。”

扶容不解:“貴人?敢問是哪位貴人?”

“不該問的別問,給你了就拿去看。”

“是。”

扶容不再多問,接過冊子,随手翻了翻。

只看了一眼,他就愣住了。

他微微轉過頭,看着屋子裏,他們擠在一起說話,時不時傳來竊笑聲。

“噓——”

“小聲點,別被他聽見了。”

琥珀對他說的詩文句讀注疏,全是錯的。

再想到他們擠眉弄眼的表現,扶容就全明白了。

他們嘴上說着一起學點,當上伴讀也是一起的,其實是從他嘴裏挖出他學會的東西,再回報他錯的東西。

所有人都在戲弄他。

扶容垂了垂眼睛,深吸幾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然後把冊子藏好,走回房中。

他們問他:“公公找你做什麽?”

扶容捏着衣袖,頭一回對別人撒了謊:“我晚上吃太多了,公公讓我少吃點。”

衆人大笑,朝他招了招手:“快過來,我們再教你兩句。”

三日後。

十六歲的六皇子秦暄,身披狐毛披風,腳蹬鹿皮長靴,由一群侍從簇擁着,浩浩蕩蕩地駕臨掖庭。

喜公公攜掖庭宮人,殷勤行禮:“恭迎六殿下。”

扶容站在最後面,在行禮的時候,悄悄看了一眼。

五年後的六皇子,好像和現在沒有什麽差別,都是和和氣氣的,只是還有些稚氣。

六皇子走到檐下,攏着手爐,佯裝板起臉,道:“給我伺候筆墨的伴讀病了,大哥特許我自己在宮裏挑一個伴讀,平日裏我總是被先生考校,今日我也要考校宮裏的所有人。”

他揚了揚手,便有十來個侍衛,擡着小案進來了。

案上擺着筆墨,紙上抄錄的,應當是六皇子自己出的題目。

有一張桌案,還擺在了喜公公的面前。

喜公公欲言又止:“六殿下,這……”

六皇子朝他揚了揚下巴,理所當然道:“你也要考。”

衆人低着頭,沒忍住笑了一下。

扶容也跟着笑了笑。

沒想到,六皇子這時在宮裏也“橫行霸道”的,難怪前世秦骛登基,三皇子總是壓着他認錯。

扶容在案前坐下,提筆沾墨。

檐下陳設桌案,擺着茶水點心。

六皇子坐在案前,點起一炷香,呼呼地揮舞着戒尺,饒有興趣地看着底下的人考試。

很快,一炷香燃盡了。

六皇子敲了敲戒尺,假裝老成道:“好了好了,拿上來給我看看。”

很快便有宮人将卷子收了上去,六皇子撐着頭,認真看一看。

扶容抿了抿唇角,看見琥珀一行人坐得挺直,仿佛志在必得。

六皇子翻着卷子,眉頭越皺越深。

忽然,他擡起頭,猛地拍了一下桌案:“你們打量着我是在玩兒,故意蒙我?錯也能錯得一模一樣?”

他揚手一甩,将幾張卷子甩到一邊,宮人接過卷子,低頭念出這幾張的名字:“琥珀——”

琥珀臉色一白,猛地擡起頭,忙不疊出來跪好。

與扶容同一間屋子的宮人,大多被喊出來了。

衆人臉色慘白,伏在地上,不敢說話。

只有琥珀壯着膽子,擡起了頭:“六殿下,奴才們的手腳幹幹淨淨,殿下與諸位大人是一直盯着的,請六殿下明白示下,奴才們也好死個明白。”

六皇子板着臉,朝宮人揚了揚下巴,宮人便将那幾張卷子丢到了地上。

伏在地上的衆人連忙湊過去看,很快便反應過來。

他們猛地回頭。

“扶容!”

“扶容,是你故意跟我們講錯的!”

琥珀磕頭:“殿下明鑒,奴才們聽聞殿下親自挑選伴讀,喜不自勝,約定好了一同溫書,可是扶容……扶容跟我們說的都是錯的,奴才們都是被扶容陷害了!”

衆人連忙磕頭:“殿下明鑒!”

六皇子問:“扶容?哪個是扶容?”

扶容從桌案前站起身,一掀衣袍,在旁邊跪好了,腰板挺直:“殿下明鑒,奴……”

扶容還沒來得及說話,外面便傳來了一聲通報:“太子到——”

扶容循聲望去,只見一個身形高挑的男子,身披雪青鶴氅,腰系青玉環佩,緩步走入掖庭。

太子行走之間,帶起風來,衣袖拂動,宛如雲行鶴走,儀态風流。

扶容看着他,沒由來地想到前世看到的太子的識字書——

秦昭,旁邊還畫了一只啄米小雞。

原來太子不是小雞,是仙鶴。

後來那張紙,被扶容折成了小紙船,陪他一起死了。

下一刻,衆人俯身行禮,呼聲震天:“太子千歲!”

扶容這才回過神,連忙跟着行禮:“太子千歲。”

六皇子秦暄站起身,給他讓出位置。

秦暄癟了癟嘴,抱怨道:“大哥,我就想玩一玩,結果弄得亂糟糟的,我搞不清楚了,還是你來斷案吧。”

秦昭颔首,含着笑在主位上坐下,聲色清冷,如同山澗水流,泠泠擊石:“免禮。”

扶容擡起頭,正巧同他對上目光。

秦昭笑了笑:“孤來斷案,扶容定是無辜的。”

秦昭看看扶容,再看看琥珀一行人:“瞧他的位置離你們這樣遠,他定然是後來的。”

“況且,他一個人,要騙你們一群人,談何容易?只要有一個人發現他講的是錯的,他不就露餡了?何以如何湊巧,你們全都信了他?說明你們事先早已互通過有無,卻沒有同他一起。”

秦昭的目光落在琥珀一行人身上,聲音雖輕,卻帶着十足的壓迫:“還不說實話嗎?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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