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決心

太子威嚴, 目光掃過琥珀一行人。

一群人伏在地上,額頭貼在地上,諾諾不敢言。

扶容跪在旁邊, 瞧見他們的模樣,沒忍住高興地笑了笑。

他原以為, 自己還要和這群人扯皮扯一會兒, 沒想到太子來了。

扶容知道, 太子和六皇子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兩人格外親厚。太子這個做兄長的,總是護着縱着六皇子, 六皇子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這回不過是缺一個伺候筆墨的小伴讀, 原本按照規矩走, 讓掖庭挑一個好的送上去就是了。

但是六皇子想玩一玩, 太子也準許了,讓他滿宮裏給人考試。

想來, 太子如此看重弟弟, 早在六皇子臉色變了的時候, 就有人去請太子了。又說不準,太子一直就守在門外。

總之, 太子在外面聽了全程。

太子明察秋毫,真是個大好人。

扶容很高興。

下一刻,秦昭蹙着眉,瞧着他, 輕聲喚道:“扶容?你是叫扶容吧?”

扶容回過神, 俯身行禮:“太子殿下。”

秦昭朝他招了招手:“你來說。”

扶容起身上前, 将琥珀一行人合起夥來陷害他的事情都說了一遍, 還呈上了琥珀親自寫的有誤詩文作為證物。

扶容竟然還留了證據, 一群人咬碎了牙,無從辯駁,只能磕頭認錯:“奴知錯,奴知錯,殿下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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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昭的目光落在扶容身上:“他們合起夥來陷害你,你以為,該怎麽罰他們,你才能消氣?”

扶容垂着眼睛:“掖庭自有規矩,奴不敢多嘴。”

秦昭擡了擡手,喜公公便連忙讓人上來,把琥珀一群人拖下去受罰。

秦昭瞧着扶容,輕聲道:“方才孤有意讓你為他們求情,你好賣他們一個人情。如今他們受罰,你得罪了掖庭一大半的人,往後該如何在掖庭自處?”

扶容瞧着太子雲鶴的衣擺,忽然有點氣悶。

可是明明是他們先欺負自己的,還要他去求情。

六皇子大大咧咧道:“既然他在掖庭待不下去,那就跟着我……”

秦昭瞧了他一眼,六皇子乖乖閉嘴,站在兄長身邊。

秦昭繼續對扶容道:“你的心思太重,做事不留餘地,你就篤定你能選上?不用繼續和他們相處?”

扶容抿了抿唇角,正色道:“奴初入掖庭,一片真心,赤誠相待,尚且被暗中陷害。今日若是替他們求情,他們不會感念,只會記恨奴戳穿了他們。”

“殿下說奴心思太重,倘若不是奴心思重,今日被陷害的便是奴。被陷害的拼死反擊,險勝一招,反倒還要替陷害人的求情,好沒道理。”

喜公公捏着蘭花指,厲聲道:“大膽!”

扶容跪在地上,不說話,雖然垂着頭,卻很固執。

秦昭笑了一聲,同樣沒有說話,起身離開。

滿院宮人俯身行禮:“恭送太子殿下,恭送六殿下。”

扶容瞧着太子離去的衣擺,有點洩氣。

太子說他心思太重,是不是說他只會耍陰謀詭計,不适合做伴讀?

他本來就不太聰明,好不容易試着耍一次小手段,也只能騙騙琥珀他們,騙不過太子。

好吧,還得另找出路。

琥珀一行人,每人挨了十下板子,下午掃雪的時候,便哎喲哎喲地喊着自己身上疼,抱着掃帚,好半天才肯動一下。

扶容懶得同他們扯皮,只說了一句:“喜公公不比太子溫厚,再鬧起來,喜公公只會把我們捆在一起打一頓。不論如何,我比你們少挨了十下,我不算虧。”

他這樣一說,衆人都安分下來,不再作怪。

扶容離他們遠遠的,一邊掃雪,一邊想事情。

皇子的伴讀有兩種,一種是正兒八經的伴讀,世家子弟,年少時陪着皇子讀書,長大了就是皇子在朝中的助力。

像他這種收拾筆墨的伴讀,說白了,就是比普通宮人高一點兒的侍從。

但就是這樣的職位,掖庭最卑賤的宮人要爬上去,也難如登天。

這回是六皇子心血來潮,才搞了一次考試,往後恐怕不會再有了。

扶容失了一次機會,心裏郁悶,也沒有注意到,琥珀悄悄放下掃帚,偷偷溜走了。

傍晚時分,扶容和宮人們掃完雪,回到掖庭。

宮人們三五結伴,都沒有理會扶容,自顧自進了房間。

“累死了。”

“挨了板子還得掃雪,真是要命。”

扶容走在最後,一進房門,就看見最裏面的床鋪上,堆着積雪。

扶容快步上前,把積雪拂到地上。

可是雪已經化了大半,浸得被褥都濕透了,冰涼涼的。

扶容轉過頭,看向宮人們。

宮人們原本都偷偷拿眼睛瞄着他,見他轉過頭,又若無其事地轉回頭去,擠眉弄眼。

只有琥珀抱着手,朝他笑了一下:“喲,扶容什麽時候得罪人了?這晚上可怎麽睡呀?啧,你在太子和六皇子面前出了風頭,他們會來接你嗎?”

扶容本來就難過得很,聽他這麽一說,登時紅了眼眶。

“哭了?你上午不是還挺能顯擺的嗎?反正下午我們都在外面掃雪,你就算告到喜公公那兒去,那也和我們沒關系。”

扶容抱起濕被褥。

琥珀笑嘻嘻地看着他:“快趁着現在太陽還沒下山,抱出去曬曬,要是……”

他話還沒完,扶容就猛地跳起來,撞在他的下巴上。

琥珀被撞得眼冒金星,還沒反應過來,扶容就把濕被褥罩在他的頭上。

“打架了!打架了!”

宮人們大喊着,都沖上來拉架。

說是拉架,其實他們都偷偷地把扶容按住,讓琥珀揍他。

扶容身板小小,不知哪裏來的力氣,只要掙脫,就專門逮着琥珀打。

這也是他前世跟秦骛學的,擒賊先擒王。

反正他還要在掖庭待着,總這樣受氣,只會讓別人看不起。

扶容捏緊了拳頭:“啊!”

正巧這時,喜公公點頭哈腰地領着兩個年輕公子,從外面走過來。

喜公公喜笑顏開:“我就知道,扶容這個孩子是有福氣的。他來掖庭還沒幾天,雖說有些膽小,但是脾氣很好,做事也勤快,能被六殿下看中,那是他的福氣。”

一位公子禮貌颔首:“也是公公教的好。”

喜公公領着兩位公子,來到房門前。

房中隐約傳來吵鬧聲,喜公公面上笑容凝固。

“他們拌嘴呢,拌嘴呢。”

喜公公清了清嗓子,推開房門。

有些膽小,脾氣很好的扶容,正騎在琥珀身上,一邊哭,一邊高高地舉起拳頭:“叫你欺負我!明明是你們先欺負我的!啊!”

站在門口的年輕公子問:“公公,哪位是扶容?”

扶容聽見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回過頭,恢複成往日的模樣,眨了眨眼睛,兩行眼淚正好從他眼中落下:“啊?”

喜公公指着他,尴尬地笑了笑:“就這個。”

扶容就停了一下,就被琥珀一拳打了回去。

“啊!”扶容叫了一聲,捂着眼睛,倒在地上。

喜公公氣得直跳腳:“大膽!誰給你們的膽子,毆打六殿下的伴讀?還不快把扶容扶起來。”

“什麽?!”

宮人們對視一眼,登時覺得大難臨頭,連忙七手八腳地把扶容扶起來,一改方才咄咄相逼的姿态,對他噓寒問暖起來。

“扶容,扶容,沒事吧?”

“有沒有傷着哪裏?”

扶容被人扶起來的時候,還有些暈乎乎的,站不穩。

一通混戰,他身上的粗布衣裳被撕破了,頭發也亂了,臉上手上挂了彩,還沾着眼淚,看起來活像是打架負傷的委屈小貓。

同樣狼狽的琥珀跪在旁邊,看了他一眼,氣得直咬牙。

扶容一邊哭一邊打,好像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

明明是扶容打他!

喜公公帶來的兩位公子對視一眼,又好氣又好笑地嘆了口氣:“扶容,快收拾行李吧,跟我們去皇子所。”

一聽這話,扶容擡起頭,眼睛一亮:“好!遵命!”

天色漸暗,一只灰色的信鴿在空中盤旋幾圈,飛過宮牆。

冷宮裏,門窗大開,秦骛穿着一身單衣,坐在床榻上。

殿中簡陋,除了必要的桌案床榻,再沒有其他東西,整個宮殿猶如雪洞一般,幹幹淨淨。

秦骛清點着床榻上的東西。

幾個鼓鼓囊囊的糧食口袋、幾件毛茸茸的中衣、一些補品,還有三本詩文書冊。

這些都是扶容喜歡的。

可是,扶容卻遲遲沒來冷宮。

秦骛緊繃着臉,面色不虞。

他清楚地記得扶容被送來冷宮的日子,冬月十一。

他重生回來的那天,就是冬月十一,可是那天,扶容沒有過來。

秦骛想着他可能要考試,便耐着性子多等了幾天。

如今已經過去三日,扶容還是沒來。

秦骛的耐心已經被消磨殆盡,他上午傳信給屬下,讓他們去查一查伴讀的事情,現在還在等消息。

總不會是這次考試沒過?

扶容一向笨笨的,也有可能。

秦骛瞧了一眼榻上的東西,移開目光,揀起一卷書冊,随手翻看。

就像從前扶容生病,躺在榻上睡覺,他坐在旁邊批奏章一樣,還像扶容死後,躺在水晶棺裏,他同樣坐在旁邊批奏章。

秦骛一手握着書卷,一手按在膝蓋上,指尖不自覺點着膝蓋。

不着急。

扶容是他的人,遲早會過來的,他不着急。

天色昏昏,再也看不清書上的字,秦骛也沒有放下書冊。

這時,窗外傳來信鴿撲騰翅膀的聲音,秦骛猛地放下書冊,站起身,走到窗前,低低地吹了一聲口哨。

灰色的信鴿沖破夜幕,朝他飛來。

秦骛從信鴿腿上取下竹簡,拿出字條,才發現天色暗得看不清字了。

秦骛點起蠟燭,照亮字條。

——不曾聽聞掖庭為主子挑選伴讀。

——今日辰時,六皇子挑選筆墨伴讀,考校掖庭宮人。

——酉時,太子敲定伴讀人選,遣六皇子伴讀前往掖庭迎接,伴讀名為……

燭火跳躍,那兩個字卻格外清晰。。

秦骛面色陡然一變,信鴿被他身上的氣勢吓到,撲騰着翅膀飛走了。

秦骛将字條攥成一團,甩在地上,大步走出房門。

天上下了雪,秦骛周身氣勢,比冰雪更加寒冷。

秦骛咬着牙,下颌線緊繃,兩個拳頭緊緊地攥起來,骨節摩擦,咯咯作響。

他要去把扶容給抓過來,問清楚。

扶容到底是怎麽回事?

他在這裏等了扶容三天,結果扶容去參加了六皇子的考試?還選上了六皇子的伴讀?

他怎麽敢?!

秦骛大步走到冷宮門前,剛要拉開門,就聽見門外傳來他無比熟悉的聲音。

“哎呀。”

秦骛強忍着怒氣,把門打開一條小縫。

門外宮道上,兩個年輕男人,一人撐傘,一人提燈,走在扶容兩邊。

扶容抱着小包袱,乖乖地縮在傘下,低着頭,看着路,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雪地裏。

因為不小心踩到了埋在雪地裏的小石子,差點摔跤,才喊了一聲。

秦骛站在門裏,不知看到了什麽,竟然有些失神,也忘了沖出去把扶容抓進來。

他看見……

扶容懷裏抱着的小包袱,和他前世從養居殿去冷宮時、帶的小包袱,花紋布料,全都一模一樣。

扶容的動作、走路的姿态,隐約之間,也和那天一模一樣。

那是日夜纏繞秦骛的一個噩夢,扶容抛下他,去了冷宮,在冷宮裏死了。

噩夢的每一個細節,對秦骛來說都無比清晰。

秦骛扯了扯衣領,好讓自己喘口氣,冷靜下來。

事情和前世不一樣了,一定是有什麽地方出錯了。

六皇子,是六皇子搶走了他的扶容。

扶容只是一個小奴婢,沒有權勢,也沒有膽量,應當是被強迫的。

是他大意了,不該放扶容一個人在外面,應該先把扶容搶回冷宮裏。

秦骛雙手按着門扇,把門關上,一聲輕響。

一門之隔,扶容抱着小包袱,走在宮道上,聽見落雪簌簌裏,傳來門扇合上的一聲輕響。

他低着頭,緊緊地抱着懷裏的包袱,手指深深地掐進包袱裏。

他怎麽會不知道,自己剛從冷宮門前走過?

冷宮門前一片濃黑,像是旋渦一般,扶容只是在路過的時候看了一眼,就忍不住想到了前世。

這是他前世最熟悉的一段路,他從這裏進了冷宮,做了秦骛的伴讀,又從這裏走出去,為兩個人去要糧食、要被褥,為秦骛送信,幫秦骛打開宮門。

最後,他也回到了這裏,了結了自己的一生。

這一次他沒有進冷宮,而是拼盡全力一搏,做了六皇子的伴讀,不知道這回,會不會有所不同?

會不會還有人給秦骛弄吃的?還會不會有人替他送信?會不會有人冒着箭雨,為他打開宮門?

扶容讓懷裏的小包袱貼近心口的位置,讓自己好受一些。

他想起秦骛曾經說過的話。

——你真以為你很厲害?沒有你我就餓死了?就凍死了?就開不了宮門了?

——你以為你有什麽功勞?有什麽苦勞?

是了,是他多慮了,冷宮裏的秦骛根本就不需要伴讀,也不需要他來擔心什麽,沒了他,秦骛還能省點糧食。

冷宮門後,秦骛雙手按着門扇,他弓着脊背,雪花簌簌地落在他身上。

他像一匹蹲伏在草叢裏,蓄勢待發的野狼,雪花落了滿身,也不曾動一下。

因為他随時準備一躍而起,叼走屬于自己的獵物。

秦骛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扶容是被迫離開他的,不是主動抛下他的。

冷靜,不要慌,得想法子把扶容從六皇子那裏搶回來。

一門之隔。

扶容抹了抹眼睛,擡起頭,他同樣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

扶容,往前走,別回頭。

過了一會兒,秦骛拉開門,想要再看看扶容。

他擡起頭,一雙眼睛發着幽幽的光。

扶容抱着自己的小包袱,昂首挺胸向前走,走過了宮道拐角,将冷宮和秦骛全部留在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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