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對峙

客店樓下人聲鼎沸, 小厮招呼客人的聲音,小販吆喝的聲音, 混成一片, 吵吵嚷嚷的。

最高處的房間裏卻安靜得詭異,秦骛和扶容面對面站着。

秦骛目光兇狠,定定地看着扶容。

扶容不甘示弱, 同樣固執地梗着脖子, 迎上他的目光。

房中氣氛驟而劍拔弩張起來。

這好像還是他們第一次這樣對峙。

他二人相處,從前總是扶容服軟, 重生之後,兩個人互相演戲, 要麽含混, 要麽僞裝。

如今扶容打定主意,要同秦骛把事情說清楚,也鼓足了勇氣, 不肯再低頭。

兩個人就這樣站在原處, 看着對方。

扶容原本是打算洗漱睡覺的, 只是忽然想起秦骛,才出來找他。

他匆匆趕來, 頭發也沒擦幹,就扣上了竹笠。

此時,秦骛的手裏還握着扶容的一縷頭發。正巧這時,一顆水珠從他的發上滑下來,落在地上。

周圍太安靜了, 秦骛幾乎能聽見水珠落地、水花濺開的聲音。

一時間, 秦骛的感覺變得無比靈敏。

他的眼前, 一遍一遍地重演着方才的場景, 他的耳邊,也一遍一遍地回響着方才扶容說的話。

——前世的事情,就到此為止。

Advertisement

——我不想給你當伴讀了,我不想給你當床伴了,我也不想喜歡你了。

扶容雖然害怕他,手緊緊地攥着衣袖,話卻說得很清楚。

想來是一早就準備好的。

秦骛不能再假裝自己沒聽清楚,他已經讓扶容再說一遍了。

可是這時,扶容竟主動問他“五殿下,還要我再說一遍嗎?”

秦骛迅速道“別說了!”

扶容若是再說幾遍,他只怕要當場發瘋。

秦骛收斂了兇狠的目光,低低地應了一聲“我聽到了。”

這回竟是秦骛先低的頭。

其實他早就知道了。

從扶容說,不要給他做伴讀的時候,從扶容非要去找太子給他的令牌,去求太子給他做主的時候,從扶容哭着說自己恨死他了的時候,秦骛就知道了。

扶容已經不想為他做任何事情了,也不喜歡他了。

可秦骛就是忍不住,想要靠近他,更不想放手。

他在暗地裏,還是喜歡扶容,還是把扶容當成是自己的人,所以他知道秦昭可能染指扶容的時候,才會那樣暴怒。

可是,扶容清醒地站在他面前,一臉認真地對他這樣說,還是頭一回。

秦骛原本還以為,扶容來找他,是有事情要他幫忙,滿心歡喜。

可是下一瞬,他就被扶容打入了地獄。

打得秦骛措手不及。

秦骛唯獨對扶容沒有辦法。

秦骛強自忍耐着,只從喉嚨裏發出了一聲古怪的呼嚕聲,像狼一樣。

“別再說了,我聽到了。”

秦骛重複了一遍,看了扶容一眼,反倒轉身朝裏間走去。

扶容看着他的背影,抿了抿唇角,輕聲道“秦骛,我知道,你和我一樣,我們都是從前世來的。”

秦骛的腳步頓了一下,随即繼續往裏間走。

他在桌案前半跪下,翻了翻案上的包袱,好像在翻找什麽東西。

他方才翻找見扶容要穿的衣裳,把包袱弄得有點亂。

秦骛低聲道“我也知道,別再說了。”

扶容看着他的背影,沒有聽見他說了什麽,只想着,他該不會……

又在找什麽金銀珠寶吧?

扶容深吸一口氣,緊緊地攥着衣袖,鼓起勇氣繼續道“可是現在不是前世,我不是你的伴讀或者床伴,我不喜歡你了,所以不想再做這些事情。”

“殿下,你還會有很多奴婢,只是我不想給你做奴婢了。你要分清前世和現在,我已經分清楚了。”

“我們的日子已經重新開始了,和前世不一樣了,你不要再來打擾我,也不要再打擾太子殿下。”

這是扶容想了好久好久的話,他還在腦子裏排練了好多次。

這樣說,應該就很清楚了。

他把自己的想法,還有對秦骛的要求,都說清楚了,用的還都是最簡便的句子。

可是秦骛背對着他,動作沒有一絲停頓,在外人看來,好像是沒有聽見他說話。

只有扶容看得出來,秦骛其實聽見了,秦骛翻東西的時候,身形僵硬了一下。

他聽見了。

扶容每說一句話,他就背對着扶容,動一動嘴唇,低聲說一句“別說了,扶容,別說了。”

他不想聽見。

他不想聽見扶容說這些話。

可是扶容同樣沒有聽見他說話。

扶容也很緊張,在他來之前,他已經在心裏排演了很多次。

他知道,秦骛有可能會發火,有可能會暴怒,盛怒之下,還有可能會對他做一些事情。

可是他沒想到,秦骛竟然只是背對着他,一言不發。

好奇怪。

扶容原以為自己得在這裏耗費許久,沒想到把話說出來,卻是這麽簡單。

就這樣說開了嗎?秦骛就這樣放手了嗎?他真的把自己的話聽進去了嗎?

扶容自己也覺得不太真切。

秦骛不回答也好。

扶容準備轉身離開,臨走之前,他輕聲道“殿下不說話的話,我就當殿下答應了。”

這是扶容重生之後,第一次喊秦骛“殿下”,只是秦骛聽見這聲“殿下”,并不覺得欣喜,反倒十分驚慌。

聽見這話,秦骛猛地回頭,立即大步上前,握住扶容的手腕。

“沒有答應!我沒有答應!”

有一個聲音始終在秦骛耳邊徘徊。

完了,完了。

扶容真的不要他了。

扶容不僅不要他了,扶容連前世也不要了,扶容全都不要了。

不能答應扶容,他一旦答應扶容,扶容就不要他了。

扶容要把他們之間的牽絆通通斬斷,不答應,秦骛絕不答應!

秦骛一只手拽着扶容,另一只手攥着一條幹淨的巾子。

扶容本來就害怕他,和他說話,整個人都處在應激狀态,秦骛一碰他,他迅速後退一步,回過頭,警惕地看着他。

扶容神色認真“我還有什麽地方,沒跟五殿下說清楚嗎?”

“扶容……”秦骛頓了一下,忽然找到了什麽借口,舉起手裏的巾子,“你的頭發還沒擦幹。”

原來他方才在找的就是這個。

他不敢松開扶容的手腕,只是取下扶容腦袋上的竹笠,抖落開巾子,蓋在他濕漉漉的頭發上。

秦骛低聲道“扶容,把頭發擦幹,否則會得風寒。”

是秦骛一貫用的手段,轉移話題。

扶容往回收了收被他握住的手“我要用兩只手擦頭發。”

秦骛害怕他從自己眼皮子底下逃走,緊緊地抓着他的手,但是又是他讓扶容擦頭發的。

他想了想,緩和了語調“扶容,我幫你擦,好不好?”

扶容搖搖頭,還沒來得及說話,秦骛就猜到了他的回答,松開了手。

扶容把手收回來,把巾子從腦袋上扯下來,卻沒有再擦頭發。

秦骛又道“那你把頭發擦幹了再走,好不好?”

扶容輕聲道“我不……”

可是,秦骛像是沒聽見他回答,大步走向門口。

扶容背對着他,聽見他推開門,朝外面吩咐了一聲“茶水點心。”

秦骛的下屬們應道“是。”

這就是秦骛的第一反應,先把扶容留下來。

不論如何,不能讓扶容走掉。

扶容要是走掉了,他就徹底失去扶容了。

秦骛暗中把門鎖好,才轉過頭,看向扶容。

扶容就站在原地,燭光映照下,表情難過地看着他“秦骛,你總是這樣。”

秦骛忽然感覺這樣的目光似曾相識,他的心髒好像被針紮了一下。

“扶容,我……”

他只是想留住扶容而已,他又做錯了。

“你總是這樣。”扶容認真地看着他,“你總是聽不見我說話。”

秦骛頓了一下,回過頭,撥了一下門闩,考慮要不要把門打開。

“就待一會兒。”秦骛道,“話還沒有說清楚,我……我沒聽懂。”

扶容垂了垂眼睛,用秦骛給他的巾子擦了擦頭發。

他就知道,他和秦骛,還有得掰扯呢。

他一路跑來,頭發被風一吹,冷冰冰的,确實容易受涼。

秦骛看着他,低聲解釋道“扶容,我有聽你說話。我現在記得你不愛喝牛乳,但是愛吃糖蒸酥酪和牛乳糕。”

“你說你想做官,我有聽,我有幫你打點,我已經聯絡好幾個朝臣了,等你回了都城,你馬上就可以做侍墨郎。”

“你說你不想當我的伴讀,我也有聽,我沒有強求你做我的伴讀。”

“我有聽你說的話的。”

扶容擦着頭發,透過巾子,淡淡地看着他“殿下,你不覺得……”

扶容頓了頓,輕聲道“你現在說這些,已經太遲了嗎?”

“我說我不愛喝牛乳,是在前世說的。”

“我說我想做官,也是在前世,你登基之後說的。”

“我說我不想做你的伴讀,是在我們剛回來的時候,我在冷宮門前說的。”

“就在剛才,我說我不想留下,但你還是把門鎖上了。”

扶容原本就不太會吵架,說話慢吞吞的,一字一頓,每一個字都是仔細斟酌過的。

他最後下了結論“每一句話,我都說了好多好多遍,殿下直到現在才聽見,殿下不覺得,現在已經太遲了嗎?”

扶容喊的是“殿下”,這代表着,他正以前世扶容的身份,和秦骛對話。

秦骛哽了一下,嗓音低啞“是我錯,是我沒有聽你說話,我以後會改的。”

扶容卻問“那你現在會聽嗎?”

秦骛擡起頭,眼中閃過一絲亮光,趕忙點頭“會,我會聽你說話。”

扶容點點頭,認真道“那我現在說,前世的事情,到今晚為止。我已經有了新的身份,也有了新的朋友,我要過新的生活,我不要再和前世的事情纏在一起,也請殿下不要再來打擾我了。”

秦骛下意識道“不行。”

扶容抿了抿唇角,認真地看着他。

果然如此。

秦骛說自己會聽扶容說話,其實就是哄他騙他的。

扶容站在他面前,身後就是窗戶,秦骛為了時刻留意樓下,看扶容有沒有來找他,所以把窗戶大開着。

窗外一輪圓月,宛如玉盤,格外皎潔。

扶容就站在月亮前面,就那樣靜靜地看着他,溫柔又堅定。

你剛才還說,你會聽我說話,現在你又不聽了。

你看,你又騙人了。

秦骛忽然有一種古怪的預感,仿佛扶容下一刻就會消失在自己面前。

他往前邁了一步,想要拉住扶容的手,好讓他不要消失。

扶容也跟着後退了一步,無比抗拒他的靠近。

正當此時,門外傳來叩門聲。

是秦骛的屬下“主子,車馬已經準備好了。”

扶容聽見這話,恍惚擡起頭,不可思議地看向秦骛“你不是讓他們準備點心茶水嗎?”

為什麽他們會說準備好了車馬?

怎麽回事?

趁着扶容還沒反應過來,秦骛一個箭步上前,抱住扶容,緊緊地把他锢在懷裏,把他扛起來了。

“诶?”

一陣天旋地轉,扶容趴在秦骛的肩膀上,使勁拍打着秦骛的肩膀“秦骛?!你幹什麽?!”

忽然,扶容好像明白了什麽。

早在他跟秦骛攤牌的時候,秦骛回去拿巾子,他就在心裏謀劃好了一切。

他借着讓人準備茶水點心的掩護,實際上讓他們準備的是車馬。

秦骛想帶走他,還像前世一樣,強取豪奪。

他不是不發怒,也不是不說話,他是在憋着呢,憋着一股狠勁兒,等他的安排全部就位!

秦骛是一點兒都沒把扶容說的話聽進去!

難怪秦骛同扶容說話的時候,總是站在門口,原來是想堵着門,不讓他走,也是在考慮着,用什麽姿勢,能一下子就把扶容給抓起來。

秦骛扛着他就要往外走,動作很強硬,語氣卻很緩和“扶容,我錯了,你別生氣,你別不要我,我帶你走。”

這就是秦骛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

秦骛緊緊地抱着扶容,低聲道“扶容,你別生氣,我有謀算的,我帶你走。”

扶容趴在他的肩膀上,有些急了,大喊道“我不走!秦骛,你放開我!”

秦骛道“你想留在齊國,那就留在齊國,你想去草原,或者去別的地方,全都可以。”

“你想留在齊國,我就回去把老皇帝砍死,我馬上登基,你做……”秦骛忽然想到什麽,頓了頓,“你想當皇帝也可以,你也可以當皇帝。”

“或者你想去草原,我在草原也有一些勢力,不出三個月,我就能把草原部落的王帳全都打下來,你想統一草原也可以。”

“別丢下我,別不要我。”

這是秦骛頭一回這樣說話,他竟然在祈求扶容不要丢下他。

可他還是不會,他竟然以為自己最愛的皇位和權勢,可以打動扶容。

秦骛說完這話,便真的扛着扶容,準備離開了。

他瘋了,是他瘋了。

扶容驚慌失措,使勁拍打着他的肩膀和後背,用力掙紮,大聲喊道“秦骛,你混蛋!”

“我不要當皇帝,我也不要統一草原!你瘋了!放我下來!”

他大聲道“秦骛,我出來的時候,告訴太子殿下了!等會兒太子殿下見不到人,馬上就會來找我!秦骛,你敢?”

秦骛聽見太子的名號,顯然有些不悅,緊緊地按住扶容,用腳踢開了門,低聲道“我還不怕太子那個慫包。”

“秦骛!”扶容大喊,“你不許!你一直這樣!你不聽我說話!我恨死你了!”

秦骛扛着扶容,聽見他說的話,猶豫了一下。

秦骛不敢打昏扶容,怕把他打疼,可是這樣大的動靜,就這樣扛着下樓,也會引起別人的注意。

他們站在客房門前,已經引得不少樓下客人往上看了。

秦骛還在猶豫,下一刻,他的後背上傳來了一陣鈍鈍的疼痛。

屬下大喊道“主子!”

秦骛後知後覺地回過頭,只看見扶容趴在自己的肩膀上,雙手哆哆嗦嗦地握着一把匕首,匕首已經紮進了他的肩膀。

扶容……

帶匕首來見他……

扶容這樣害怕他,這樣防備他。

匕首紮得不深,秦骛穿的還是黑衣,血跡并不明顯。

扶容轉過頭,頭發散亂,紅着一雙眼睛,目光發抖地看着他,聲音也發着抖“秦骛,放我下來,不許發瘋……”

匕首是扶容出門前,帶來防身的。

他本來沒想用的,只是求一個安心,可是秦骛發瘋,他……

他不想跟秦骛走。

“好。”秦骛頓了一下,扛着扶容,走回房間,把扶容放下來。

扶容一落地,就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秦骛,你混賬!”

這一巴掌,扶容用了十足十的力氣,他自己的手都在隐隐發麻。

秦骛的頭被打到偏向一邊,他正好對上那柄紮在自己肩膀上的匕首。

匕首紮在他的肩膀上,搖搖晃晃的。

那是一柄很簡單的匕首,小小一支,想是扶容用來削水果的,所以秦骛并不覺得疼痛。

秦骛握着匕首,只是皺了一下眉頭,就把匕首拔出來,遞到扶容面前。

“扶容,那你再紮我一下,紮幾下都可以,你別不要我,我想和你在一塊兒。”

扶容也被他吓壞了,一把将匕首掃落在地“我說了,我不要和你一起了,我不喜歡你了!”

秦骛低聲道“可是我還喜歡你啊。”

扶容不可思議地看着他“你喜歡我?”

秦骛颔首“是。”

扶容一聽見這話,輕聲喚道“陛下?”

秦骛忽然感覺不太對,他緊緊地盯着扶容,低聲道“不要說,扶容,是我錯了,你不要說那句話,不要這樣喊我。”

扶容雙眼通紅,認真地看着他,一字一頓道“陛下,是你自己說過的,朕、不、喜、歡、笨、蛋。”

這是前世,秦骛經常對他說的一句話。

秦骛被匕首紮了一下,仍舊生龍活虎的,如今扶容只是說了一句話,面上便頓時失了血色。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