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布達拉宮伫立在城市中心,但背靠遼闊的山景,正午,金光閃爍,照進每一條嶙峋岩石的陰影,黑白灰的顏色縱橫交錯。自然面前,連雄偉建築都有一瞬間黯然失色。
雪城外廣場前是一條寬闊馬路,四月沒到旺季,帶隊的導游依舊很多。他們毫不例外地把各自的游客帶到這兒,侃侃而談,介紹到某個角度與50元人民幣背面可以重合,是最佳觀景點,于是所有游客彙聚,好似原本都在一起的。
翟藍張開雙臂,躲在人群後偷偷捧了一懷抱的陽光。
這個地方好像适合一切誇張動作,而不管做了什麽——白鶴亮翅、金雞獨立、踢腿舉手乃至于爬行——都不會顯得奇怪。偶爾有當地人看過來,而那些清澈的眼睛裏寫滿了包容。
但翟藍忽略了前面還有個游真。
“對了,翟……”
他驟然回頭,和翟藍直眉楞眼地擁抱空氣的畫面對了個正着。
沒料到眼神還能突然交彙,兩人片刻沉默,游真明顯想笑但顧忌少年人的面子沒吭聲,翟藍假裝什麽也沒發生,把兩只手插進口袋。
“什麽。”翟藍一本正經地問。
游真更想笑了,他抹了把鼻尖才說:“就是,你今天爬長坡的時候沒有不舒服?”
翟藍搖頭:“沒有啊,怎麽?”
“我想到了一個地方,身體适應的話我們可以明天去。”見對方露出了屬于十幾歲的稚氣和好奇,游真慢吞吞地賣了個關子,“現在吃東西?”
“啊你不說的話我今天晚上一定會失眠的。”
“那就試一試。”游真說,“我不信你今天走兩萬多步還能失眠。”
陽光照耀,翟藍的眼睛有點睜不開,配合他故意皺起眉,五官幾乎黏在了一起,有點滑稽,讓游真更覺得逗他很好玩。他不言不語,沒看見翟藍的不滿似的,低頭從包裏翻出一個什麽盒子扔給他。
翟藍打開它,一副墨鏡。
“戴上吧,高原陽光對眼睛傷害大。”游真說完,趕在他問“那你呢”前自如地回答,“我還有另外一副。”
什麽都沒帶的游客失去了挑三揀四的資格,翟藍撇了下嘴,打開盒子把墨鏡架在鼻梁上。尺寸比想象中大一點,墨鏡擋住了幾乎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點曬得微微發紅的皮膚,翟藍全不在意,左看右看,準備适應新裝備。
盒子拿在手裏不方便,還給游真又不太合适,他索性摘了書包準備往裏扔。拆開拉鏈時翟藍一低頭,墨鏡受重力作用立刻從鼻梁不受控地滑落。
翟藍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再戴好。
他這次吸取教訓,略微仰起頭後兩手按了下鏡腿,試圖調整松緊度适應頭圍未果,又放下,仿佛剛才差點發生意外都是一場錯覺。
見證他這一套行雲流水的動作,游真默不作聲地想:“臉真小。”
等翟藍收拾好,頂着墨鏡自覺走在前方,游真一愣,追上去的時候啞然失笑,又在心裏暗說:“臭小孩這次連‘謝謝’都免了?”
于是幹脆停在了原地。
少年昂首闊步走出一截突然停下,回過頭。
“吃飯往哪走啊?”
聽了這句理直氣壯的問話,游真再也忍不住了,大踏步過去一巴掌呼嚕上了翟藍的後腦勺,掐住棒球帽檐往前按。
視線驀地變窄,失去重心往前倒,翟藍“啊”了聲:“游真!”
“現在知道喊我了?”游真的聲音就貼在耳畔,随他傾斜的弧度一起撲向地面,手臂卻橫在翟藍胸前幫他站穩了,“你剛什麽态度?沒禮貌!”
“……我錯了。”
那條手臂沒有放開他,繞了半圈,從胸前挪到了後肩位置。游真自然地摟住翟藍,一般重量倒在他肩膀,很故意懲罰他似的往下壓,翟藍站不住,伸手推他一把,游真這才大笑出聲,重新站直,帶着他往前走。
只是被他抱着的肩膀在陽光下好像起火,陽光壓縮了影子,深色的兩團被踩在腳底,乍一看,仿佛連成一串的矮胖糖葫蘆。
眼前蒙上了太陽鏡的茶色濾鏡,長街不再晃眼,雪山的顏色也變得溫柔。
但翟藍卻始終腳底懸浮,兩團影子帶着他一直往前,他跌跌撞撞的,有意無意地把重心落在游真那邊。肩胛抵着游真的胸口,影子偶爾重疊,幾乎變成了一個古怪球形,然後再迅速分開,于是游真的心跳也變得忽遠忽近。
翟藍偏過頭,游真用右手搭着他,指尖有撥弦過度留下的微微扁平的繭。
他看見游真腕骨留着一小塊疤,也可能是胎記。
月牙形,白得突兀。
游真說的“好吃的”就在八廓街附近。
昨晚曾途徑這個路口,那時翟藍只看到了街燈下最後的餘熱,直面白晝、行者、朗聲交談與偶爾一兩聲鳴笛,不自禁地被推入了人潮。
高飽和色塊映襯藍天與夜色完全割裂,陽光近乎透明。
游真拿着手機導航,按照女聲提示左拐右拐,上樓,停在一間樸素的餐廳玻璃門外。頭頂的組燈頗有十年前的裝修風格,富麗堂皇又很敞亮,游真确認似的擡頭低頭看了好幾次,最終說:“到了,就是這兒。”
招牌有漢語、藏語再加上英文,最後一行寫着“LHASA NAMASTE RESTAURANT”。黑色背景彩色字體,玻璃門上貼着雙手合十的少女像,歡迎四方來客。
裝潢則更具特色,天花板上每個小方塊都是彩虹顏色,組合在一起令人眼花缭亂。木質家具、棕色坐墊都是暖色調,棕紅牆面挂有鎏金貼畫,三幅聯看,俨然是佛手捧蓮花的寓意。再加上異域氣息濃郁的布貼畫、紮染,彩色桌布,無不明媚熱烈。
甫一踏入,就像穿越到了陌生而神秘的世界,情不自禁被食物香氣吸引。
翟藍饒有興致地打量着四處,已經過了飯點但餐廳中的人還是很多。他們分到了一個靠窗的位置,游真在對面,背後一面牆甚至有佛龛。
玩着勺子的木柄,翟藍看一眼窗外綠樹,問游真:“你怎麽找到這兒的?”
“朋友推薦。”他簡單地說。
可能相處過後膽子大了,翟藍居然問:“是女朋友嗎?”
他不知道火車上那愣頭青随口胡謅的玩笑讓游真不開心,只隐隐約約聽見他們提起了這類話題,以為游真會避而不答,但對方好像并不那麽忌諱被問起這些。
“沒有。”他低頭研究菜單,“就是……你去看過我們演出,應該有印象。”
“嗯?”
游真在菜單上打着勾,嘴角藏不住的笑:“不記得了?好意思說是樂迷。”
“從頭到尾我都沒說過好吧,是你自己……”翟藍回憶着那天夜晚,确實有點印象,但他不确定,“诶,那個彈鍵盤的姐姐?”
“果然是樂迷!”
翟藍:“……好好好,我是。”
“吃咖喱嗎?”看對方迷茫地點頭,游真把菜單遞給等候的服務員,等人走了,慢悠悠地解釋,“那是‘合成器’,她在樂隊裏負責貝斯跟合成器——合成器跟鍵盤長得是有點像,有機會給你看看實物就很好理解了。”
“好啊!”提起樂隊,翟藍想了想問他,“你們……‘綠風’,在一起多久了?”
“總有個五六年,不過現在大家都有正經工作要忙,搞音樂麽,副業,開心就行啦。”游真拿出手機給翟藍看一張照片,“喏,這就是現在的全部成員。”
翟藍一眼認出照片上是Zone的舞臺,比起演出時絢麗顏色,只開了一盞白熾燈。
木地板,音箱,電線平行擺放一看就是某個強迫症的手筆。
最前方抱着一個吊镲的男人身材魁梧,手臂肌肉宛如健身教練,卻笑出一口大白牙,和藹可親的。游真在左邊,吉他斜跨在身後琴頭向下,正抽着煙,和身邊另一個吉他手交談,兩人都沒有注意鏡頭。
而稍微靠後一些的地方站着個女人,翟藍看着她,目光旋即挪不開了。
原因無他,女人的頭發實在太特別——烏黑油亮,滿頭異族風情的小辮子,長及腰間束成一大把,配合她小麥色皮膚,幽深的眼睛與明豔笑容……
“藏族人?”翟藍問。
“嗯,白瑪央金,本次旅行攻略的無償贊助人。”
話音剛落,服務員端着大托盤上了菜。
藏族女樂手目前吸引人的程度顯然不如那塊小臂長的烤餅,咖喱濃稠,冒着熱騰騰的白氣,辛辣氣味頓時使得唾液開始自行分泌。一個只有普通大小1/2的老式暖水瓶也放在桌角,很有重量地往下砸,“咣當”一聲。
見翟藍的目光随着菜品移動,眼珠子都快掉進盤裏,游真收起手機笑了笑:“快吃吧,以後有的是機會聊。”
視覺與嗅覺都被占據,但聽覺神經卻還從游真的話裏捕捉到關鍵信息——關于樂隊的前因後果不是終結,暫且告一段落。
“以後?”翟藍準備動筷子的手暫停。
游真單手托着下巴點了點頭,動作漫不經心。
透過敞亮玻璃窗,噴泉折射陽光時濺出彩虹顏色,好像也突然浮現在游真的眼底。
作者有話說:
翟·啞炮·小刺猬·臭小孩·藍。——游真
ps:綠風是後搖樂隊,沒有主唱,構成是吉他手x2,貝斯手兼合成器手x1,打擊樂x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