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兩個人吃飯,就算飯量再大也不可能把招牌菜都點個遍。游真按照央金的推薦點了幾個菜,以為翟藍餓壞了肯定直奔大肉,但對方卻先拿起了“暖水瓶。”
掀開木塞,翟藍試圖往裏看,黑洞洞的一片什麽也辨認不出。
正要問,香甜的奶味霎時圍繞了卡座,他眼睛亮了亮,沒找到杯子,就用碗給游真滿滿地盛上,推到他面前:“我還以為是什麽呢,奶茶?”
“叫‘甜茶’,正宗藏式奶茶我怕你喝不慣。”游真猝不及防被他照顧,有點不習慣,把碗給翟藍推了回去,“不用管我。”
翟藍已經倒了第二碗,無辜地端起,嘗味時繼續看他,眼神無比純良。
游真:“……”
小屁孩還挺有個性。
他暗自腹诽自己對翟藍的初印象果然沒太大偏差,他是只刺猬,盡管心情好了會讓游真看一眼藏在尖刺下的柔軟,但大部分時間仍豎着棱角,随時準備歸還人情——翟藍應該是會把恩惠和善意分得很清的人,選擇性接受示好,拒絕一切與現階段相比太暧昧的舉動。
“你不喝嗎?”翟藍問。
鼻尖,香氣讓盤旋念頭暫時抛在腦後,游真笑了笑,端起碗,喝一口醇厚的甜茶。
暖水壺的外裝個性十足,實則完美保留了甜茶的溫度和口感。
味道不太甜,巧妙地用茶葉中和了高原牛奶加熱後的一點腥膻,從舌尖絲綢般地滑過,吞咽入喉,霎時一股溫暖仿佛流淌全身。
游真擡眼,少年兩手捧着碗,嘴角殘留發白奶漬表情無比滿足。
神情讓游真恍惚一瞬,他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卻什麽也沒問,繼續喝完了自己那一碗甜茶。可或許是他的錯覺,見了底,糖度似乎有所增加。
點的主食叫瑪莎拉雞配楠,店員介紹時語速很快,等她一走,翟藍指着那兩大盤鹦鹉學舌:“瑪莎拉蒂……”
“雞。”
“瑪莎拉雞?配馕?”
“是‘楠’。”游真再次糾正,“尼泊爾的叫法。”
足足有小臂長的烤餅子襯得旁邊那一碗雞肉咖喱越發迷你,乍一看有點分量不足。大約從窯爐裏烤的,單面有幾塊焦黑,糊也糊得不徹底,反而散發出一股奇異麥香。比馍要大,比馕要薄,又不似紅糖鍋盔圓滾滾形狀可愛。
見翟藍不知所措,游真從相對細的尾部掰下一大塊,酥脆邊緣随即窸窸窣窣地掉了一桌子殘渣,內裏卻十分柔軟,面團加了青稞,扯開時韌勁十足。
他遞給翟藍,對方這次沒跟他客氣接過了:“好香啊……”
“試試,不夠再加。”
翟藍說那麽大一塊呢,拿着兩端,無從下口了片刻也不管什麽用餐禮儀了,就這麽拿着放進咖喱中滾了一圈。
香料加得重,還能吃到一股濃郁肉桂味,辛辣中帶了點甜,看似粗糙的咖喱入口卻非常細膩,餅子清淡而咖喱刺激,再加上大塊的主食,雞肉香嫩多汁,土豆軟糯,都吸飽了咖喱附着上烤餅,一口下去着實紮實。
很有嚼勁,微微的辣味在舌尖彈跳,這時再喝一口甜茶……
“我感覺一口就飽了,又忍不住繼續吃。”翟藍點評,手裏還在繼續把餅子撕成小塊,“像印度菜,又比印度菜清新一點點,雞肉混合了香料但其實不太刺激,肉香很明顯,可能香料有不一樣的地方,也可能因為咖喱其實沒有很厚……”
游真聽得發笑:“你真專業啊翟藍。”
“謝謝誇獎。”翟藍把這當做一句表揚,“我可是很挑食的,雖然不會做飯但菜好不好吃絕對很會選。”
他說得一本正經,游真也往心裏去了:“那我的店,回頭開發新甜品時請你試吃?”
“真的?”翟藍聲音歡快許多,“你要記得叫我!”
“一言為定。”游真舉起甜茶的碗。
兩個小碗在半空碰了一下。
清脆的一聲響,仿佛能一直撞進心底。
“行了,快繼續吃涼了會影響口味。”游真催促,“其他幾道特色你試試看。”
除了咖喱配楠,游真點的另一道土豆牛肉包子也是招牌。土豆打成泥,與牛肉餡包在一起高溫油炸,表皮焦黃,掰開後滾燙,芝士和着肉餡的致命誘惑讓人忍不住一口吞了,卻又礙于溫度無法下口,平白給食物增添了幾分吸引力。
分量看着确實不夠厲害,起先見翟藍那副餓壞了的模樣,游真還偷偷擔心過自己點的東西夠不夠,做好了加菜的準備,然後發現沒那個必要。
尼泊爾菜其貌不揚,真吃起來才發現都是高碳水、高熱量、高蛋白。
雞肉,土豆,最後喝了口甜茶來宣告結束,翟藍吃相看不出胃口大開,等他停下,游真才發現桌上幾個菜幾乎都光盤了。
低頭摸一摸自己的肚子,再拍一拍,聽着那道悶響,翟藍笑出了聲:“我靠,真的飽了。”
“你那什麽動作……”游真嫌棄地說。
翟藍不理他,兀自搖頭晃腦了幾下,轉向窗外。
熾熱的陽光仿佛永遠不會終結,他經過長途奔波,不停心理建設接受現實再到尋求改變,現在和游真坐在這間拉薩的餐廳裏吃一頓便飯,其中到底有多少巧合,又需要積攢多少運氣才能走到現在的時間線?
而這幾乎是翟藍能想到的,許多原因疊加後最好的一次結果導向。
午後,藍天澄澈幹淨沒有一絲流雲,向後遠望,布宮的紅牆只留一個輪廓,而更近的前方金色穹頂璀璨無比。
穿過整條八廓街,與布宮如出一轍的紅色圍牆繞着金頂,五彩經幡飄揚,紅衣僧侶變得更多了。念念有詞的普通居民、信徒、游客,次第前行,每個人之間都默契地保持一步之遙,手掌拂過廊下一排轉經筒。
“大昭寺的轉經筒。”游真說,他對這裏的熟悉更甚布宮,語氣都染上了懷念,“好多年了,一點都沒有變過。”
“什麽時候來的?”
“十來歲,可能是十三,可能是十四,那會兒我還在上初中。”
翟藍沒有再問,他猜游真應該同家人一起來旅游的,隔了這麽多年沒印象也說得通。他們聊着行人和轉經筒,不知不覺默契地排在了隊伍最末端。
誰也不開口,也無需多交流,似乎有一種神秘而強大的力量推着他們走向那排脫色、斑駁、可依舊被每一只手虔誠撫摸的轉經筒。
推動它們的是風聲,或者願望?
順時針往前走去,手掌第一次碰到沉重的黃銅色時,翟藍感覺到指尖在顫抖。他輕輕地一推,刻滿藏文、浮雕的經筒向前轉動,筒身中空,随之發出了如風一樣的呼喚,似乎回應着心裏的某個聲音。
翟藍走出一步,手掌全部貼上微冷的金屬,他輕輕閉了眼。
耳畔,風反複鼓噪,與誦念經文低語連成一片,織就了密密麻麻的網,為翟藍隔絕出一小塊靜谧的空白,讓他能聽見心跳有力地躍動。
“我不想繼續困在死亡的陰影裏。”
“活着,不再去反複回憶那些畫面了。”
“但是我也不要遺忘。”
……
“每個人都會成為自己的支柱。”
最後一個轉經筒上文字凹凸不平,手指劃過,伸出去觸到風,好像真的有了實體貼着指腹轉瞬即逝的溫度,成為回應。
陽光像金子一樣珍貴,翟藍看向身邊白牆紅檐,無意識地揉了揉眼角。
身後是游真,兩人的目光短暫接觸時都避讓開。
提示路線的牌子立在左側,游真往前一步追上翟藍,示意他一起往那邊去。沉默地拐過長廊,入口處就在眼前。
朝拜人群比游客還要多,這裏是拉薩的“中心”,也是所有信徒的聖地。他們鋪開一米來長的墊板,心無旁骛地叩等身長頭,全然無視了周遭好奇的敬佩的打量他們的目光,他們眼中只剩下那個小小的入口。
藍天鋪滿了他們,雪山落下的光停留在他們的後背。
從山南、阿裏、日喀則,甚至梅裏、玉樹、理塘……一路叩來,餐風露宿,花上數年時光,直到站在這裏距離聖地一步之遙。那入口很小很窄,甚至是有點暗的。
但他們只是默念着聽不懂的語言繼續叩下去。
叩了多少,還要再叩多少?每個人答案不一,旁觀者無需多問更無法打擾。翟藍緊緊地望着衣着樸素的人,卻覺得他們行走百裏,眼底一絲被風霜摧折的痕跡也沒有留下。
翟藍沒有信仰,這時反而被那力量擊中。
轉經筒走了那麽遠,藍天讓他眼睛被灼傷了一樣疼,可他在這裏就會找到信念。
“……我要,認真活下去。”
埋在心裏的話不自禁脫口而出,聲音雖小,旁邊的人卻如遭雷擊似的轉過頭,游真肩膀一碰翟藍:“什麽?”
“沒事,就,突然覺得自己很渺小。”翟藍笑笑,有點釋然了,“游真你知道我剛才轉經的時候想了什麽嗎?我想,逝者已矣,沒有誰真的希望我從此一蹶不振,包括他本人。我還是太不懂事了,只知道難過。”
游真什麽也沒說,半抱住他的肩膀時手指用力一按。
“別這樣。”
“我沒……我只是,為前段時間的浪費在,懊悔。”翟藍說完,吸了吸鼻子後兩手同時捂住臉,默念三秒放開自己,“我已經好了。”
眼看游客通道入口近在眼前,游真卻拉着翟藍到旁邊兩道牆中間。
他比翟藍高很多,半弓身,專注地看他微紅的眼角。
“翟藍,”游真說,“我知道你為什麽難過,但是……你沒有不懂事。”
聞言,好不容易快安撫好的情緒又湧上鼻尖,翟藍躲着他,目光下垂。
可游真抓住他的棒球帽,摘掉,胡亂搓他的頭發,像蹂躏一只小貓般毫無章法。不等翟藍抵抗,他又把帽子重新扣回去,手指小心拂過翟藍額前碎發,把他的眉眼露了出來——距離驟然拉近,游真好像忘了他們才認識三天。
“沒有不懂事”,以前誰都沒這麽安慰過他。
翟藍掩飾自己因肢體接觸導致的尴尬:“你幹什麽啊動手動腳!……”
“晚上陪我去拿個快遞。”
“……啊?”
“到時候告訴你我為什麽來西藏。”游真說完,又退回禮貌距離,“走吧,去大昭寺。”
作者有話說:
這篇文前期會包含一些我理解的生死觀,但不太沉重,基調還是蠻甜的而且他倆的默契真的是我寫的時候覺得非常開心的一個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