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兩瓶葡萄糖和氧氣起了作用,等中午吃過游真從外面買來的牦牛肉米線,翟藍的臉色明顯恢複紅潤。
拆針頭時護士一再提醒不要跑跳,有任何不舒服就休息。高原不比其他地方,翟藍原本又不是這個地方的人,水土不服很正常,但遇到狀況必須仔細應對,不然說不定就會釀成嚴重後果。她話多,聽着顯得唠叨,翟藍有一耳朵沒一耳朵地記。
旁邊游真比他仔細,一邊聽一邊還用手機備忘錄打字:“嗯,好,好,知道了……”
“你哥哥真用心。”護士最後朝他們笑笑,“好啦,西藏很美,也很好玩,就是千萬注意安全,別浪費了難得來旅游的時間哦!”
不知為她的熱情還是那句“哥哥”,翟藍不太好意思地道了謝,這才跟着游真出院。
相互依偎不過幾分鐘,奇異的思緒沐浴陽光悄然滋長。翟藍始終落在游真身後兩步遠的距離,他緩過了那陣,才發現自己居然是第一次這麽平靜地提起老爸的離去,那游真會怎麽想?覺得他只是在療傷吧,沒什麽大不了。
筆友,樂迷,旅途偶遇的同鄉,現在再加個同病相憐也不會改變太多。
但總有不一樣的地方。
當代社會,陌生人不見面也能保持交流數年之久,要到一個經久未見的人的微信或者電話號碼都不再是難事,但兩個人即便加滿了所有能說上話的渠道,倘若有誰故意回避,也能消失在信息網絡中。
他沒有游真的QQ,微信,電話,但他和游真能懂彼此的表達,哪怕足夠含蓄。
他們之間,起碼到現在為止還不需要用某種形式才能确認相識相知的過程。翟藍毫不懷疑,哪怕沒有任何聯系方式,他們也能第二次、第三次遇見。
他是可以聽見游真心跳的人,而游真或許也與他想過同樣的事。
“笑什麽?”游真轉過頭,“輸液出院都這麽高興?”
翟藍猝不及防被發現了滿面笑容,趕緊收斂,撥浪鼓似的搖頭,下一秒卻捂着太陽穴說好暈:“哎,我不行了……”
“不舒服就少做讓自己可能高反的動作,悠着點兒。”游真掐了把翟藍的後頸。
動作熟練,仿佛在掐貓。
翟藍想起“假日”裏那只總蹲在沙發裏睡得天昏地暗的奶牛貓,在腦內把自己和它做了個代換,再思及奶牛貓的體型……
“不要掐我!”翟藍嘟囔,“我又不是貓。”
游真別過頭去。
“我知道你聽見了!”
前面那人直接吹起了輕快的口哨,翟藍滿頭黑線。
在醫院吃的米線只是為了簡單填飽肚子,正經午飯還是要吃。游真找了家小餐廳和翟藍再吃了點紮實的,眼看到了兩點,他才慢悠悠地宣布出發。
“去哪兒?”翟藍還記得前一天的話,“你昨天說要帶我去的地方?”
“嗯,帶你去看點不一樣的。”
游真說的“不一樣”在色拉寺,位于拉薩市北端,臨山而立。坐公交抵達時,比建築更惹眼的是大門內如游魚穿梭的紅袍喇嘛。
“比我想象中人更多。”翟藍小小地驚訝于這個他沒有聽說過的地方竟然也擁有游客如織,“這是什麽地方?”
游真沒說實話,要保持神秘:“跟着我往裏走。”
這天也晴朗,但不如前一天的陽光照亮大昭寺金頂時輝煌而燦爛。
青空有雲,低矮地覆蓋着山巅,岩石好像長了苔藓,褐黃的顏色被熾熱烘托竟然更加深沉了,仿佛光被收入土地,溫度也全變成了草的養料。
他們買了門票,翟藍在導覽處拿了一份地圖。不過他很快發現地圖是多餘的,這座黃教寺廟到處充滿了玄機,了解歷史或者過去能幫助他們看清更多的東西,可漫無目的地走,然後邂逅一場驚喜。
建築很高,白色透着修行之地的聖潔,窗框漆黑,襯托着明黃小格子。翟藍走了兩步忽然發現他覺得的違和之處,門口那麽多人怎麽進來就都不見了?
游真猜到翟藍想問什麽,搶先一步給了解答:“跟我來。”
他低頭看時間,接着臉色變了變,嘟囔着“快來不及了”,一把抓住翟藍的手腕急忙忙地朝某個方向去。皮膚相貼,一路升溫。
跨過臺階後穿越一條小徑,随即僧侶變多,游真松了口氣暗想他誤打誤撞找對地方。
從一顆古樹邊繞進後方,視野随即開闊了起來。
白牆變成了紅牆,碎石子鋪滿整片地面,樹影斑駁。色拉寺的僧人都聚集在了這一片不大的地方,他們手持深紅坐墊,随意地扔在地上,或三五成群,或兩人結對,低頭商量着什麽,脫下僧袍系在腰間。
翟藍還沒看明白他們在做什麽,離他最近的兩人中,一個僧侶突然站了起來。
站起那人手舞足蹈,似乎在向坐着那人發問,他說翟藍聽不懂的語言,抑揚頓挫、富有激情,時而慷慨高誦時而低聲喃喃。最終,僧人哈哈大笑,雙手用力一拍以清脆的一聲“啪”結束發言。
待他安靜後,坐着的低頭思索,好一會兒,才以緩慢速度将自己的見解娓娓道來了。
“他們是……在争論什麽嗎?”翟藍看出了一點端倪。
游真喝了口水:“嗯,這個是色拉寺的辯經。”
“辯經?這麽激烈?”
“我其實也看不明白。”游真胡亂地抓了兩把自己墨綠色的頭發,“但是,怎麽說呢,這麽多人圍觀,他們仍然能沉浸在修行中,感覺還挺……了不起的。”
翟藍不吭聲,良久,他才默默地點了點頭。
他看見陽光鼎盛,之前的流雲蹤跡已經消散在湛藍天空。風穿過樹葉和香布,發出一串細碎的、嘩啦啦的旋律。
辯經場仿佛與世隔絕,但四周游客來來往往絡繹不絕,又好像被紅塵環繞其中。僧侶有着已成定式的行為,站者發問,坐者回答,或者一人發問衆人回答。他們拍手,誦經,偶爾表情激動,也有沉默得意味深長。
想象中的寺院總和青燈、雨聲以及寂寞的長煙相伴相生,拉薩北端的色拉寺,翟藍見到了迄今為止最震撼的“佛”的論道。
光明而盛大,喧嘩而原始,動與靜,困惑與思辨,都在碎石場上與烈日一起升騰着。
不遠處僧侶的大聲讨論,游客小聲的交談,風鈴卷動,轉經筒被拂過時發出嘩啦啦的聲音,湧入耳膜,振動直達下沉的意識海。
分明吵鬧無比,翟藍卻覺得這是大半年來他最寧靜的一個下午。
他什麽都沒有多想,就這麽坐在一個臺階上看那些辯經。直到五點,僧侶披上長袍拿起墊子揚長而去,自始至終,翟藍是個局外人。
但這“旁若無人”讓他舌尖發麻,好像過去的兩小時對他而言也成了一場修行。
離開辯經場,話題還在繼續,游真問他:“剛才想了什麽?”
“空白。”翟藍說,絞盡腦汁地想形容詞,“我一句話都不懂,但能從他們的表情裏發現,他們都很沉浸……”
“你也很沉浸。”游真笑了笑,“你看不見自己的表情,特別嚴肅。”
翟藍“啊”了聲:“不會吧。”
游真伸出拇指和食指張開成一個簡易小框,放在眼前,對準翟藍的臉:“下次我一定要拿手機給你拍下來……翟藍,你做題的時候也這麽認真?”
他一頭霧水:“什麽做題?”
“數學系的小學霸啊。”游真提醒他,“忘啦,高考數學140。”
翟藍:“……”
他的窘迫落進游真眼內又是十足可愛,游真笑開了:“好了不逗你了,我是真覺得數學好的人厲害——你猜我高考數學多少?”
聽着像小孩子之間才會聊的話題,翟藍不予置評:“高考數學又不能代表一切。”
“也對。”游真伸了個懶腰,“天氣真不錯——”
“诶,那個人好像提不動東西!”
話音剛落,游真才轉過頭,就感覺身邊的翟藍一下子沖向前方。他的目光随之而動,看見翟藍幫一個紅袍僧侶抱住了岌岌可危差點滑落的箱子。
僧侶50歲左右,戴一副眼鏡,他和翟藍一起将箱子放在地上研究。
游真走過去時,正聽見翟藍掰着某個角,遺憾地說:“啊,這裏壞了,難怪剛剛提不住……您沒事兒吧?剛剛砸到您了嗎?”
“我沒事。”僧人面含笑意,“謝謝你,小夥子。”
翟藍說“小事兒”,以為這就是結束了,轉頭對游真剛要提議離開,那僧人卻打開了另一個口袋,從裏面掏出幾枚圓潤的小土豆。
“給我的?”翟藍不可置信。
小土豆是火塘裏烤過的,外殼幾乎脆成了紙,用手一搓就簌簌掉落了。翟藍本是不太好拒絕對方的善意,拿近了聞到一股又糯又甜的香味後頓時餓了。
他留下兩顆,其他的給了游真:“你嘗嘗啊,好香!”
高原的小土豆比內地美味得多,說得誇張點幾乎不是一個品種了,吃得到澱粉特有的甜味。只用悶火烤上幾個小時,不加鹽不加辣椒,沒有任何調味,入口即化,回歸食物最原本的質感,味道樸素,卻香得差點能把舌頭吞下去。
“真的很好吃!”翟藍再次謝過那個僧侶,看了看箱子,又說,“您要把這個搬到後面的房子去嗎,要不我們幫您?”
僧侶注視着他,那雙深邃的眼透出一絲睿智光芒:“謝謝。”
游真自然對助人為樂沒有異議,那個箱子不大,但因為漏了底,還是要兩個人合抱才能順利前進。他們跟着紅袍僧人,途中對方問了他們從哪兒來,想去哪兒玩,推薦了幾處拉薩的寺廟。
“帕邦喀的桃花已經開了,在拉薩如果要多停留,那裏值得一去。”僧人含笑說完這句話,他們剛好停在一間白色兩層小樓前,“我到了,非常謝謝你們。”
翟藍正要客氣,僧人又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小的金色給他:“離開拉薩後,願風把我的祝福帶給你。”
黑門打開,兩個年輕僧人把那個箱子擡進了屋。他們出來後再次和紅袍老者耳語幾句,又朝翟藍游真默不作聲地一行禮,用帶着口音的漢語說“謝謝”。
紅袍隐入了門後,翟藍還愣在一地陽光中,耳畔,那句話的回音缭繞不去。
“那是誰?”游真問還在門口的年輕僧人。
大約只有十幾歲的僧人不好意思地把僧袍裹好:“那是我們寺廟一位仁波切,心很好,箱子裏是他抄的經書。你們幫了他,他很謝謝你們的,我們也會為兩位祈福……”
後面游真還和僧人聊了什麽,翟藍沒再聽了。
他攤開手,只有小指長的金剛杵躺在掌心。
作者有話說:
辯經确實很有意思,但我聽不懂,當時就覺得emmm好吵(沒文化.jpg